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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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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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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村庄

严 榕

1

这个村庄,与尝百草的神农无甚关联。与因为藏匿着野人而显得神秘莫测的神农架,也隔着无数重山水。但,故乡的人们总爱在闲谈中,不无得意地将村庄与二者扯上某种必然的联系。

在地图上,它像中国任何一个小村庄一样,找不到座标。小到,似乎只是一个游子飘渺的精神座标。就像,村庄田野里的一块土疙瘩。在整片泛起麦浪的田野上,它是会被直接忽视的存在。只有它身上的一株麦子,知道它,记得它的气息。知道它四季轮回、亘古不变中细枝末节的变化。譬如: 谷雨时,布谷鸟湿润的欢嚷;芒种时,田野上飘散的咸湿的农人气息;大寒时,地层深处冻土轻细的低语……

而我,就是那株麦子。

2

祖父祖母一生固守村庄,他们一辈子几乎都不曾离开过村庄。他们虔信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的自然法则,在田园山林里将鸡零狗碎的日子颗粒归仓。

在日复一日忙多于闲的劳作中,他们慢慢驼了背、弯了腰,原本清冽明净的眼神,在守候一茬茬庄稼成熟与儿孙归来的凝望中,一点点变得浑浊。他们,是村庄的原住民,一辈子很少走到村庄以外的世界去。方圆十里的小小村庄,就是一个小小的国。苍莽的群山,城墙般将村庄环绕,形成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本能地拒绝了山外的一切声色犬马。

白墙黑瓦的土房子,安稳地立于青山脚下或是腰上,又或是肩头。与春荣秋枯的苍莽群山,形成一种稳妥古老的格局。

田野里,弥散着泥土和庄稼发酵的青森腥腻气息。光着上身的汉子和身着花衫的妇人,放下锄头镰刀,坐在田垄边大声调笑。男人们说着露骨粗糙的荤话,说得刚过门的小媳妇羞红了脸。

这,是劳作之余最欢畅的休憩。我熟悉这些场景,就像熟悉我皮肤上的每一粒痣。

多年前,父亲在村庄迎娶母亲。原本,父亲只是奉父母之命为家族延续香火。他在距村庄十几里外的镇上工作。一切皆是机缘,他念完高中,本是要和同班其他农家子弟一样,回家,扛起锄头和犁铧,与兄长一起下地劳作的。一纸招工令,让他与土地断了联系。这种意外跳出龙门的幸运,让整个村庄的人很是歆羡,也让祖父祖母在众人面前着实风光。

后来,他与毕业几年的女同学重逢,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于是几年后,在村庄与临县交界的严家大屋,传来一声啼哭,是小小的我,落入厢房的小脚盆,来到了这个世界。

也许,是因为不堪两地分居的相思;也许,是受不了周旋于公婆以及六七个小姑间的诸多纷扰;也许,是根本不甘心上了高中却要一辈子淹没在村庄永远干不完的农活里。母亲在村庄困守了夙夜忧叹的两年后,用背篓背着我,偷偷地逃离了村庄,去投奔父亲。

这一胆大妄为的逃离,从此,改变了她以及我的命运,也为她一生与祖父母结下的龃龉埋下了伏笔。

3

每每回村庄,在经过许多村人门口的时候,都要接受“考了多少分?”“你妈呢?”之类的诸多盘问。

我们忙不迭地和人们寒暄,但那种寒暄时的心虚与羞耻,至今还记得。是的,羞耻。母亲回村的缺席让我们蒙羞,我们觉得她背叛了村庄。而母亲固执地认定,是祖父及村庄,生生地驱逐了她。

夏天,因为村庄的清凉而被无限拉长。我回到祖父母身边,姑姑们的孩子也陆续回来了。祖母每天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犒赏我们这群玩得又累又饿的孩子。我们呢?天地间疯跑,将偌大的院场折腾得鸡飞狗跳。祖父祖母从不呵斥,向来安静的院场变得如此热闹,他们是欢喜的。假期结束,我们鸟雀般一个个飞走,他们老两口得好久才能适应人去屋空的沉寂。

山中日月长。清晨起床后,天地一片沁人的清凉。站在大门口,大片大片的雾气从我们眼前的田垄边上,赶集一般前呼后应,匆匆往山谷那边流动。我常常倚着大门上的尉迟恭秦叔宝,凝视良久,直到片片金色阳光,如花瓣雨一样从东方撒落。

寒假,因为短促,而显得分外珍贵。就像火苗边,筷子头夹着的那一小块麻糖,因为少,而使人格外怜惜。

腊月的村庄,被厚厚的积雪所包裹,上下一白。只有村庄里的袅袅炊烟在升腾,慢慢的,慢慢的,指引着家的方向,清寒中带着暖意。几片枯索的树叶垂挂着,一串白雪覆盖的红果子刺耷拉着,一排排参差灰黑的树梢呆立着,和呆立在电线上的乌鸦一样,心事重重。

年后,正月初一,人们坚守村庄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男人们起床穿好新衣,喊起睡眼惺忪的孩子,留女人在家做饭。人们呼朋引伴地出了门,一边畅谈丰收的年景,一边调侃树丛那边匆匆赶来的族人,一路踩着雪去祭拜山野间长眠的祖宗长辈亲人。

烧纸、放鞭、行礼,玩笑一样都不少。新年里,先给逝去的人拜年,是我们村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人觉得不妥。不这样做,才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围着村庄前后转一大圈,老老少少的后人,给所有逝者放了鞭、烧了纸,再去给村庄里的乡邻拜年。

爆竹声声辞旧岁,欢声笑语迎新年。无论去哪一家,都有满耳的吉祥话,都有满眼的红灯白雪。花花绿绿的糖纸,和着红艳艳的鞭屑,在院场的积雪里,打着旋儿。腊鱼腊肉的喷香,浓郁,悠长。汉子们红光满面的酒气,在整个村庄飘荡。

4

寒暑易节,周而复始。我与村庄的距离渐行渐远。但,村庄带给我的欢乐与诱惑,是始终不变的。就像,村庄早晨蒸腾的雾气,傍晚五彩的云翳,后山春天的兰草,夏日悠长的蝉鸣一样,让人在任何节点记起,都会禁不住泪流满面。

对村庄的眷念,是深入骨髓与血液的。母亲越是要逃离,祖父母越是要将我拉回他们的怀抱。他们的拉锯战没有真正的赢家。我,成了他们僵持多年的筹码。

祖父母在我面前,从不掩饰对当年仓皇逃离村庄的母亲的厌弃。因为母亲的决然离开,让温良恭谨的他们一度背上了不够贤良的名声。母亲在我面前,总要苦大仇深地反复控诉当年所受到的冷遇和难堪。

有一件小事情,母亲每每讲起都几欲落泪。她从坡地背着一大背篓玉米棒子往家走,身后传来祖父与邻人在地头的大声议论:田里这么多活儿,不都得指靠我一个人,能指望得上哪个哦?……母亲一步步朝家里挪动滞拙的步子,眼前升起一片迷茫。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入不了祖父挑剔的眼。也就是那一刻,让她下定了逃离的决心。她不想再在村庄耗费心力和青春,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在泥土里打滚,复制粘贴她的人生。

可我,我却背叛了她,固执地要和父亲同行,一路翻山越岭地回村庄去。她不知道我沿途的愉快见闻,我也不理解她无法言说的苦衷。村庄,成了一道横跨在我们之间的天堑,无法逾越。我试着两边说和,做黏合他们紧张关系的双面胶,均以两边的奚落而告终。

母亲离开村庄后,几经沉浮,终于有了份体面的工作。幺爹也离开了村庄,进过厂,摆过地摊,结果不堪重压,又回村庄。他当过村医,栽种烤烟,终因在种庄稼和种药材的抉择问题上与祖父意见相左,愤然离开村庄,再也没有回来。我则是因为求学、就业、结婚生子,也离开了村庄。

5

永远留在村庄的,只有一天天慢慢衰老的农人和老房子。许多人,为了离开村庄,习惯于迁徙,长久地在城市漂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工厂的流水线到另一个工厂的流水线。而老房子,一点点被剥落,最终坍塌,杂然躺倒在瑟瑟的西风里。

村庄里的女子陆续远嫁,几乎没有女子甘愿嫁在自己的村庄,过祖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村庄里的男子,即使娶到了愿意嫁村庄里的女子,他们仍是继续到城里双宿双飞。有了孩子,送回村庄交给老人。长大了,接去城里上学。

他们,会慢慢习惯于城市的灯火通明与车水马龙,习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穿梭流连。忘了多年前,村庄里鸡犬相闻的热闹与清寂。更忘了,在只有高山密林与田野庄稼的村庄穿行的快乐。于是,他们更愿用终其一生的奋斗,去换取一套小小的房,去租一间小小的窝,安顿自己远离土地的身体与欲说已休的牵绊。而村庄,在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里,愈来愈模糊,直至虚无。

风,在荒芜的原野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留下清冷尖利的足音。在时光无孔不入的风化侵蚀中,残留在村庄的老房子,像一个空空如也的巢,在无声岁月里怀想着曾经响亮的欢笑。

老坟,在青山密林中和田野屋角默然,在浩荡的山风里勉强支撑。失却了好多年的新年祭拜,坟头春草年年绿,青石倒坍又倒坍,老坟终将湮灭在时光深处。没了青壮年,村庄里死了人只能靠车拉,因而诞生了这个新型的殡葬行业。

六年前的某一个晴朗清晨,八十岁的祖母猝然倒地。她亲手剥了皮的土豆撒了一地,她永远没能再醒来,看一眼她遍地痛哭的儿孙。我眼睁睁地看着,一铲铲飞扬的黄土将血红的棺木一点点掩盖,最后变成一座令人肠断的新坟。

我知道,祖母的猝然长逝,使我与村庄的脐带,就此断了。就像许多在异乡漂流的人,亲人的离世,会将连着他们与祖庄的那丝血脉齐生生剪断。于是,我们带着终日流泪的祖父,在一个黄昏,离开了村庄,来到父亲母亲的住处。那里,有他们为祖父准备的一个新家。芥蒂,终敌不过时间,母亲和祖父终究选择了彼此谅解。

那,是一个让我们祖孙三代都难以忘怀的黄昏。远近高低的树,在晚风中哗哗作响,似是向我们低声诉说着村庄的陈年旧事,又像是在声声召唤我们停下脚步。祖父老泪纵横,走走停停,几度回头去看身后渐行渐远的村庄。母亲木然地看着远方,扶着祖父前行。

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身后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无边的夜,终于彻底降临于这个叫神龙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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