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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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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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妯娌

毛达安

张二嫂最近风风火火地忙着给她儿子张三六操办婚礼。老幺一结婚,她就能享清福了。

她将家里的房子请人重新作了美化,里里外外墙面刷白,地面和屋外的场子也重新用水泥浇了地坪。有人说:二嫂子,你这房子装修才几年,压根可以不搞,三六子他们在大上海,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将来会在城里买房。她便哗啦啦说了一大堆,她说:不心强咋整?这都跟不上个人。我们老大老二结婚那时,家里穷,好在娃子争气,现在条件好了,都能挣钱,不风光体面些,恐怕会被人看笑话。再说,我们六儿给我钱了,他一个月挣四五千,不办漂亮些,对不起娃子。娃子在外买房我也不阻挡,能住进大上海那是他的本事,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穷窝,收拾好我们老两口住也舒服……

结婚不能当儿戏,张二嫂想请个先生掐算下。她起了个大早,去高望山找刘瞎子。

张二嫂给刘瞎子报了属相和生辰八字。刘瞎子掐了好一会儿手指,说“吉日良辰定在十月十二巳时”,张二嫂一听蛮喜欢,接口说:定到十月好得很,这样,喂的那头猪能杀了待客!请先生再帮忙看一哈,找哪个属相的人当“接亲娘儿”合适些?

接亲娘儿,是结婚当日去女方家接新娘到男方家的重要女性,这个角色历来由形象好、气质佳、人品优、八字好的女性担任。

刘瞎子说找属狗或属猪的都行,张二嫂马上想到了她娘屋的兄弟媳妇,娘屋在溢水镇陈家铺,兄弟媳妇长得周正,能说会道,正好属狗。

走出刘瞎子家的院子,张二嫂就给她娘屋堂弟媳打电话。弟媳说十月间要去襄樊,没空当“接亲娘儿”。张二嫂悻悻地挂了电话,一路盘算着找谁当“接亲娘儿”。她把亲戚家门中属狗和属猪的都盘点了一遍,不是嫌这个长得丑,就是嫌那个长得蠢,或者是嫌她们不会说话。

丈夫张老二正在煨火粪,这是她早计划好的,菜园子得多种菜,结婚搞合碗席,干湿菜都用的上,四大六小、六大六小的,得东西用。张老二问她定在啥时候,她杵头杵脑地说:十月十二,关键是得找属狗和属猪的接亲。娘屋兄弟媳妇说她十月要去襄樊伺候月母子,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还管那宽!张老二说:这两个属相的人多了去了。看把你急的,他三婶不是现成的人嘛?她剜了丈夫一眼,说:你晓得个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老二说的“他三婶”,是他家幺兄弟张老三的媳妇,也就是张二嫂亲妯娌,名叫陈柳柳,娘屋在折玉河,一九七一年生人,生肖属猪,在村委会当会计,不仅模样端正,勤劳能干,做得一手好茶饭,而且初中毕业有文化,脑袋瓜子好使,是个人物。

张二嫂一直说柳柳是好命女人,这一点从柳柳进门前后的面貌就看得出来。柳柳原本清瘦发黄,可自嫁进张家后,脸面日渐红润饱满,身材该凸的地方越发凸,该凹的地方越发凹,该翘的地方越发翘。

张家是女娲山下第二沟村的一户人家,家庭人口多,弟兄三个,上有二老,下有群小,带上柳柳,一共十二口人。张老大是个残疾人,七十年代初搞建设中受伤成了残疾,只好娶了邻县一个傻女人,生有一个儿子在柳林乡跟着师父学木匠。柳柳嫁到张家来时,张二嫂都已生了两女一儿,为生儿子,次女送人了。

张家就三间土墙房,每间房都建有隔墙,这样就正好把屋子分成了六块,父母及弟兄仨各一小间。为了接柳柳进门,父母与老三卧室作了对调,从堂屋后的隔间搬到做灶屋的隔间。大些的孩子们不适宜再和父母同寝了,就每晚在堂屋打地铺。

柳柳有个亲弟弟,而张二嫂的母亲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张二嫂一直认为有兄弟,在婆家才仗势。柳柳订亲时她就羡慕得不得了。

柳柳的弟弟在柳柳进张家门那年,考入竹山二中就读。那时候,周末只放星期天,学校也不提供菜蔬,寄宿生需要回家带菜。考虑折玉河离宝丰镇较远,又不通车,弟弟每周回家不太方便,也为心疼自己那患有严重类风湿病的母亲,柳柳叫弟弟每周末到自己家来。为此,柳柳专程和弟弟一起回了趟娘家,将母亲腌制的酸辣椒和黄豆酱搬来。

一个周六晚上,柳柳的弟弟来了,张二嫂煮了一大锅苞谷糊。柳柳看着,也没说什么。出于礼节,婆婆说,他二嫂,今天晚上有客人,咋还做粗粮?没想到张二嫂竟把碗筷往饭桌上一掼,吊着脸盆子说,一大家子人,饭都难得做。柳柳连忙打圆场说,二姐,我弟又不是什么客人,就跟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今天轮到你值日,多做一个人的饭,辛苦你了。张二嫂说,我没你命好,谁叫我娘不争气?没给我生个兄弟娃儿,在婆家就只能当“小媳妇”!张老二觉得不像话,就数落妻子几句。没想到二嫂站起身,说:老娘的命咋这么苦喔,这个家越来越没盼头了。张老二感到很丢面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去揍他老婆,他弟弟张老三就一把拽住张老二,说:都消消气,二姐是受累了。张二嫂见男人要揍他,索性走到堂屋中央,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脚又踢又蹬地嚎起来。

柳柳弟看不下去了,起身从墙上取了书包,连自己的空菜桶都没拿,夺门而出,他姐夫和柳柳连忙追出去。弟弟说回学校,柳柳说:也好,让你姐夫送你去,并从裤兜掏出五元钱给弟弟,弟弟不接,她又转手递给丈夫,说明天让同学帮忙把菜带去。

送走弟弟,柳柳噙着泪进屋。婆婆看到柳柳进来了,说:过不到一块去的话就分家。张二嫂从地上站起来,说:分家好,这个家迟早得分,现在这个家哪还像家呀?吃没得吃,住没得住,遇到外来的客,女儿还得回内屋,和我挤着一张破床。婆婆问柳柳啥意见,柳柳说没意见。二嫂就走到柳柳跟前,说:分家对你我都好,分了,你弟弟可以住进来。

分家最突出的问题是伙食怎么做,在哪儿做。大家商议过来商议过去,不好解决。当时正流行烧蜂窝煤,二嫂说,我买煤球炉子做饭,不用你们的灶。最终,大家采纳了柳柳的建议,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跟柳柳夫妇合伙吃饭,大哥大嫂另行在堂屋角落搭个小土灶。

屋后有块地是张老二和张老三两家的“连畔地”,分家前地里苞谷已经收了,包谷秆子也已挑回家当柴烧了,只剩下预留行的黄豆。分家时将地分给了这兄弟俩,地上下两端各栽了一个大青石作为“界畔”,老三家的地在左边,老二家的地在右边。

张老二去“连畔地”收黄豆,看到老三正在另一头收,就在地头站住想跟老三打声招呼。自从闹分家后,这弟兄俩还没好好说过话。不是不想说,每次弟兄俩打照面,对望着动了动嘴唇,却始终都没有开口。张老二看到老三只专注地收黄豆,他就没有喊,而是径自往下方走,放下茶壶、扦担和绳子,呼呼啦啦扯起黄豆来。庄户人家做饭烧柴草,黄豆秆子燃烧起来火力持久,这里人收黄豆从来不用刀割,而是用手一根根地连根扯。黄豆秆子硬,豆角长满毛毛刺,容易伤手。

听到地头有动静,张老三朝这边看过来。看到二哥没有戴手套,他顿时想起:小时候在农业生产队上,他和二哥为了给家里多挣工分,放学后帮父母扯黄豆,还没扯几根,小手掌就起了几个大燎泡,扎了很多芊子。二哥心疼他,把他背到溪沟边,轻轻地反复地清洗他的手,又跑到崖头扯草药,放进嘴里嚼碎,敷到他手上,二哥还把用那方手帕给他包扎了,那是二哥勤工俭学买的手帕。想到这,张老三心头一热,就直起身,喊了一声二哥,说:你怎么没带手套啊?张老三也直起身,说:没有买,就这几根黄豆,浪费一双手套划不来。张老三就朝他二哥走过来,扯下戴在手上的手套,递向老二,说:我马上就要扯完了。张老二说:你扯完再说。

弟兄俩在地边的两颗白杨树下歇荫,张老二说:你二嫂是个“二架梁子”,说话没心没肺,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更要嘱咐柳柳千万莫和你二嫂一般见识。张老三说:二哥,你这说的是啥话?小时候我们扯黄豆的事你还记得不?张老二说:咋记不得?可那是小时候!张老三说:嘴唇和牙齿亲不?可有时也会被牙齿咬那么一下子呢,任何时候,你都是我的亲二哥。张老二说:就拿分家这件事来说吧,你嫂子做得就很过分,我们两个全手全脚的还好说,可大哥是残疾,你没看到我们每次不管说什么,大哥从来都不插一句嘴,其实他更觉得难受的。我也不好蛮起来批斗你嫂子,家和万事兴,这些年,这个家,她里里外外付出的还不少,心眼也不坏,只不过出出怨气。伯和妈也知道这些,所以都忍着没教训她。张老三说:知道的,我们分家不分心,就像这树,看起来是两棵,可地底下树根盘一起在。

一晃过了几年,柳柳生了个龙凤胎,她弟弟也顺利考入武汉化工学院。

张二嫂头两胎都生的女儿,为了生个儿子,小女出生八天就送到山里人家去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一想到这个女儿,她浑身都是疼的,好不容易生了个儿,还被罚款。而大女儿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了,不是她不想供读,是女儿嫌读书太苦,读不进去也读不下去。为此,她没少骂大女儿,她心里直埋怨自己命不好,说大女儿也跟她是一样的“鸡刨命”,都比不上他三婶。

张二嫂羡慕柳柳有个好弟弟,而且柳柳只一胎就生出了一双儿女,没吃到坐月子的苦,更没想到柳柳还能当上村干部。张二嫂说,命好的人,运气来了门板都顶不住。

村上缺一名会计,村委会在村上通过自荐和推荐的方式选人担任。要求有三点:一是热爱村务和村民,具有良好的道德和公德;二是初中毕业,要验证;三是会打算盘,诚实心细。村支书在会上一宣传,就有好几个人去报了名。柳柳这三点完全具备,和丈夫一商量她就报了名。

散会后,柳柳从陪嫁的箱子底拿出初中毕业证,正准备送到村委会去,她娘来了,说胸口疼。她就随手把毕业证放抽屉里,把娘带到宝丰镇卫生院检查。回来后,打开抽屉,却怎么也找不着毕业证了。她慌忙床头,床底,柜面,柜里,柜底,到边到角地找,就是找不到。她一屁股坐到床上,脑子嗡嗡响。这时,儿子从外边跑进屋,叫了一声“婆婆”,就咕咕咚咚喝水。她猛然想到问下孩子。她叫住儿子,问:你拿了我抽屉的东西没?儿子摇头说没有。她拉着儿子再问:你要是拿了什么就给我说,我也不打骂你。儿子说:拿了一张纸。她一下子跳起来,问:拿到哪了?快给妈妈说,把妈妈急死了。儿子哇地一声哭了,抽泣着说:我和三六子哥玩打纸板游戏,我在抽屉里找到一张好纸,折成纸板。她问:那纸板呢?快给我!儿子说:三六子哥赢去了。

柳柳连忙起身,朝院子另一头走去,那是张二嫂两年前新建的房。二嫂正坐在门口剥葱,见柳柳来了,勉强欠了下身,问柳柳有啥事。柳柳问:三六儿回来没?二嫂说:找三六儿做啥,他还没放下午学,估计也快了?柳柳说:我的毕业证被我们娃子折成纸板了。二嫂反问:这关六娃子啥事?柳柳说:不关三六侄儿的事,是折成纸板的毕业证在他那。二嫂说:我们三六拿了你的毕业证?柳柳说:等三六回来我问他。

正说着,三六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娘一把薅住他,问:你拿了你三婶毕业证没?三六说没拿,要是拿了不得好死。她娘见儿子连咒都赌了,连说“没拿就好,没拿就好”。

柳柳迎上去,蹲下身,问三六:弟弟是不是输给你纸板了?三六点点头。柳柳说:那纸板呢?三六打开书包,拿出一摞纸板,一个个翻,拿出一个,递给柳柳,说:就是这个。柳柳接过纸板,纸板已很脏了,灰土土的,拆开,果然是自己的毕业证。望着手中被撕为两半的毕业证,柳柳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二嫂见毕业证在儿子手上,他还赌那么恶的咒,气不打一处来,“狗骡子尻的”,她破口大骂的同时,把手上的一把葱猛地一扔,就要打三六。柳柳回转身,连忙阻止,三六绕到她身后往开跑。就在这时,叮咣一声响,接着就听到三六子哭爹喊娘地嚎叫,回身看时,但见煤炉倒了,热水壶滚在地上,热水泼了,三六坐在地上,抱着脚哎哟哎哟直叫唤。张二嫂心疼得不得了,免不了又哭嚎一大场,说柳柳要了她和三六子的命。

天刚蒙蒙亮,村书支敲门。村支书说村上报名的人中,最合适的就是柳柳。一来领导们对她印象好,领导来督办工作,她派餐工作做得好;二来她在群众中有基础,勤劳致富,与人为善。只要有毕业证,会计就非她莫属。柳柳说毕业证被娃子撕成两半了。村支书说:粘上给我。

生张三六时,张二嫂时年二十四岁,大女儿三岁,由于急于得儿,她几乎一直都大着肚子。之所以给儿子取名三六,是因为三六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六和八,她认为是很吉祥的数字;不取八,而取六,是因为她娘家堂兄弟小名叫老八,犯忌;再说,她生三六后,被镇计生办罚款一千八百元,她给孩子取名三六,也含一千八百元之意。后来,计生办鉴于她毕竟将一个女儿送人了,就只作出罚款八百元的处理。

由于要进行欠款清理,镇上计生办来村里落实罚款征收工作,提到张二嫂超生费还没有缴纳的事,责成村委会如期征缴罚款到位。作为会计,柳柳责无旁贷,为把财务做好,她承诺负责催缴到位。

柳柳找到张二嫂,说:二姐,我今天来是与你商量,你欠的超生费,该处理一下。二嫂接过话,说:哪来什么超生不超生?尽管他们年年来催,可我没有超生,我就是不给。柳柳说:二姐,这回要动真格的,有个村有一家超生的,家里的牛都被牵走变卖了!二嫂对这个是听说过的,柳柳这句话算戳到她担心的地方了。她想,要是被封门,那才会被村里人特别是眼前这人看笑话。缴费吧,又是多么不甘心,一下子八百块呢!想到这,她马上就又换了个笑脸说:他三婶,你是会计,拳头往外打,胳膊往里伸,都是一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算积善存德,帮我们把帐抹平,帐在你手上,你扛到别人头上,帮二姐一把。柳柳说:那可不行,别说做不到,就是做得到,这个法,我不敢犯。二嫂见柳柳不肯帮忙,又心生一计,她又说:这样吧,后天三六过生日,明天晚上我正好要接大家来我家吃饭,一起商量下!

二嫂杀了只公鸡,掺了半洋瓷盆苟叶树耳子,和半盆青辣椒炒了招待大家。席间,刚喝了两盅门杯酒,她就开腔了:伯妈哥嫂弟妹,这些年我知道我有很多时候做得很不好,你们大人大量,都没和我计较,别看我粗心大意,可我心里跟明镜样的。我这人是人行命不行,这回请你们来,一是喝两杯,二是三六子的超生费,是在还没分家前,上边就定下了的,不交恐怕是不行了,可要是叫我一个人交,我不服,也没得钱交,我们盖房的钱外头还欠很多,好不容易翻了身,你们不会让我们一下子又回到解放前吧?要是上面封了我的门,我只好回老屋住。张老二说:老屋都已卖给大哥了,这话让大哥咋想呢?二嫂说:这个只是说的气话,谁还要回那屋住?我是说,我这才盖两年的新房子,谁揭一片瓦都不行。我们三六子是在分家前就出生了的,他的罚款应该大家摊派才对,之前又没分家,劳动力都是一样地出,钱也是一样地用……二嫂还连问直问:大家说下我说得在理不?

本着都是一家人的思想,同时也为缓和两妯娌的紧张关系,三六的超生费最终由弟兄仨和老爷子一起四户均摊,一户二百元。

老爷子率先拿出二百元交给柳柳,大哥也跟着拿出一百二十元,说请柳柳先借他八十元。轮到二嫂,她说:上午才把二百元给了盖房子欠的工钱,外边欠的帐还有好多一直还不上,三婶你就好人做到底,也帮我先垫付一下。柳柳心想,既然二嫂这么说,也算自觉,为免失了和气,就答应下来。

柳柳直接上交了八百元罚款。当二嫂看到柳柳拿回作为“基层先进工作者”的奖品——两个红壳开水瓶时,二嫂说:这两个开水瓶肯定是收取我的罚款邀的功。二嫂后来一直也不提还借款的事,柳柳也不好去讨要。

全国大力发展打工经济,村子里一批男人活跃起来了,纷纷邀约外出去河南挖煤,去云南挖铜,去四川淘金。一天晚上,张老三对柳柳说,有个朋友在平顶山承包了一个矿洞的采煤合同,想约他一起去,并顺带找一班子农民工,由他当工头,他准备带上二哥,再约几个人一起去。柳柳说,你是个砌匠,附近有活路,跑那远干啥?我不放心。丈夫说,放心的,我做工头,不下矿井作业!柳柳反驳说,二哥也不许去。你们要去带上我一起去,看行不?丈夫说,你这不是阻挡的话吗?明知这不行呢!现在妈过世了,伯跟着我们,孩子都还小,得好好照顾,再说,村上会计兼妇联主任你当这多年,舍得放手?柳柳说,你们非去我不阻拦,反正你收拾,我也收拾,你前脚出门,我后脚跟着去。

村上订的有《湖北日报》《农村新报》《楚天都市报》《十堰日报》《竹山报》,柳柳从报上看到反映农民工在外打工生活的文章。农民工基本上干的都是苦累脏险差的工作,她舍不得丈夫去受那份洋罪。报上关于矿洞透水、瓦斯爆炸、矿体塌方的报道还不少,她觉得平安是福。她看到过一篇写农民工外出务工要不到工资,只好靠黑市卖血,结果染上艾滋病的报道。那次她们在村委会还讨论过,有人说,究竟是卖血染的还是逛窑子染的,谁说得清呢?当时柳柳就想到那次弟弟回老家祭祖,听弟弟说他在贵州调研农民工问题,其中一项就是农民工的性问题,确实有很多外出打工的找了窑姐,甚至有窑姐直接租住到工棚附近。再说,二哥去能挣不挣到钱,万一有个差池,她担心二嫂会找他们麻烦。反正无论出于这安全,还是那安全,丈夫要外出务工的事,她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张老三没能出外务工,连带着没让张老二外出,张二嫂很不高兴了好一阵子,埋怨柳柳还是太年轻,放着大钱不让男人去挣。柳柳给她讲道理,她说柳柳是吓唬人的,是为自己找借口。

柳柳的主见是对的。不到三个月,丈夫那朋友的矿洞就出事了,矿体塌方死了人,那朋友与发包方理论赔偿,发包方不负责,还动手打了人,结果双方发生械斗,又伤好几个,公安部门介入,抓了五六个。知道这事后,丈夫连夸柳柳是活菩萨,要不然,他也会照样吃不了兜着走。这事传开,村里人纷纷夸奖柳柳有见识,是天生的好命人,能够逢凶化吉。张二嫂知道了,说不出话来。

一天,柳柳对丈夫说:不要再砌墙贴砖了,镇上要搞村村通水泥路工程了,我支持你去搞些承包,发挥你的技术。兄弟连心,其利断金,二哥人很实诚,把他带着,一起照应,我也放心。

柳柳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当工程上马时,她们很顺利地就获得一条路的铺路承包权。

在铺水泥路时,有伙计说,少掺点水泥,就这十几里路,就有得赚呢!张老三却说:不能怪搞,我媳妇反复说,这路不仅是形象工程,还是民心工程、民生工程,不仅关系党和政府的形象民心民生,也关系我张某某的形象民心民生。张老二把这事讲给老婆听,张二嫂说:他把媳妇的话当圣旨,而你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在保证质量和工期的情况下,张老三工程队铺的路顺利通过验收,得到领导和社会一致好评。领导赞称张老板是个诚信实干家,老百姓说张老板是个讲良心的好人。凭着这个良好的口碑,他们先后不仅顺利接揽了本地几项铺路工程项目,后来还将路铺到竹房三县去了。

张老二跟着老三一起也赚了不少钱,他把钱交给张二嫂时,免不了说下三弟的能干。二嫂一边数票子一边却说:张老三能干个毬,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命的女人。张老二指着二嫂说:你呀,我都没得嘴说你了,数着从人家那拿的钱,还那样作贱人家。二嫂就又喜笑颜开。

宝丰镇刚兴起商品房,柳柳就在宝丰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六平米的商品房,以方便儿子读书。用《麻衣神相》的话说,柳柳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细眉过目、女为金声,水耳主富,龙鼻主贵,神相也。就凭这等好命,柳柳就如同盛夏的杨柳随风摇摆,曼妙婀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频频出现在村子一切红白喜事、公开场合,短短几年,仅仅她当知客,接亲等都达二十多次。每次到村里来她骑着摩托车,天热时还戴着一副墨镜,一回村子,大伙儿就像众星捧月般围着她,问长问短,只有张二嫂不冷不热。

公公去世百日那天,张二嫂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火纸和鞭炮,看到一辆小轿车迎面开过来。张二嫂还没看清楚是谁,车就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二姐,到哪去?”车窗玻璃摇下,招呼就从车子里湿润地飘出来。二嫂看清是柳柳,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她心里迅速冒出好多嘀咕泡,泡里又都是羡慕嫉妒恨的气——咦,她啥时候摩托车都不骑了?啥时候学会了开车?这车是买的还是借的?

柳柳问二嫂去哪儿,要不要她送。二嫂只顾想事,没听见。柳柳又问:二姐要去哪儿,要我送不?二嫂这才回过神来,正准备说去买火纸,可话到嘴边就改了,说:我看你二哥回来没,你买了车?柳柳说,哦,是的,不用我送,我先回了啊!就摇上车窗朝村里驶去。

张二嫂站在原地,车子已在柳柳家的房前停下,她才挪了一下脚。她去了小卖部,总共花了六块钱,用四块五拎了一登火纸,一块五拿了一封“300响”的鞭炮。小卖部的店主说:你多买些烧给老辈子,保佑你家四季平安八方来财。她将头一扭,翘起嘴说:保佑?都保佑他的幺儿子家里去了。

照规矩祭祀品拿到坟地祭奠,二嫂一到坟地就一声长一声短地嚎起来。她哭唱:伯呀,我的那个伯耶,你咋那样地狠心,虽说是十个指头有长短,可你咋就那样地偏心……伯呀,我的那个伯耶,你咋那样地偏心,虽说你有三个儿呀,可你咋不能一碗水端平……

在场的人明知二嫂这样哭有伤和气,可都懒得理她,任她哭个够,情绪宣泄出来,这样她后边才会消停一些。所有火纸都化为了灰烬,大家准备返回,张二嫂也就止住哭声,扯起袖口擦了擦眼睛,临了还补充一句“伯就是偏心”。

她公公在世时并不偏心,虽说是上了年纪,可公公会唱闹房歌、闹夜歌。随着经济搞活,农村红白喜事越办越排场,红白喜事人家出手也越来越阔绰。一年她公公出场就有五六十次,每次都能挣个百儿八十的。这笔账二嫂是会算的,她想,伯一年也有五六千块钱的收入,可是伯临死前,却只有两万三,这多年,咋说都不止。爹妈都疼断肠儿,肯定是给了柳柳她们。她想:柳柳就是奸得很,要不然早年分家她咋会那好心,接收伯和妈?其实,很多帐她仍然算漏了,她公公每次出场,都随了礼,随礼也是水涨船高的,公公抽烟喝酒、头疼脑热,甚至给儿孙们发压岁钱等都是要钱花的。自从她公公出场唱歌后,很少再向儿孙们要过钱。尽管有人这样点化过张二嫂,可她就是“嘴壳子硬”。

柳柳一家搬到宝丰街区住了,平时见面少了,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交集也不多,张二嫂还算是平静下来。

张二嫂现在生活得不错,就想着借儿子结婚露露脸。张三六的婚期近了,万事俱备,只欠接亲娘儿。

眨眼间三六和女朋友就从上海回来了,看到父母为他们准备得细心周到,就很开心,进出一脸笑,出入皆歌声。张二嫂看着也欢喜,可仍不时叹上一口气。

三六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我心里”,张二嫂此时正想心事,这歌词在她听来,好像唱的就是柳柳,就忍不住冲儿子嚷了一句,把三六给吓一大跳。三六知晓他妈妈肯定是又心烦了,就哄她开心,说:有这样能干的妈妈我高兴啊,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张二嫂噗嗤一声笑了,儿子这样说她,她很受用。可是她嘴上却又是另一个话了,她说:好啥好?你妈再能干也比不上你三婶,你看人家又年轻又漂亮又能干,你妈就是个贱命烂命,累死累活再心强也跟不上人家。三六说:干嘛自轻自贱?你儿女双全,不愁吃穿、幸福健康的,那会是贱命?婚礼的事情你都安排的这么好,还有什么烦的呢?张二嫂说:是啊,没啥好烦的,就是在想究竟请谁当“接亲娘儿”。儿子说:那还用想啊?三婶呗。

张二嫂在儿子肩上拍了一巴掌,嗔怪说,咋个和你老子一个德行?说实话,妈跟你三婶较劲了半辈子,妈就想争口气,你结婚就是不用她帮忙。儿子说:咋会不请人家帮忙?即使不请三婶去接亲,我们还是要借用三叔的越野车的呀!张二嫂说:四辆车子我们都已经打听好了,清一色的黑色富康车。儿子说:我们已商量只请二辆上档次的车就行了,你儿媳妇老家路不好走,轿车底盘低了不行。张二嫂说:那去请别人的越野车,我不稀罕他们的车。三六说:我已经请了三叔,他说车子包在他身上。张二嫂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生气地说:你说什么?你们瞒着我私自做主。

张二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里,她干脆起来,在堂屋走来走去,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走来走去,好几次走到儿子卧室门前,又走回来。最终,她敲了三六的房门,说有话问他。三六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埋怨说:究竟是啥事非要这个时候问。她说,六儿,我问你,你还记得那年毕业证的事不?三六说:记得呀!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张二嫂说:那年究竟是不是你三婶用开水烫了你?三六说:你想到哪去了?当年是你太激动了,要打我,我不小心脚绊动了绳子,把火炉子弄倒了,水泼到我脚上的,还怪三婶?张二嫂听了半天没言语,然后问:那哪儿来的绳子,绳子又怎么会绑在炉子的支架上?三六说:绳子是你拴抱窝鸡绑在炉子上的。

张二嫂睡不着,张老二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她说:他三婶就是好命。张老二笑着说:这个当然,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兄弟媳妇!张二嫂说:那我咋只有这两下?张老二说:你有那么好命的妯娌,你还不是好命?还在想让谁当接亲娘儿的事吧?没有比他三婶更好的了。这些年,你想想,他三婶究竟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忘了那一年大女子打猪草时脚被蛇咬了,是谁连夜赶回娘家请医生?伯和妈年纪大,是谁不辞劳苦地领着伯妈过日子?这些年我跟着老三挣的钱不少吧?人家要是跟你一样做派,还会让我一直跟着老三?还敢把工程款和工程队交给我去管,他们不怕我“吃黑”呀……

张二嫂前前后后想了一夜,她想自己是比不过柳柳的,她觉得三六结婚,方圆几十里,再没有比他三婶更合适的了,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好命人了。

天亮了,张二嫂怀揣上八百块钱,去找柳柳,她要先把欠他三婶的超生费给还上,再说上好多好多掏心窝的话,才好开口请他三婶帮忙。一句话,她在请他三婶当“接亲娘儿”之前,得先把她们两妯娌的亲给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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