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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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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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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 火

阚韶辉

江南的冬天,是不速之客。中午还热得要脱掉外套,傍晚便有寒流,携一阵风雨,将裹着湿冷的冬,骤然而至,欺上身来,令人有针砭肌肤之痛。措手不及之际,赶紧日间添衣、晚上增被。最冷的日子,想着要添置取暖设备,又觉得过于隆重,于是咬牙再抗几日冻。犹豫之间,那冬天早无耐心,匆匆而去。

故乡鄂西北四季分明,冬季则如讲信用、有耐心的君子。它从暮秋就开始酝酿,先在清晨,于树叶、屋瓦以及草丛上,“打”一层薄薄的霜,在催促果实赶紧成熟,好让人们快点摘走的同时,还巧妙地发出“白色”预警,令人们联想到雪的即将降临;又在黄昏,刮一阵轻柔却带来刺痛感的风,在你的耳边缭绕:小心啊,冬天要来了。尔后温度一天天降下来,终在立冬前后,冬天如期而至。

如此,人们逐渐适应,不用忙乱着寻找秋裤,只管从容增衣添被,适时御寒取暖。家里人陆续穿上冬衣之际,母亲还趁着晴日,将厚厚的棉被芯,晒上几个太阳后,装进浆洗过的被罩里。晚上睡进这样厚墩墩的棉被里,尽管屋外寒风凛冽,睡梦却沉稳香甜,梦里弥漫着阳光的气味。

当然,更重要的过冬御寒之“标配”,是一炉旺火。早年的秦巴山乡,冬日烤的是柴火。屋外寒风呜呜地吹、呼呼地刮。大门紧闭,风找到门缝,要从门缝里拼命挤进来。门缝太窄,风被挤痛了,呜呜咽咽地叫。大门不负众望,在寒风的进攻面前,为墙边火塘里那一堆旺火,守住了防线。

火塘一方靠墙,另三方以土坯砖围砌,人也围坐在另外三方。冬日乡间的生活因此高度浓缩,浓缩到以火塘为原点的这墙边几米见方的地方。火塘里的主要区域,被一个硕大的树疙瘩蔸(根)盘踞。它历经沧桑,此时稳如泰山,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有火有烟的形态,明烧暗燃的肌理,有效控制着燃烧的节奏,确保火塘整夜不熄,甚至连日持续燃烧。别看树疙瘩蔸不好看,却是火塘的主角。

其他燃料,如枞树毛、玉米杆(或棒或壳)、木块等等,皆是易燃好柴,但燃速过快,无法满足冬日烤火对持续性的要求,只能作为配角,作引燃之用,或添进火塘,满足烤火的人某些时段增加火量的需要。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其实用来烤火的材质也是如此。良材(才)不一定好看,却一定耐得住长远。

冬天多闲日,晚间没什么要紧事不出门。纵然有事,也不愿出门。吃罢晚饭,关好门窗,家人聚在火塘边,向隅而坐,拉家常,叙来年。偶尔,大人一边架柴撩火,还会给小孩讲讲火要空心、人要虚心的道理。火塘里的火,先是暖和了一家人的身心,然后温暖了整个堂屋。虽然此时,院前的竹林和后山的树朳里,似有万马千军在作战,战马嘶鸣,刀枪铮铮,喊杀声声,但有了这堆火,屋里人个个都是镇定自若的将军,只管安逸地隔窗听风声。

昔日秦巴山乡的火塘上,还有一个“标配”不可缺,那就是吊在火塘上方的铁吊罐。长期被烟熏火燎,那铁吊罐黑得油光发亮,透着时间的质地,散发生活的光泽。吊罐滋滋地响,飘出洋芋炖腊肉的醇香。腊肉就挂在火塘上方的屋梁上,一块块,金黄亮色。当然已不多,因为这还是头年腊月杀的过年猪的肉。

更多的时候,吊罐里烧着水,沸腾的开水升腾起袅袅水汽,滋润冬日屋内的干燥,同时也让火塘边的人意识到,夜已很深了,泡脚的水也烧开了,是该用炭灰掩埋塘火,洗洗,钻进被窝睡觉的时候了。

此时,火塘边的小孩,早在大人的脚边或怀里,嘴角淌着口水,沉沉地熟睡了……那个小孩,就是我。在蒋家堰镇上忙于裁缝手艺的父母,一到年底,就把我(后来还有弟妹)“寄存”到关垭山下的舅舅家。舅舅家的火塘,烘烤过我无数个童年的冬夜,弥漫、温暖我的童年,熏染了我生命的底色。

在秦巴山区,火塘这种粗犷、原始的取暖方式,只适用于山村。城镇里人们的漫长冬日,则是围绕着烧煤的地炉子度过的。在地上挖一长方形的坑,一端砌炉,余下的大半个坑,是掏煤灰、盛煤渣的空间,其上覆盖活动木板条。这就是地炉子。有些人家的煤坑,还有大用:于其侧壁开掘进去,挖一地窖,可作为冬日储藏洋芋或红薯之所。当然,窖只是衍生,坑也是附属,炉才是重中之重。

故乡冬天的城镇,除了外出和睡觉,其他的生活内容,烤火取暖,烧水做饭,烘烤衣物,喝茶聊天,都围着地炉子进行。其火情火势,关系一家人冬日的冷暖乃至温饱,故经管地炉子的人,责任重大。这责任往往系于父母尤其是母亲身上。冬天,母亲的心思,有一大半,都放在那圈直径十厘米左右的炉子上。

火旺人旺家兴旺。聚在炉边烤火,是一家人晚间的福分。晚上的炉火,得比白天更旺。手烤烫了,脸烤红了,身子烤热了,还不够。寒从脚下来,热也得从脚下来才舒坦。正好,炉边的一圈石板,是烫热的,穿着棉靴的脚,踏在上面,热乎乎的。那一股热,从脚底,经双腿传到上身,在周身的筋脉里运行。

烤火到深夜,大家陆续去睡觉。临睡前,母亲还要封地炉子。封地炉子,要趁着炉火尚有充分的残余,先掏松炉膛里的旧煤块,让燃过的煤渣掉到炉坑,腾空炉膛的上部,再倒进新煤块,最后用适量细煤,覆盖其上,封住炉火。

封炉子是一个技术活。旧火得预留有余,添加的新煤块需优质适量,以细煤盖火,更要封而不“死”。如此,次日炉火才续得上、烧得旺。否则,炉子被封“死”了,炉火熄了,翌日得重新用细柴、干柴引燃,十分麻烦。

所以,母亲每日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拂开炉火的封层。看见炉火接上了,心中释然,甚至欣喜,赶紧收起烘在炉边的衣物,下到炉坑,松炉膛、掏煤渣,让炉火重新燃起来。家人新一天的生活,又得以有温度、有希望地开始了。

封炉子,掏炉渣,燃炉火。夜夜续之,朝朝启之。围绕炉子的这些事,因此有了仪式感。炉子是生活的保障,火是生命的依凭,这仪式感其实很神圣。

这炉火的周边,是传递人生经验的课堂,也是传达亲情和爱的平台。冬天,母亲在地炉子上炒菜、做饭,坐在炉边的孩子们,一天天看,时不时搭把手,潜移默化地,就学会了家常饭菜的做法,也懂得了一日三餐的不易。冬日吃饭,地炉子坐上茶壶,饭桌就架在炉子上。脚是烫的,身是暖的,桌上的饭菜热乎乎地冒气。家人围坐,心也是热的,父母看孩子的目光,也变得分外柔和。多年以后,故乡冬日饭桌上腾腾的热气,成为异乡游子回忆时涌泪的风景……

清贫年代的粗菜淡饭,并不诱人,却是最难忘的,因为那是母亲的味道,还含蕴着地炉子的热。儿时贪玩错过了饭点,或者放学迟了,回家,依然能吃到热饭菜,因为母亲把装饭的钢精锅和盛菜的盘子,就放在地炉子边上,一直以不变的热量和温度,等着我的归来。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难抵地炉子的召唤。

母亲经管的冬日炉火,于我的少年时代,除了烟火气、饭菜香,还有书香。年少时读书,地点不拘一格。夏日瓜架下,秋天稻草垛;老屋大门边,后山桃树下,都曾是我读书的地方。然而,于这些地方读书,皆不及在冬日的火炉边上,那么惬意且效率高。手中书籍是照亮我的光,地炉子是我身体的不息热源。

高三那一年的寒假,几乎每晚,包括除夕夜,我都是在火炉边上手持一卷度过的。次年,我考上了大学。那是有光又有热的值得怀念的时光。我少年时代的书,不少因此被炉火烤得发黄,染上烟火气和饭菜香,至今依稀可见可闻。

冬日里,腊月底,因那一炉火,家人的关系,比任何季节都要亲密;冬日里家庭的气氛,比任何时候都要温馨。寒冬里的火炉,是母爱,是亲情,是生活的归属。因为那一炉火,“抱膝灯前影伴身”的远行人,总是“想得家中夜深坐”……

日暮苍山远,风雪夜归人。在家乡鄂西北,这冬日的夜归人,进门之际最大的愿望,是走到家中的火炉旁。火炉是对夜归人最大的慰藉。以炉火为中心,家人紧紧地围坐,静静地说话。彼此的指尖偶尔触碰。时间慢下来,身上暖起来,心也温起来。漫长的牵挂,亲情的思念,在如此静谧温暖的炉火边的陪伴中,得到满足与慰藉。夜归人身上的寒气消散,浑身发热,身心渐渐恢复了元气。

我就是那个夜归人。此后,每一入冬,我就牵挂起故乡老屋冬日的炉火。那炉红红的、热热的火,以及炉边的人,照亮、温暖了我的后半生。

没有经历过寒冬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正如没有炉火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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