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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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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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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 彩 云

袁胜敏

1

天蒙蒙亮时,冬慧娘已经把猪啊,牛啊,羊们喂饱了。她推开里屋门,看到,冬慧的鼻尖沁着小汗,睡得正香。冬慧娘轻轻地拽着被子一角,说,瓜女儿,快起床,该为你今后的小女婿做些事了。冬慧的脸一热,感觉是红了。撅着嘴巴说,娘,你说的那个人我都不晓得在哪儿,提前做啥子嘛!娘说,我昨晚不跟你说好了吗?你二月间过的生日,现在正吃十八岁的饭了,是成人,应该学会掐彩云了。娘边说边出去了,走时还没忘记带上门。女儿大了,也知道害羞了,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冬慧娘要避着女儿穿衣服了。冬慧呢,看着她娘出去,就停止了穿衣服的动作,倚在床帮上发愣。娘说的“小女婿”这个词还在她头脑里像野兔一样乱窜。小女婿是个啥样人呢?想着,她又感到脸热了一下,就扣起衬衣,穿好裤子出去了。

冬慧娘指指木缸里的黄豆,对冬慧说,瓜女儿,把黄豆弄一些出来,我教你怎么长豆芽。冬慧说,娘,我一直就享您的福,不如您再帮我劳累一回,你长的豆芽可是又胖又脆。娘说,这怎么行?我昨天不跟你讲了吗,掐彩云的豆芽要姑娘自己亲自动手的。心要诚,掐的才准,我当年就是自己亲自动手的。

那你当年掐的是啥呢?冬慧有些着急地问她娘。

这个,你晓得了也没多大益处,反正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这都啥年代了,全国都解放这么多年了。

冬慧的小声嘟哝还是被她娘听到了。她娘有些生气了,全国都解放又咋了?有些老风俗就能丢掉?女孩子家家的,多做本分事,少关心与你不相干的事。

冬慧不做声了,她知道她娘的脾气倔,和她再理论下去,只有挨吵的份儿。冬慧拿起瓢,撮起半瓢黄豆,径直走到灶台前,倒在一个搪瓷盆里。一粒粒金黄的豆子在盆子里欢快地蹦来跳去,很快安静下来。冬慧的心情也随之好起来。按照她娘吩咐,她又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盆子里。冬慧看着这些豆子静静地躺在银子一样的水里,心里升腾着一种希望。这种希望让她有些幸福也有些忐忑。

到了第二天晚上,冬慧再去看她泡的黄豆。经过一天一夜的浸泡,黄豆发涨了。水少了不少,显得有些浑浊,水面上还浮着一些微小的泡泡。冬慧把水滗掉,泡涨的黄豆露出了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原先金黄的豆子不但长大了,而且有些发亮,像一粒粒碎玉。豆皮有些裂开,又像包裹着的胎儿。冬慧拿一块毛巾,把它洗干净,再蘸些水,折叠几层,把它平铺在这些“胎儿”之上。觉得好了,转身走,又扭身回来,用手把湿布进一步抚平。布很湿,有了温度,冬慧感觉是握着别人湿漉漉的手。

2

冬慧玩得最要好的朋友是秀兰。她们是老庚,秀兰只比冬慧小一个月。她们住在一个村组里,从冬慧家到秀兰家,过一条小溪,再转一个弯儿,就到了。白天的时候,她们一起在坡地里打猪草,有时也砍些柴禾;晚上,她们很少在一起玩,路上可能会碰到狼或野猪,很骇人的。这里还没像乡公社一样通电,也买不起收录机,娱乐方式少得很。只有呆在家里,冬天围着炉坑,夏天围着晒场,天南海北地闲聊。

冬慧到秀兰家的时候,秀兰正在堂屋里埋头纳鞋底。冬慧狡黠地笑了,秀兰,你这是给哪个纳的鞋底呢?秀兰说,神秘兮兮的做啥,给我自己纳的鞋,不行吗?冬慧没接话,自顾在厨房门口张望。

你瞅啥呢?秀兰问。

冬慧说,你家长了豆芽没?

没长。

我不相信,我娘说,姑娘家到了十八岁,应该学会很多东西了。不光是纳鞋。

那是你娘说,我娘没说。

瓜女儿哄起你老庚来了。冬慧说着,身子就不由得进到厨房里。有啥好看的,你家不长的有吗?秀兰站起身喊。但已经迟了,冬慧把碗柜顶上的搪瓷盆端下来了。她揭开盖子,看到了和她家差不多样子的黄豆。这些黄豆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明显发福了。冬慧说,秀兰,有啥不好意思的呢,村里像我们这样的姑娘家里都在长豆芽。

秀兰说,你总是你娘说你娘说,那你娘说了六月六长豆芽,哪一天用吗?

不是七月七吗?

那到底用来做啥,你娘说了没?

哼,哼。冬慧没有直接回答秀兰的问题,不屑于回答的样子。其实呢,冬慧娘昨晚就已经告诉冬慧了。只不过,秀兰居高临下的坏笑,使冬慧越发觉得这件事的神秘和重要了。把再平常不过的豆芽和未来的他联系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想到那个他,冬慧的心里好像山里的雾一样,飘飘渺渺,若隐若现。

山里虽然很穷,但山里有一条与小溪蜿蜒并行的机耕路。就是这条逼窄的路,像筋一样把山里和热闹的公社、县城相连在一起。在这条路上,会经常来照相的、放电影的、送信的、收破烂的、收头发的以及卖各种小百货的货郎子。有一次,一个收头发的看中了秀兰的头发,花了二十块钱把秀兰的头发买走了。当时就有人瓜女儿瓜女儿地喊秀兰,把秀兰喊得毛焦焦的,问人家为啥那么喊。人家说,你看你现在多傻,不是瓜女儿是啥?也有人说,秀兰现在留的是民兵的发型,换身军装,可漂亮哩。秀兰呢,卖掉头发后的那半个月,一有空就躲在里屋哭。结果一出门,别人就看出她的肿眼泡,问她为啥哭,她也不搭理。那个操河南口音收头发的年轻人来到山里时,秀兰还追到别人家问她的头发。年轻人似乎觉得很可笑,说早就出手了,不然我会连路费都没有。秀兰很失望地走了。这个年轻人又打量着还在看热闹的冬慧。冬慧黑缎样的长辫让这个年轻人啧啧咂嘴。冬慧说,别打我头发的主意,我是不会卖的。年轻人说,你要愿意卖,我可以出三十块,够买一只羊崽哩。冬慧说,就是卖一头牛崽的价我也不卖。看冬慧态度坚决,年轻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冬慧是想把自己的一头好发保持到将来。将来是啥样呢,将来的他是谁呢?冬慧自己也说不清楚。闲暇时,冬慧就会倚在她家的门框上,用双手抚摸自己的长辫子,发愣。一个模糊的形象像一只小船从遥远的心海划过来。他应该比冬慧大不了几岁。他是邻村的吧,他和她都在一所学校念书。他们既不同班,也不同年级。她对他有印象的时候,她念三年级,他念五年级;她念四年级,他念六年级;她念五年级,他当兵去了。她和他同了几年校,实际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所小学统共只有一百多名学生,就像一个池塘的鱼儿,即使彼此盲无目标地游,也会有相遇的时候。时间长了,通过同学告诉同学,即使彼此不说话,互相之间都应该有所了解。他或她是哪个村组的,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干什么的,基本拎得清了。如果哪个同学学习成绩特别优秀,或者哪个同学特别调皮,或者哪个同学长得特别不一般,比方说个子太高或太矮,身体太胖或太瘦,脑袋太大或太小,那全校师生对他或她印象就深,他或她就是这所小学校的名人。冬慧心中的他,不属于这些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所以上学头两年对他没什么印象。后来,有了印象时,是在冬慧放学的路上。他们实际上都在学校南边住,所以应该有同路的机会。他总是混在几个男女生中,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他是其中说话最少的一个。偶尔,她也会在上学的路上、课间操或跨年级音乐课、体育课上碰到他。只是彼此不说话。即使这样,也不会长久,因为他小学毕业了,而她,还得继续念书。那年冬天,冬慧和娘到公社送她哥哥当兵。在公社大院里,她看到了许多像她哥哥一样身穿绿军装的半大小伙子。有一瞬间,她的眼睛一亮,她在一片绿色中看到了已经小半年没见到的他。不知怎么了,她的脸一热,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回家以后,她娘试探性地对冬慧说,你哥哥当兵去了,你也不小了,就不念书了吧。不管怎么么说,你比你娘还多念了几年书,你娘一天学堂都没上哩。娘说得哀哀戚戚。要搁以前,她会顶撞她娘说,你偏心,哥哥是拿了毕业证的,而我五年级才开始念。现在呢,不知怎么了,冬慧却没有提出异议。就这样,只念了四年半书的冬慧就永远离开了校园。

从秀兰家回来以后,冬慧再也没有关心过秀兰家豆芽,秀兰那瓜女儿把那东西看成她家的宝贝,谁稀罕她的呢?冬慧自家有,她每天晚上都去看她自己的宝贝。那些晶亮的黄颗粒像胎儿,先是冲破外壳,长出了淡黄色的嫩“脚”。还有少部分“胎儿”颜色发黑,没有长出嫩“脚”,像是已经没有生命征兆了。冬慧叹息着,把这些坏掉的黄豆一一择出,扔了。后来,那些嫩“脚”就长得更长,本来的外壳像胎衣一样纷纷脱离了母体,散在众多“胎儿”中间。冬慧又把那些“胎衣” 一一择出。还有少量“胎衣”还顽固地包裹着“胎儿”,冬慧帮“胎儿”们一一褪下。这样一清理,搪瓷盆里彻底纯净了。

再后来,豆芽长得有人手指头长,它们长短不一,弯弯曲曲,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横七竖八地交叉躺着。豆芽尖部已经长出了少许须须,像一只老猫嘴边用来探路的胡须。像人一样,长了胡须,说明已经成熟了。再这么长下去,也只能使它变粗变长。当然,它也会变老。这就让冬慧有些着急,老了多不好看?她把她的忧虑告诉她娘,她娘说,这就对咯,老豆芽才有韧劲儿,免得到时候你们这些冒失的女子把已经掐好的“彩云”弄断了,就掐不出啥来了。

3

外面人声嘈杂。冬慧走出门,原来是河南收头发的年轻人又来了。在邻居家的晒场上,几个嫂子为辫子的价钱和年轻人讨价还价,有几个小孩子围在其中凑热闹。年轻人以他走南闯北的见识和不同凡响的口才,说服了几个女人。他说,你们几位大姐都太保守了,全国都解放那么多年了,现在不管你修什么头型都不会有人管你的。能挣钱就是硬道理,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他这样的话上回也说过,但没有得到她们的普遍认同感。这时,年轻人看到人群中的秀兰又说,你们看,秀兰的头发多大方多好看?

秀兰听了这话,摩挲着自己的短发,对年轻的河南人说,好啥呢好,都成瓜女儿了。冬慧趁机说,那你就叫人家陪你的头发啥。年轻人知道是玩笑话,说行啊,你说怎么赔吧。冬慧说,你们的事,我不过问!几个嫂子也起哄,有人说,对,那是你们的事,反正与别人没干系。秀兰说,哪个和哪个的事啊,我懒得理你们了。不好意思地勾着头走了。后来,冬慧听说,年轻的河南人收了几个嫂子的头发后,中午在秀兰家吃的饭。

下午,冬慧约秀兰上山打猪草。她们走得很快,到了山上,两人都大汗淋漓了。她们猫在包谷林里,一边打猪草,一边歇阴。山风有些阴冷,冬慧提议上山顶去看看,说不定有意外收获。这个提议迅速得到秀兰的赞同,她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到自家屋后的山顶上去看看哩。

到山顶实际上并没有路。还好,山顶的方向是明确的,两个姑娘在荆棘中穿行。有一小会儿,在盘根错节的树丛中,出现了一条羊肠小径,曲里拐弯,铺满枯枝败叶。新的发现使她们大喜过望,两人尖叫着向山顶冲去。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两个姑娘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蓝天如洗,白云朵朵,群山如黛,蜿蜒起伏。山腰间,云雾飘渺,像仙女们裹着柔长的裙带。两人迎着风坐下来,秀兰又一声尖叫,冬慧姐,你的猪草呢?冬慧一看,自己挎篮里空空如也,秀兰挎篮里也不剩什么了。许是刚才在林子里钻来钻去丢的。冬慧指着远处的山脊说,秀兰,你看到没,山那边?秀兰顺着冬慧手指的方向看,说,那边是哪儿啊?

河南啊,瓜女儿。

胡说,河南比你指的远多了。秀兰感觉上了圈套,又说,你才是瓜女儿,河南在哪儿与我啥关系?

咋没关系,那儿有你的那个人吧?冬慧狡黠地笑了。

哪儿有的事?冬慧姐,你太坏了,我不理你了。秀兰佯装撅着嘴,眼睛却朝那个方向眺望。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的白云不见了,换着一片片镶着金边的彩云。像灯笼,像野花,像牛,像羊,像猪,像很多平常见过的家什和家畜,散落在空中,这一片,那一片。这些彩云离她们是那么近。冬慧隐隐觉得在一片云彩中,仿佛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太普通了,好像在哪儿见过,具体在哪儿,一时想不起来了。那人的嘴张着,对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冬慧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说,你可能认识我,也可能不认识我。但七月七那天晚上,你会想起我的。

你是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冬慧像在梦中呢喃。

大柳树虬枝横生,一只喜鹊立在树梢的鸟窝旁忘情地歌唱。冬慧昂起头,看到,那花白的鸟啄了啄羽毛,向她摇头摆尾。冬慧想起一句俗语:喜鹊叫喳喳,好事到我家。这时,有个嫂子扛着锄头从门前路过,对冬慧说,哟,你看,连喜鹊都晓得,冬慧要找女婿咯。冬慧的脸羞红了一片,这个嫂子故作暧昧的玩笑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部分,让她淬不及防。为了避免尴尬,她的目光故意避开那个嫂子,朝大柳树上看。冬慧看到树梢上多了一只喜鹊。她又想起答复那个嫂子的话,准备诘问那个嫂子,你咋晓得喜鹊想啥呢,你是喜鹊啊?再看,那嫂子已经走远了,觉得无趣,扭头再看她的喜鹊。两只花鸟喳喳地一唱一和,尾巴还一翘一翘的。冬慧想起,大柳树上好像一直是两只喜鹊的。它们经常这么不知疲倦地对唱。听老人们说,喜鹊从来都不单行的,因此它们不孤单,高兴了就唱。这种花白的鸟,确实招人喜爱,不然怎么称它们为喜鹊呢?冬慧恍惚看到柳树像忽然变大了,变高了,直冲云霄。蓝天白云间,斑斑驳驳的树杈间,一个不是很大的舞台上,两个人手舞足蹈,唱着和县戏班老生一样难懂的戏。到处都很静,两人的对歌分外明朗。山坡上、稻田里,到处绿油油的,大地上的绿和蓝天浑然一体了。

冬慧把她看到的景象跟她娘说了。她娘撇一下嘴说,瓜女儿你长大了,看啥子都像啥子咯。冬慧不懂她娘说的话,但她不想再刨根问底,她怕她娘又和那个嫂子一样拿她取笑。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这话一点儿不假,小棉袄不会一年四季都贴着娘身,热了她会脱掉的。现在看来,娘是在做脱掉小棉袄的一切准备工作。冬慧经常在冬慧面前讲她年轻当闺女时的故事。娘说,我们那时的婚事都由父母做主,姑娘在结婚前从不胡思乱想的。我们那时的规矩大的很哩,结婚前连男方面都见不了。娘还说,姑娘到了十八岁,是出嫁的岁数了。一家有女万家求,提亲的人多得很。娘还说,你三嫂子给你介绍的女婿你可能认识,他是你三嫂子娘屋叔伯兄弟,人长得周正,又勤快,家里还盖了新房子哩。冬慧呢,只要她娘一提到类似女婿这样的字眼儿,她要么顶撞几句,说她不害臊,要么红着脸不做声地离开了。这段时间,冬慧总是心神不定,仿佛时常神志不清。有时一人在那里发呆,猛不丁地笑出声。

冬慧一直没忘记的是她家搪瓷盆里的宝贝。过几天就是七月七,冬慧还是每天晚上去察看一番。那些淘气的宝贝已经长得又粗又长,足有一拃长。有的已经泛绿,许是垂垂老矣了。从泡豆子到长出嫩芽到长出须须到现在的泛绿,冬慧仿佛亲历了一个胎儿的孕育、出生到一个人的成长、衰老。一个人到了成年,应该明白这些道理。这也许就是冬慧娘为什么每一步都让冬慧自己亲自动手的原因吧。而冬慧呢,她的内心世界太丰富了,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姑娘的心事,谁知道呢?

5

没有一起约定,整个村院的姑娘们都换上了自己的新衣服。新衣服呢,其实只有一件衬衣,都是的确良布料做的,这已是上好的布料了。她们穿了新衣服在村院里和要好的姐妹互相串门。大柳树上的喜鹊好像比前些天叫的更欢实了。有光屁股的小孩儿在跑跳着唱乞巧歌:

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姐下天堂。

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光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巧芽芽,生的怪。盆盆生,手中盖;

七月七日摘下来,姐姐妹妹照影来;

又像花,又像菜,看谁心灵手儿快。

到了晚上,冬慧到秀兰家去玩儿,却没有看到秀兰,有些失望。村院里的小孩子还延续着白天的兴奋,从东家串西家,看热闹,听故事。他们围着秀兰的爷爷听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个故事之所以像戏一样生动,是因为作为这出戏的一个重要道具银河,就在头顶的夜空里。冬慧跟着孩子们一边听故事,一边抬头看夜空。宝石般的星星缀满夜空,银河像白色的锦缎横亘其中。冬慧想,牛郎织女就相隔一条河,不是很远嘛,怎么非要在今晚的鹊桥上相会呢?

回家的路上,冬慧感觉到了银河的好处。许是银河的反光,机耕路上,有灰色的光亮,地上仿佛比有月亮的夜晚更清晰一些。仔细一看,却是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就在过小溪的一刹那,冬慧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她止住步,侧耳听,判断出声音来源于岸上的葡萄架,属于那种窃窃私语。一个女的声音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向山沟里吗?一个男的声音接,是啊,近些,才能经常看到你啊。女的说,你啥时候上我们家提亲。男的说,八月十五,花好月圆……嘘,女的打断男的声音,小声点,我们是来听牛郎织女相会时说悄悄话的。不要牛郎织女的悄悄话没听到,却让别人把我们的悄悄话听去了。冬慧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男的声音像河南口音,女的声音怎么这么熟呢?

冬慧娘看到冬慧从外面回来,说,瓜女儿,你马上就是成人了,成人就要有个成人样,不能再到处跑了,快帮我做巧果吧。冬慧好像不高兴,鼓着腮帮说,做巧果干啥呢?娘说,还不是为了你?一会儿再蒸些馍,一起敬给牛郎织女。她娘已经把做巧果的面和好了。面的原料是面粉、芝麻和白糖。冬慧娘用擀面杖把面团摊在案板上擀薄,用刀切成长方块,折了几回再切为梭形面坯。娘说,瓜女儿,下面就看你的了,咋地把它们变得漂亮一些。冬慧说,娘,让我来吧。就用手把面团捏塑成猪牛羊鸡鸭鱼之类的动物造型。她还捏了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她娘夸张地啧啧称赞,瓜女儿,真的长成人了,想法好,就应该这样哩。冬慧娘把这些各式各样的面团放在油锅里煎炸,把那些面团炸得金黄金黄的,像一根根金条。

院子里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儿。冬慧要赶他们走,她娘说,小屁孩儿晓得啥,主要是嘴馋,不管他们。说着就叫冬慧进屋来,娘俩抬着桌子出来,稳稳当当地放晒场上。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白底大碗,洗了一遍,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倒在碗里。冬慧端着装满水的大碗,小心翼翼地向场子水平移动,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她搓着自己的手,手掌温润透着凉爽,水居然一滴也没洒。这时,冬慧看到秀兰过来了。她问秀兰,秀兰,你家忙罢了没,有空过来?秀兰说,嗯,忙罢了。

那你掐的是啥呢?

我说像我的辫子,娘却说是毛笔,说我要嫁给文化人,就是公家人,至少是教书先生哩。

那你咋说?

我能咋说,我说那肯定不是毛笔。我娘却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但人笨,眼力还不好。

冬慧抿嘴笑了,笑得很暧昧。秀兰不高兴了,她说,我倒要看看你掐个啥。

冬慧娘把巧果、蒸馍放在桌子上,一溜摆开。她又让冬慧把豆芽拿出来。豆芽有拃把长,勾肩搭背地躺在钵子里。冬慧娘让冬慧挑出一根豆芽。冬慧在钵子里拨弄了一下,从盘根错节的豆芽林里拉扯出最粗壮的一根。按照她娘的现场指导,掐去了豆芽的头,再把剩下来的豆芽根轻轻地放在盛满清水的大碗里。豆芽像金子一样沉到碗底。冬慧瞅瞅碗,说,娘,光线太暗,看不好,不如点上煤油灯看吧。她娘说,煤油灯怎么行?掐彩云就是要借天地之灵气,光线暗一点才好。

小孩子们都挤在桌子边,瞅着巧果,吧唧着嘴巴。碗里的水像银子一样晃荡。冬慧娘说,看,多像一把镰刀。边上有小孩儿说不对,像鸡腿儿。其他小孩儿七嘴八舌,有的说,像麻花,还有的说像油条,基本上都是后面的否定前面的答案。冬慧娘说,你们这些小屁孩儿,就晓得吃,吃。又说,慧,你怎么不说话,关键要看你的结果,晓得不?冬慧嗯了一声,仿佛还在梦中。她呢喃着,我看像一杆枪,还是李向阳的驳壳枪哩。

边上的人叽叽喳喳,冬慧听不清她们说在什么。她抬头向夜空看去,感觉像白色锦缎一样的银河离她更近了。恍惚间,银河在动了,一个人站在岸边,向冬慧招手,嗨——,你还认识我吗?我说了我们会在七月七这天再见面的。

后记:小时候,奶奶跟我讲她当闺女时的故事。说那时七月七是个重要节日,没出嫁的成年女子在那天晚上都要“掐彩云”。我问她掐了一个啥,她说,像一把镰刀,又像一杆枪。后来,奶奶就嫁给了我的爷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关于掐彩云,如我这样一代年轻人或更年轻点的人,已经很少亲眼所见。但奶奶重复得多了,这个印象就比我亲历的不感兴趣的事还要深刻。想起掐彩云,就会想起奶奶,以及关于她和她那一代人最美好的往事。这些,都是不可复制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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