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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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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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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莹莹的石头

袁胜敏

“娘的贺永发也太小气了,连幅蚊帐也舍不得买。”老周坐在床沿上,一边啪啪地用右手在腿上击打蚊子,一边向另外两个工友说,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声援。用这样的方式控诉他们的老板,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起码快活了嘴,为寂寞无奈的打工生活平添了几分生趣。

两个工友,一个叫冯黑子,另一个叫小龚,都没有接过话茬。冯黑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由于皮肤黝黑,便得此诨名,真名反倒没人叫了。他瞧不起老周这个老光棍,每当老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大脑里不是想着怎么去倾听和回答,而是轻蔑地想:你咋四十多岁还没媳妇呢?因此,只要是老周主动跟他说话,他从来都不屑于回答,即使回答,也多数是唱反调。但如果是他主动找老周说话,态度就变得温和起来,那一定是有求于别人了。小龚是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是老板贺永发的远房姨老表。他来这里没多久,是一个月前他妈妈找到贺永发,要求上来的。小龚平时对老周是很尊敬的,因为老周是他们几个人中技术最好的,年龄也最大,尊重老周就是替他老表笼络人才。他不会像冯黑子那样没大没小,称周文义叫老周,而是随着老表叫周叔。这个冯黑子,好乱给别人起绰号。比方说小龚本来是有名字的,但有一回冯黑子和小龚刚好碰到一起撒尿,冯黑子看看自己的东西,又瞟了一眼小龚的东西,说:你的姓真好,第一个字母叫英文的话,再加个小字,正适合你。小龚感到非常羞愤,但打也打不过他,骂又不敢骂,只能随便他叫了。这个看似长者对年幼者亲昵而又文明的称呼,因为赋予了特殊含义,使小龚想起来就来气。庆幸的是,冯黑子倒还没把事做绝,没有叫他的英文。冯黑子固然可恨,但老周攻击他老表,这是他不乐意的。贺永发早在小龚来之前就给他交代过,让小龚帮着他看场子。因此,小龚也不会回答老周的问题,哪怕是随声附和也不会。

老周正觉得没趣时,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传来:“还贺永发呢。照这样搞,他永远也打不出货来,永远也发不了。”

原来是做饭的老胡。说话时,他已经从旁边的一个小塑料棚里走到大塑料棚里,又接着愤愤然:“打个比方,他一个月只许叫我用二十斤油,你们吃不好,向我发脾气。这能怪我吗,是吧,老周?”

老周就对老胡说:“不如你把蚊帐和油的问题一起向贺永发反映一下。”

老胡却不答应了:“大家的事,咋叫我当这个人物头?”言毕,就用目光把棚里的几个人扫视了一遍。

冯黑子像英雄一样挺直了身子,一声不吭地径直走出了塑料棚。小龚说,我要解手去了。也出去了。

老周很气愤似地看着老胡说:“你看你看,这些奸蛋!”

不多一会儿,两个人又进到棚内,准备收拾睡觉。老周还在拍打蚊子。看看他瘦得向一匹老狼的身子,尽是红色的斑点,像梅毒病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上不通电,小龚点起了蜡烛,插在啤酒瓶上。老周从裤兜里摸出清凉油,用食指蘸了一下,涂在露在外面的部位,包括太阳穴。

冯黑子只穿了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老周,怎么蚊子偏叮你,不叮我们?”

老周说:“我的血是甜的,蚊子喜欢叮;你们的血是苦的,蚊子不愿意叮。”

众人跟着哄笑起来。冯黑子说,“也是。我们的血都给了女人,你的血都白送给了蚊子。”

又是一阵哄笑。老周反驳说:“尽说屁话。那小龚的血既没给女人,又没给蚊子,怎么说?”

“其实我也被蚊子叮。”小龚打了个圆场。

大家就这样像以前每个夜晚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把这些话题当成催眠曲,各自渐渐进入梦乡。

天刚蒙蒙亮,老周就喊着大家起床上工了。老周是领班,每个月比冯黑子多一百块钱,比小龚多三百块钱。老周和冯黑子都是炮工,相当于战场上的主力,而小龚属于革命新战士,只能打打配合。但小龚活儿却没少做,主要都是老周和冯黑子二人轮换指派的。

三人很快洗刷完毕。老周安排小龚包炸药,自己和冯黑子进洞里去了。小龚从墙角拎出炸药袋子,从床底下拿出一叠报纸。摊开一张报纸,把炸药放在上面,就开始像包装冰糖一样,把炸药包装成一个个圆锥。

小龚拎着包装好的炸药来到洞里,老周和冯黑子还在叮叮当当地打炮眼。虽然外面热浪逼人,但洞里却凉气瘆人,老周和冯黑子居然没出什么汗。狭长的洞里只有每人额头前的矿灯是亮的,使人联想起黑夜。

看到小龚来了,冯黑子说,看我们做啥子,快来参战。小龚就放下炸药袋子,过去用双手捉住钢钎。老周顺势闪到一边休息。冯黑子抡起大锤,呵哧呵哧地打着节拍砸向钢钎。

打好炮眼儿,老周一边把一个个圆锥塞到眼儿里,一边对小龚说:“娃儿,这些炸药都是贺老板从别个大老板手中买过来的,还在派出所备了案,很珍贵,可不能浪费。在哪儿打炮眼儿,怎么打,怎么装炸药,都是学问哩。”

小龚说:“那你教我呗。”

老周说:“哪有那么容易?不交学费不行。这样吧,你给我和冯黑子每人买一包十块钱的烟,我们就教你。”

小龚嘿嘿地笑着:“那算了,我笨得很,还是给你们当下手吧。”

冯黑子连忙补充:“你跟你老表一样会算账,多亏没考取大学,要是考取大学,再学会计专业,那就不得了哇!”

老周和冯黑子又相视阴阳怪气地大笑起来。

导火线在炮眼里安放好后,冯黑子和小龚走出了洞子。老周环抱着那卷导火线,把另一头一直续放到了洞口。点燃线头后,大家都退到十几米以外的塑料棚内。

轰,轰。几声沉闷的响声后,洞口飘出一股尘雾。在老周和冯黑子各抽了一支烟的功夫,刚好尘雾散了。老周扛着耙子,冯黑子指派小龚推着小矿车进了洞。

老周和冯黑子蹲在矿渣前,用手翻检了几个石头,冯黑子骂道,妈的,又不见货。只有像往常一样,老周负责往土筐里上矿渣,冯黑子和小龚轮换把矿渣往矿车里倒。

矿车装满了,冯黑子两只手各抓一把矿车的手柄,身子弯成弓形,把矿车往前拽,小龚在后面推。冯黑子跑得很快,小龚在后面似乎有些跟不上。冯黑子嘻嘻哈哈地大声喊着,你下面的东西小,怎么劲儿也小?

小龚嘿嘿地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冯黑子的话。驴日的冯黑子,嘴上不饶人,干起活儿来还是正儿八经的。

贺永发上来了。当时工人们正在清理矿渣。老远的,冯黑子就看见一个人影晃晃动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冯黑子就兴奋地对小龚说,你老表来了,可能给我带书来了哩。

等近了,打了招呼,贺永发果真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叫《青楼恨》的书,递给冯黑子,对他说:“书可以看,但不要误工哦。”

冯黑子忙不迭地翻着书,又抬头对贺永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做活儿你还不放心?”

小龚凑到冯黑子跟前,像鹭鸶一样伸着脖子要看书。冯黑子说:“没结婚的娃儿不能看的,要是看了,掐不住火儿怎么办?”

小龚说:“你看了就掐得住?”

冯黑子嘿嘿地笑着:“我可以请假回去抱老婆,你即使请了假又抱谁去?”

二人又在那儿围绕与书内容相关的话题,无聊地辩论起来。贺永发笑了笑,瞟了一眼堆在坪外的矿渣,拿起矿灯,进了洞子。他每次都是专门错过吃饭和休息时间,赶上上工时间,抽查是否有人躲懒。另外,就是检查一下工作进度。尽管他隔几天要给老周打一个电话,询问是否出货、工作进度等情况,但他总觉得自己亲自来更放心。仿佛他一来,货就会自己能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

贺永发出资请人开矿,目的就是要挖出货来。这个货,就是成为当地经济支柱产业的绿松石。绿松石因形似松球,色近松绿而得名。它是古老的宝石之一,有着上千年的灿烂历史,深受古今中外人的喜爱。上品的绿松石价值连城。据考证,“完璧归赵”的故事中,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池来交换的和氏璧,就是绿松石所制。这些年,绿松石价格飞涨,吸引本地从事绿松石行业的人越来越多。为了管控滥采滥挖行为,保护这一珍贵矿藏,政府已经着手封矿,实行有序、有节地开发。贺永发的矿洞就是从当地一个大老板手中买过来的。

贺永发到洞里巡视,正看到老周坐在洞的尽头抽烟。老周慌忙站起来,说,贺老板,你来了。贺永发说,周叔,怎么样?老周摇摇头说,还是只见影,不见货。老周说的“影”,是当地业内行话,“影”就是山体表面星星点点连为一体,却不成块的绿松石。据说,影就像一条南瓜藤,顺着这个影一般可找到成熟的绿松石。

贺永发瞅瞅洞壁,影还有。就想,这影就像一个包裹奇珍异宝的盒子,它引诱你一层层地打开盒子,但不到最里层,总不见珠宝。想到这儿,贺永发就骂道:“妈的,竹山县的绿松石储量占全球的百分之七十,老子怎么挖不到?”

老周连忙讨好地说:“没事,贺老板福大运气好,很快就会挖到宝石的。”其实,作为这里最内行的人,老周心里也没底。

贺永发说:“周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以后不要叫我老板老板的。我叫你叔,你却叫我老板,多生分?”

老周说:“那怎么叫?”

“还是叫我名字永发吧,又亲热,又吉利,多好?”

“这个好,永发永发,永远都发。我接受你的意见。”

二人正聊着,老远听到矿车在行进过程中发出的扑扑咚咚的声响。声响越来越大,同时还伴随着尖锐的口哨声。等走进一看,正是小龚推着矿车,后面没有人。

“龚子锐!”贺永发一声断喝。他比小龚大十几岁,从来都是直呼小龚的姓名,而小龚只能称他为老表。

小龚被吓住了,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了:“老表,找我有事,也不能那么大声。把我吓坏了不要紧,周叔年岁大,是经不住吓的。”

“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洞子里不许吹口哨,周叔没告诉你吗?”贺永发又看着老周问。

老周赶忙说:“说过一次的。”

贺永发知道是老周管教不严,就对小龚说:“以后不许在洞子里吹口哨,听见没?”

小龚有些不服气:“为啥子?”

“没有为啥子。不许吹就不许吹。二姨把你交给我,你就要听我的,讲规矩,懂吗?”贺永发有些不耐烦了。

不等小龚反应过来,贺永发又叮嘱小龚要多向老周学习,然后就走出了洞子。小龚就问老周为什么不能在洞内吹口哨。老周说,我也不很懂,大概是对珠宝的不敬吧,你不敬它,它就不出来。所以,不但不能在洞子里吹口哨,而且连放屁打嗝也不行。最好要烧香来敬它——你没看见洞口烧的香吗?

这时,冯黑子赶来了。三人七手八脚地把矿车收拾满了。剩下的矿渣也不多。冯黑子仍然在前面拉,小龚在后面推。快到了洞口,果然看到贺永发正在作揖。贺永发前面的洞壁上,被凿了一个课本大的小平台。上面有一个小碗,里面装着米,米里插着五六根香。香烟被微风吹得歪歪斜斜,又随风飘散了。

贺永发走到洞外,让矿车过去了。小龚讨好地向他老表微笑着,可贺永发像没看见他一样,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洞里,继续作揖。

快吃饭了。大伙儿收工了,洗刷后就在一起像往常一样东拉西扯地聊天。

老胡收拾停当,把围腰取下,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一支劣质纸烟,猛吸一口,吐了个烟圈,说:“好长时间没看电视了,也不晓得经济危机过去了没。”

冯黑子嘻嘻哈哈地说:“你一个做饭的,关心经济危机有个屁用?”

贺永发接过话茬:“冯黑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老胡关心国家大事是对的。再说了,经济危机一过去,绿松石价格更要涨,价格一涨,你们的工资也会跟着一起涨,怎么没关系?”

老胡嗤嗤地笑着,老周也跟着哄笑起来。小龚不敢跟着起哄,因为他一是怕冯黑子那身肌肉,二是怕冯黑子在干活时整他。

接着,贺永发把最近的电视新闻告诉他们:经济危机还没过去,但强多了。在化解这场经济危机中,中国起了重要作用。大伙儿又围绕着其它与他们相关不相关的话题扯谈了一气。比方说,美国总统为何换成了黑人,不说黑人很笨吗?中东那两个芝麻大的小国家为何不让世界安宁,把它们都灭了不就行了?章子怡和范冰冰,哪一个更有发展前途?刘家沟的吕寡妇改嫁的男人,怎么连老周都不如呢?……

趁大伙儿扯得热烈时,贺永发用食指向小龚勾了勾,示意他出来。贺永发在前,小龚在后,来到离大塑料棚二十几米的山坡上。这时候,贺永发对小龚说:“找你出来,是要告诉你,要你把这几个人给我盯着。有时打些散货,要监督收拾起来,有人私藏,你要及时向我汇报。年底我给你加点钱。我们是亲戚,要互相照顾,对吧?”

小龚说:“老表,你照顾我,我晓得——能加多少钱,加了以后有冯黑子多吗?他每个月比我多两百块哩。”

贺永发说:“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立得功多,奖金就越多,最后所有收入加起来说不定比冯黑子还多。”

小龚说:“那好,那好。我会努力干的。”

他们下来时,里面人的话题已经扯到这顿饭了。冯黑子说,好长时间没喝酒了,即使没有菜,干喝也爽啊。贺永发跨到棚里对大家说,好好干,下一回我来给你们加大餐,让你们喝个够,要是出了红货,还有重赏(红货,业内行话,即量大且质量好的货)。

众人连声叫好。

吃饭了,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地把菜端到桌子上,有一盆包菜,一盆洋芋汤,一碗煎辣椒,锅里还有大米饭。冯黑子舀了一钵子饭后,最先抓到汤勺。他把汤勺紧贴着汤的表面,歪着汤勺,就像三流技术的汽艇手一样,一路绕着盆子转圈,专门打捞漂浮在汤表面的油层。老周赶忙说,哎哎,给我留点儿油。冯黑子说,都老疙瘩了,要警惕油吃多了得高血压高血脂。老周又说,这些病,你就不能得啊?就你晓得吃油定心慌,别人都不晓得啊?

趁二人半开玩笑似地争论时,小龚用筷子狠狠地剜了一坨煎辣椒。冯黑子顾不得捞油了,舀了一勺洋芋后,又要剜煎辣椒。老胡说:少吃点儿,不怕辣,也不怕上火?小心辣屁眼儿。

贺永发摇摇头笑了,他是最后一个打饭的。

饭后,贺永发又把连老胡在内的几个工人召集起来。他拿出一块斑杂状绿松石,说这是周叔捡拾来的。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可见周叔人是多么实诚。众人凑近一看,都鉴定为是影不是货。贺永发说,货早晚是要出的,出不了红货,出点儿散货是稳当的。大家要有信心。不管是出红货,还是散货,都请周叔及时通知我。再重申一遍: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藏私货,不要怪我对他不客气!

众人都不做声。藏私货是干这类活儿的最敏感问题。干得久了,经验丰富了,机会多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藏私货,只不过是多少的问题。

老周和冯黑子又进洞打炮眼儿去了,小龚开始装炸药。贺永发也要下山去了。临走前,向老胡交代:要少放油,多放盐,也少佐辣椒,贵。没出货,吃不起。

老胡正在洗包菜,听到这话,包菜竟然从手里滑掉到盆里,啪哧一声,溅了一围腰水。连忙说,省不了多少,油水少,吃的饭就多。辣椒最下饭,以前都有,忽然没有了,他们会向我闹。

贺永发觉得老胡说得有一定道理,他深知这些工人的真实想法,他们住宿条件差点不要紧,没有娱乐不要紧(山上不通电),但是伙食太差了,会影响工作情绪。他们出来干活儿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做吃做吃,做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吃么?

贺永发就对老胡说,你说得有道理,但一定要节制。现在没出货,经不起整,是不?

贺永发说完就走了。老胡一边木讷地洗菜,一边想:不出货,就要克扣伙食,我的日子就难过了。

打不出货,工人们并没有老板着急。不管出不出货,老板给他们的基本工资都不会少一分。有时,他们甚至希望打不出货来。为什么呢?因为只要出了货,贺永发就会上来守在这里,工人们一点儿懒也偷不了。每天雷同的工作程序是:打炮眼、炸石、除矿渣。本身就很枯燥,再要一点折扣不打地干活儿,人就觉得受不了。特别是小龚,刚刚走出校门,每当把腰酸背痛的身体交给那张简陋的棕床时,就再也不愿意起来。他觉得世界上最恐惧的一句话就是老周每天早上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喊的那声:起床起床,上工上工!

在非常有限的休息时间里,大伙儿除了没有明确目的地扯谈,还进行一些流行与不流行的娱乐方式。最常见的娱乐方式,就是每个中国人都基本精通的打扑克。而扑克牌中,最流行的当首推“斗地主”了。斗地主不来钱,是没有动力的。来多少钱?小龚见过他老表贺永发打十块钱“带炸弹”的,觉得已经够大了。而这几个工人都输不起钱,就拿香烟当赌资。五块钱一包的烟,打一根烟带炸弹的。由于时间有限,每人只需准备一包烟就行了。即使全部都输掉了,算起来也才五块钱。而赢了钱的人,怎好意思不给输家散烟,对不?因此,输赢对于大家来说都无伤大雅。这才是真正的娱乐,这真是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啊!

有一次,小龚输掉一包烟就不玩儿了。按照说,其他三个人还可以重新组建一支队伍,但由于老胡牌风不好,输掉五六根烟或者赢了五六根烟都会中途撤出。因此大伙儿都不愿意找他玩儿。就只有散场。

小龚在手机上玩游戏,没有规律的按键音听起来很刺耳。老周说,小龚,玩游戏球意思,放歌儿听,大伙儿都能享受到。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有手机。但这里不通电,充电要到五里外的山下农户家才行。大伙儿对那些农户都不是很熟悉,因此电池每次都是贺永发带到山下去充的。贺永发为什么熟悉?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回到五十公里以外的家,但有时却呆在山下农户家里打牌(又谣传说他山下有个相好的)。在贺永发还没上山来之前,电池被拿走的工人基本都是告别手机了,也就基本与外界隔绝了。万一要用电话,只能借别人的用用了。因此,手机的电必须要看得金贵些。

对于老周抛出的意见,小龚这次没有全盘接受:“不行啊,放歌儿最费电。没有电,你打电话也不方便,是不?”小龚说得没错,老周和老胡的电池都让贺永发带走充电去了。现在只有小龚和冯黑子的手机还能用。

“听歌儿费电,我们听不费电的歌儿吧。”说话的正是冯黑子。言毕,他就像往常一样要去拧小龚的耳朵。用冯黑子的话说,小龚的耳朵就相当于影碟机的按钮。只要一拧,小龚就会唱歌。小龚为什么如此听话?一是慑于冯黑子的武力镇压,二是因为小龚除了打不过他,还因为冯黑子在平时干活儿时可照顾他。因此,这个“按钮”在冯黑子手上就很生效。这不,小龚就已经声情并茂或者用老胡的话说鬼哭狼嚎似的唱起来了。

还是那首《说句心里话》。冯黑子一边抽着烟,吐着烟圈儿,一边眯着眼睛听。老胡却说,不好听,不好听。老是这一首歌,换一首。

小龚唱完了这首歌,就换了一首《父亲》。刚起了个头,老周又说,不好听,不好听。再换一首。

冯黑子说,不要听老周的,就唱这一首。

小龚对这两个人都不敢得罪,就说,那唱了这首歌,再唱周叔喜欢听的《妹妹坐船头》吧。

老周这才没做声。其实,大伙儿都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听前面两首歌。他没有家,父母也早已不在了。没有家,他有时甚至会怪罪他死了十几年的父母。家、父母,还有兄弟姐妹这些称呼,在他那里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他也尽量回避这些词。那他又为什么喜欢听后面一首歌儿呢?据冯黑子透露,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放羊女,经常从这里经过。有一次,放羊女向他找水喝,他很感动——棚里那么多人,怎么单向我找水喝呢?实际上是人家看他年岁最大,做事稳重一些,不会莽撞地拒她罢了。从那以后,老周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女人,每天就在那个时间向山下张望。但女人每次来的时候都没个准儿,大多数时候,等女人来时或回去时,老周都在干活儿。所以《妹妹坐船头》刚好唱出了他的心声,他也憧憬着“日头过西山口,让他亲个够。”(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有老公,如果梦真得变成了现实,会不会挨揍?)

只有老胡不喜欢听歌,即使原唱正版他也不听。他说太闹了。

山下,每当夜幕降下来的时候,总有若隐若现的光亮使人产生遐想。那里,有几家休闲屋。老周光顾过几回,并把小姐更换的消息准确地传递到山上。有一次,他讲得眉飞色舞的时候,猛地不说话了。顿了一会,对小龚说,既然这么有意思,你咋不也去看看呢?冯黑子说,他不是不想去,是太小气,怕花钱。这家伙即使是结婚后,也觉得是金钱第一,老婆第二。众人就哄笑起来。

小龚憋红了脸,争辩说:“不是怕花钱,是怕得病,晓得吧?”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冯黑子哪一顿饭不是抢在最前面,要是吃自家的饭会狠命地抢吗?你老胡也不是什么好鸟,我亲眼看见你把一小袋红辣椒藏在裤兜里带回家了,也不怕烧着小弟弟,严监生恐怕也比不过你。

这一天,上午没有炸掉多少矿石,五矿车就除光了。下午重新装炸药,再炸,再除。

几声炮响后,随着尘雾渐渐散去。大伙儿各司其职,进到洞里去。老周在矿渣前一蹲下,就向其他两人喊:快来看,好像出货了!大家凑近,蹲下,很快就肯定了老周的判断。他们看到,满地可见被黄泥包裹的小颗粒,有的如豌豆大,有的只有黄豆大,也有少量的有毛栗大。这就是结核状绿松石,在绿松石中,属于中等品位,颗粒越大越值钱,黄豆粒大小的基本不值钱。因为刨去外表的黄泥,根本不能制作成任何工艺品,不能制作成工艺品的绿松石是不值钱的。绿松石的最高价值就是制作成工艺品(行话叫成品),成品绿松石与其它宝石一样,可作为饰物,也可以作为观赏品,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老周再看看洞壁,上面又恢复到了影,看不到货。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开始捡拾货。小龚找了一个蛇皮袋,把货都装到了这个袋子里。但收拾了将近一小时,才有半袋子货。老周说,剩下的也不多了,值钱的大多都让我们择跑了,洞里看不清,还是老办法,把矿渣除完后,我们几人一起到外面清理一下货吧。

三人又扑扑咚咚地把矿车转移到洞外,把矿渣倒在了坪靠边的一边。又蹲下来翻检。找了半个小时,三人加起来,只找到小半袋子。小龚说,周叔,为什么除了一回货,只有这么一点儿。老周说,这就是散货,是要出红货的先兆。就像潭里的鱼一样,你先看到的总是一窝窝的小鱼,大鱼往往躲在水底和大石缝里。这种散货就像鳖下蛋一样,一窝窝的。但个儿却不大,数量也不很多。

小龚又问,周叔,你估计这次货加起来,能值多少钱?老周说,值不了几个钱,但至少相当于我们三个人一个月的工资。

最后,把所有的都收拾停当后,只有一袋子货。这些货由老周用绳索封存起来,塞到床底下,嘱咐大家,谁也不许动。然后,老周又给贺永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贺永发出散货了。

贺永发一听出货了,半个小时后就来了。冯黑子向他打趣:“老板是坐直升飞机来的吗?”

贺永发说,“哪是呢?这么短时间从家里是不可能赶来的。我早就上来了,在山下的老张家玩牌,一听说出货就来了。”

冯黑子就哦哦地表示认可地应答着,但心里想的是:谁管你在哪家玩,也没人管你什么时候到的,即使你前天或昨天到的,在相好的家里过夜,谁管得着呢?

老周在抽烟,很悠闲地吐烟圈。小龚把货从床底下拖出来,又把绳索解开,讨好地对贺永发说:“老表,总算见成效了呃。”

贺永发鼻子里嗯嗯哼着算是应答,就蹲下身子,卷起蛇皮袋。货就显露出来了。贺永发用右手把货像炒栗子一样,翻过来覆过去地拨弄。又说:“虽然品位不高,颗粒也不大,但还算均匀,应该够前几个月的本钱了。”

冯黑子说:“工资还没到时候,倒是老板上回说出了货就给我们加大餐,我觉得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

老周也附和着说,“是哩,是哩。”

贺永发说,“今天来不及了,周叔打电话时,我已经在山下了。菜市场在镇上,离那儿十几里地。下回来,一定补上。”说完,就喊上老周,一起到洞子里看影的情况。

贺永发用矿灯在洞壁上照来照去,看到若有若无的影,与他上一次来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猜不透后面还有多长时间才能挖到货。就问老周:“周叔看看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挖到货?”

老周说:“货肯定还有,根据以往的经验,可能还有红货。我不相信只有散货。”老周在绿松石矿上干了二十几年的活儿,而且最近十年来,一直是炮工,一直在最前线,经验很丰富。

“你说得对。散货就像一个鳖生的蛋,而红货就像鳖的老巢,量大而且品位高。”贺永发在老周的启发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

老周就趁机拍了一下老板的马屁:“你说得很对,不愧是当老板的。”

贺永发也回敬地恭维了老周一下。两人就一边聊,一边出了洞子。到了洞口,看见了那还插有香的碗,贺永发又想起了应该敬敬财神爷,上回敬得勤,不就见成效了么?又回到棚内,把上次没有用完的香拿到洞口,闭了眼,虔诚地作作揖。那香又袅袅地燃起来。

吃了晚饭,贺永发下山去了,临走前对老周说,我在山下过夜,明天早上不管出货没出货,都给我打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似乎干得比以往有劲儿。尤其是冯黑子,甚至一反常态地催促老周进度搞快点儿。但是,希望就像那刚刚散去还带着硝烟味儿的尘雾一样,化为乌有了。老周就只得硬着头皮给贺永发打电话。贺永发在电话的那一头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连停顿也没做一下,看来早有心理准备。他对老周说:不要紧,我相信你,你定能挖出红货。让大家伙儿好好干,下次来给你们加大餐。

清除完矿渣,午饭还没有好。老周和冯黑子一边抽烟,一边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地扯谈。小龚没有事做,也不愿意和他们扯那些已经扯了无数遍的谈。他沿着洞子上方的一条小路走去。路很陡,被来去拖柴禾的人磨平了,也很滑。他只有拽着前方的毛竹,身子向前倾,使劲蹬腿,缓慢前行。

沿路遇到三四个矿洞,每个矿洞前的坪上都有人在那儿晃悠,小龚也不认识他们,也没有打招呼。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终于到山顶了。感觉到确实累了,就坐在一块青石头上喘气。这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素质确实比原来强多了。上这么陡这么远的路,居然没有中途休息,要搁读书时,早就歇几气了。微风迎面拂来,凉凉的,带着野花香,令人神清气爽。才想起时令已是初秋了。

小龚站直了身子,他要好好享受一下这平凡而又难得的自然景观。这是一座像龙一样绵长的山,站在只有两米宽的山巅,感觉就像骑在龙背上一样豪迈。山巅上青翠欲滴的柏树随处可见,一些落叶乔木已显出秋的疲惫了,叶子已失去了光泽。山下,稀稀落落的人家,就像画一样点缀在山沟里。多么美的景致啊。我们每天都在赞美这风景,宣传那景区,却不知身边的风景才是最美的。而这,老周和冯黑子懂吗?他们不懂,他们文化都太低。老周才小学毕业,老胡连小学都没毕业。冯黑子的学历略高一点,但读到初二下学期时,因为女生和同学争风吃醋,就再也没有跨过校门了。只有我,龚子锐,才是正宗高中生。与他们为伍,真是委屈了自己。但有什么办法呢?再多的文化在这里都没有用。在这里,谁有力气,谁懂绿松石,谁就最牛气,谁的工资就最高。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自己“收藏”的一颗绿松石。这颗绿松石一直放在他的烟盒子里。放在那里最安全,衣兜里在夏天是藏不住东西的。小龚取出烟盒子,里面还有几根烟,顺手抽出一根,点着了,猛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来。他左手斜放着烟盒,那颗被黄泥裹着的绿松石就滑到他的右手上。这是昨天他在洞里捡拾货时,悄悄私藏的。当时,老周和冯黑子正在蹲着捡拾货,小龚把捡拾好的一把货往袋子里扔,猛然看到一个比周围都大一点的货,就迅疾地攥在了手里,乘人不备塞到了裤兜里。

这颗绿松石算得上昨天那一窝货里的精品。它比板栗要稍大一些,这是结核状绿松石的上品。绿松石中,不管是瓷松、铁线松、块状绿松石还是结核状绿松石,单块体积越大纯度越高越值钱。小龚想着,就用指甲刮掉绿松石表面的一层黄泥壳,依稀可见蓝绿的影子了。他用舌头舔了几下,估计表面的黄泥全部被舌头清除了,就扑扑嗤嗤地吐着泥水。再看那绿松石时,已是绿莹莹得泛着光亮,像此时秋高气爽的天空,让人心旷神怡。

估计饭已经好了。小龚攥着绿松石,小心翼翼地下山去。对门山上,到处都是人们凿得矿洞,七零八落的,像战争年代挖的防空洞。小龚想,难怪在我们那个洞前看不到这些“防空洞”呢?原来,是因为自己的位置太低的缘故。

冯黑子是在山后蹲了茅坑出来时,碰到王几根的。王几根是这个矿洞上方的另一洞主。本名王寿根,由于聪明过了头,脑门谢得瓦亮瓦亮的,但他总是喜欢把几根头顶方向的头发生硬地拗在瓦亮处,企图掩盖光亮,反而使几根头发更加显眼。冯黑子是个起绰号高手。他第一次看到王寿根,又向老周打听王寿根的姓名,很快,一个新的绰号诞生了。但是,他从来没当面喊过这个绰号,更何况,他们一直在进行互利双赢的合作。

王几根小声说,“你们出货了吧?”

冯黑子说,“啥事都瞒不过王老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怎么瞒得住。你们前天捡拾了半天矿渣,很多人都看到了嘛。”王几根又走近,小声说,“老弟这回又搞了多少?”

小龚说:“本身出的是散货,货不多。我的机会也不多,老周和小龚看得都紧。我只弄了几斤,还在洞子里。”

“夜长梦多,你还是早点儿弄出来。我们还是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吧,你啥时候能弄出来?”

“晚上九点左右,等他们都在收拾洗刷时,才有机会。”

“那一言为定。我会在九点整等你,不见不散。”

晚上,八点多一点,老胡最先洗脸洗脚后睡了。老周提议打会儿牌再睡,马上遭到冯黑子的反驳:黑灯瞎火的,打啥子牌?老胡说,是的,浑身累得像要散架了,打个球牌。小龚又接过话茬说,不如我给你们唱几首歌解解乏,就当催眠曲吧。此话一出,老胡就像受惊的公猪一样大声喊:不行,不许唱,黑漆漆的,把鬼招来了,怎么办?小龚准备说,你打呼噜才是招鬼。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说。老胡确实有睡觉打鼾的毛病。他不喜欢听歌,但却在无意识中强迫了别人夜夜听他的独奏,这多少有些滑稽。不过还好,大家都习惯了老胡的独奏。没办法,同住一棚,不习惯,行吗?这四个人的兴趣和志向均不同,就像一个池塘的鱼,由于种类和生活习性不同,才有了鲢子在上,草鱼在中,鲫鱼拱泥的区别。老周是一个老光棍,无牵无挂,他的最大兴趣在于女人,找个女人苟伴终身是他最大的志向;老胡有老婆儿子,文化最低,基本没有业余爱好,省吃俭用养家糊口,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小龚高中毕业就走出了校门,兴趣广泛,未来生活蓝图不管是否美好,但毕竟还有书写的机会,因此他算得上这里最有志向的人;而冯黑子年龄和阅历介于老少之间,因此他既有老周老胡的老辣和谨慎,也有小龚的闯劲和干劲。所以只有他敢大量地藏私货,既为了他的老婆儿子也为了自己翻本干大事。

大伙儿又很随意地东拉西扯,只有冯黑子是有意为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其他人说,我内急,需要马上解决问题。就拿起矿灯,径直走了。小龚趁他走远了,笑着说,冯黑子怎么喜欢晚上大便,他的生物钟是不是有问题?老周说,吃得多屙得多,他有时一天内还屙两次哩。引得老胡也扑哧一声笑。

冯黑子不是方便去了。他径直来到了洞子里。离开木棚没有多远,他就熄了矿灯。黑夜像梦一样弥漫着他。四周只有一种声音很恐怖。是猫头鹰像哭丧似的叫声。这是他很熟悉的鸟叫,他十来岁的时候甚至还捉到一只猫头鹰,当宠物玩儿,结果还是让猫头鹰跑掉了。这么说,他与猫头鹰还曾经是玩伴,但他此时却很害怕玩伴的叫声,准确地说是害怕所有的动静。

越到洞子深处,声响变得越单一。那就是脚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他的呼吸与洞壁发出的轻微共鸣。这个能产生共鸣的空间是冯黑子亲自参与制造的。因此,他与这个洞子是有感情的,进到洞里反而觉得更安全,反而不害怕了。

拐了一个弯,冯黑子的目的地已经到了。他把矿灯放在地上,用双手像耙子一样在地上刨了几刨,一个黑色方便袋就显山露水了。他提出小袋子,把旁边的矿渣又转移到这个坑里。这个坑是怎么回事呢?这不算一回事,洞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坑。炸石罢了,每块地面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坑,为了矿车除渣方便,当时都被填平了。不同的是,为了好记忆,冯黑子选择了在拐角处的一个坑。

拎着沉甸甸的小袋子,冯黑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他每天方便的地方。这个很不卫生很不雅观的地方,在冯黑子这里却被赋予了新的功能。这是他和王几根接头的地方。他到了的时候,王几根还没有来。他只好蹲下,以防没碰到王几根反而碰到别人难堪。

有光亮移动了,看得出掌控光亮的是一个来自上方的人。冯黑子藏到一棵树背后。那几个人影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冯黑子也看清了,正是王几根,就站了起来,说,我在这儿。王几根用矿灯在冯黑子脸上晃了一下,说,你把我吓坏了。冯黑子说,还是小心一些好。就把小袋子递了过去。王几根打开袋子,用手在里面扒拉了几下,说,怎么才这么一点儿?冯黑子说,这次出的货也不多,已经不少了,再弄多了,会引起他们怀疑的。

二人又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六千元成交。冯黑子把钱揣到兜里,说,我必须尽快回去,那一老一少,看起来傻逼一样,实际上都鬼的很。王几根说,那好,以后再弄到货了,还卖给我,我不会亏待你的,听到没?

冯黑子已经走到不敢大声说话的距离了,没有回话,就又蹑手蹑脚地往大塑料棚方向走去。

冯黑子前脚上床,小龚后脚就进到工棚里。冯黑子觉察到什么,心里有事失了眠,在床上翻烙饼,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一起床,冯黑子看到小龚的目光就有些异样。小龚假装没看到,不理他。心里却想着,万一冯黑子贿赂我,我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贺永发果真带了一块猪肉来了,还拎了一瓶酒。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女人杨艳娇。

自从老周心仪的放养女消失后,山上很长时间没看到女人了。杨艳娇的到来,使这里猛添几分生气。大伙儿争相向杨艳娇献殷勤。冯黑子对小龚说,小龚,你表嫂来了,你要表现好些,去,快把地面打扫一下。又对杨艳娇说,老板娘,这里很乱,等我们收拾好了,你再进来吧。冯黑子说这话的时候,老周和老胡都在忙着叠被子。冯黑子自己也在重新摆放着棚里的东西。忙停当后,大伙儿与杨艳娇打了招呼,就各忙各的去了。

杨艳娇确实嫌屋子里很乱很脏。虽然嘴上说没事没事的,但那完全是出于自家事业着想。工人们生活条件不好,原因在于老板,对不?看看这个棚子,他是用树桩做框架,再用一块塑料布蒙在上面,用扣钉加固而成的。棚子不大,两张床放在里面,剩下的位置只能摆一个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平时吃饭时,只能是两人坐凳子,两人坐床。睡觉呢?老周和老胡睡一张床,另外两个年轻的睡一张床。小龚才开始来的时候,由于老胡夜夜打鼾,导致他第一个月没睡过一夜囫囵觉。棚子也矮,只有一个中等个子人高,冯黑子这样的高个子必须弓着腰在棚里行走。他才开始来的时候,经常被碰得哎哟哎哟地叫。地面总是那么脏,因为棚子是搭在堆矿渣的坪上,没有硬化,如果一不小心泼点水在上面,会使地面变得更糟。鞋底上会粘有泥浆,地面上会到处是各种型号的脚印。被子呢?已经两个月没洗了,被面的颜色基本与地面的颜色相差无几了。而这些,杨艳娇只是看见过,并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夜。尽管她不很漂亮,但她却衣食无忧,这一切全在于他有一个精明的好男人。

饭熟了,大伙儿也都已下班了。其实,大伙儿在干活儿之前就想着中午的饭。这样想着,就更有动力了,干活儿也比原来更有劲儿了。就端菜,喝酒。贺永发只拿了一斤苞谷酒。他怕大伙儿喝醉了,耽误干活儿,因此酒也拿得少。

四人中,除小龚酒量差点儿,其他人均在半斤以上。酒少并不影响大家吃饭的激情,因为有肉嘛。肥肉和瘦肉,老胡是分着炒的,瘦肉就萝卜丝,肥肉炒酸豇豆,盆里还有肉汤。冯黑子也顾不得打捞油层,小龚也忙不上抢煎辣椒了。是啊,孔子曾说:三月不知肉味儿。与先贤相比,他们虽然不至于三月不知肉味儿,但也有一个月不见腥了。而孔子是脑力劳动,大伙儿是体力劳动,更需要补充消耗的脂肪和蛋白质。为了孔子这句话,小龚第一次跟大伙儿说的时候,竟然引发了一场关于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讨论。小龚的意见是,超负荷的脑力劳动从消耗能量角度看,比一般体力劳动更多。此话一出,立马遭到其他包括老胡在内三人的一致反驳。老胡说,都是屁话,体力劳动是全身运动,而脑力劳动仅靠一张嘴就行。冯黑子说,孔子是脑力劳动者,他只需坐在那里跟学生讲课就行了,你能坐在那里,矿车自己就跑出来吗?小龚觉得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

酒过三巡,冯黑子要和小龚“豪华”一杯。众人皆不解,如果是陪酒,应该以老板为主才对啊。小龚明白冯黑子的用意,他看着贺永发,等着老板表态。贺永发哈哈一笑:“你冯黑子要请龚子锐喝酒,也不要那么小气,拿我的酒做人情吧,以后你回家了自己请他喝酒就行嘛。今天酒也不够,你一个人喝就行了”。

酒喝多了,浑身发燥,小龚就想到洞口趁凉。在前几个月,这个洞口伴随着大伙儿度过了美好的休息时光。洞口很凉爽,时而有凉风不知从哪儿吹过来,惬意无比。这种感觉比城市人家的空调强多了,既解了乏,又清醒了大脑。这里也没有蚊子。很多时候,大伙儿就光着膀子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扯谈。有时,趁贺永发不在时,也把牌场转移到这里。

刚走到洞口,一个人忽地站了起来,仿佛是鲁迅踢鬼故事的重演,忽然变高变大了。定睛一看,正是小龚的表嫂杨艳娇,她正惊慌失措地提着裤子。小龚忙把头扭向一边,静候表嫂解决善后事宜。

表嫂好像没觉得不好意思,她说,小老表儿,喝了酒,就跑来看你表嫂解手啊?她这么一明说,小龚反倒不觉得不自在了,说,表嫂,我哪里敢呢,我是到这里来乘凉的,我们几个经常在这里乘凉。表嫂说,哦,原来是这样啊。小龚说,表嫂,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表嫂说,啥事?小龚说,表嫂,洞子里是不允许解手的,要是让老表知道了,会发脾气的。再一个,洞子里也不允许进女人的。表嫂说,哪有这么多破规矩,总要有个理由撒。小龚说,只要洞子里不许干的事,老表从来不说为啥子,反正不许干。表嫂又说,你老表从来没跟我说起这些规矩,不干就不干了。

杨艳娇又凑到小龚跟前说,“问你件事,你老表上次在这儿呆了几天?”

小龚感觉表嫂问这个事绝对不是无意间说着玩儿的。他猛地想起老周说的关于贺永发的风流韵事,觉得不能实话实说,破坏别人家庭不好,就说:“我忘了,好像是三天吧。”

杨艳娇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但她还是哄着小龚:“小老表,以后你老表只要离开山上,就给我打电话,好吧?年终的时候我给你报销电话费。还给你搞点活动经费。”

小龚笑着说,“表嫂,我们不是外人,没必要客气。那不是电话费的问题,关键是我这样瞒着老表,像奸细一样,不好吧?”

杨艳娇说,“没啥不行的。你没有结婚,不懂。男人不能在外面过夜的,弄得不好,把心搞野了。”说完,她从裤兜里摸出两百块钱,递给小龚说:“这是你两个月的电话费,以后还会有,你先拿着。”

小龚心里一暖,接过钱,他说:“嫂子,我有一件事不晓得该不该说”。杨艳娇说:“我们之间哪还有啥话不能说?”小龚看看四周,吞吞吐吐地把昨晚看到冯黑子的一幕跟她说了。杨艳娇非常震惊:“难怪他要陪你多喝酒,原来是要堵你的嘴啊。此事千万不要跟第二个人说,听见没?”小龚连连称是。

杨艳娇很快就把此事悄悄地告诉给了贺永发。贺永发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嘱咐杨艳娇不要声张:说不定马上就要出红货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他又找到小龚,再次嘱咐他,要看住几个工人,尤其是冯黑子,有啥情况,及时给他打电话。小龚感觉表嫂已经把情况反映给了贺永发,心里有些不悦,但一想起她的两百块钱,心里就舒坦些了,连连向贺永发表忠心。

太阳快要落到山脊的时候,贺永发两口子准备下山了。冯黑子连忙对贺永发说,“贺老板,我要请假两天,行不?”贺永发顿了一下,笑着说:“咋不行呢?每个人每个月都有两天探亲假的,但要按照规矩扣掉三十块的。”又瞟了冯黑子一眼,再环视其他人一圈,说:“看看,要是出远门,哪有这么方便的?即使要解决问题,也是要冒险要花钱的嘛。”他的话引来混合粗野的笑声。杨艳娇说:“你个驴鸡巴日的,你把工人们都带坏了。”

等贺永发两口子走远了,冯黑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老周说,“有的人看见女人,就想起要探亲了,我们留在这里的人怎么解决问题?”

冯黑子说:“我是正常探亲,抱自己老婆。不像有的人,花钱弄鸡。”

没有人哄笑。老周的脸红了,不再搭话。

已经离老板娘杨艳娇来这儿两个月了。这期间除了出了一次上回那样的散货外,没有其它任何收获。这段时间里,除老胡没请假外,小龚继冯黑子之后,请了两天假,老周请了两次四天假。贺永发来过三回。第三回的时候,贺永发对大伙儿说,再过一个月如果还不出货的话,就收工。

大伙儿也有些慌了,因为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正是农闲时节,如果不干了,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都不划算。

老周像专家要发表演讲一样,先咳了一声嗽,说:“你们猜,这一个月内是否能出红货?”

大伙儿七嘴八舌,各显其能。老胡说,“我估计不会出红货,这是个假影。”老胡像泼凉水一样的推断立马遭到冯黑子的反驳:“放屁,那要是假影,前两个月怎么又打出货了?”

冯黑子粗野的一声“放屁”伤了老胡的面子,他忽地站了起来,临走时,把他刚坐过的小凳子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踢翻了。

小龚什么也不懂,又怕冯黑子的粗野伤他自尊,就没有做声,也没有离开,他想知道辩论的结果。

老胡的拂袖而去并没有改变老周作为专家的热情,他说,我认为,快了。冯黑子说,啥子快了哦?老周说,红货啊,贺永发要发财了。冯黑子不屑又带有嘲讽意味儿地说,嘿嘿,好好,我好像看到了贺永发请三轮车往这里奔来了。

老周为什么这么自信,为何以专家的姿态俯视众工人?因为他在山上呆得时间最长,有七年之久,而且最近五年不但是炮工还是领班。什么样的影,什么样的矿渣,他都见过。什么样的影只出散货,什么样的影一定有红货,他都有谱的。他见过的影中,最短的只有二十几米,半个月就能发大财;而有的影长达上千米,需经营两三年,才会见效,一般老板没有这个资本,也没有这个耐心,多数中途就撤退了。他也见过假影,这种影只是影,没有成型的货,就像一个只见鱼苗,不见大鱼的潭一样,引诱你冒着竭泽而渔的风险却一无所获,令人白白浪费人力物力和激情。现在,连小龚也知道贺永发为什么这么尊重老周了。不尽如此,小龚听说,半年以前,这个洞子本身是别人中途放弃的废洞子。老周一直在这个洞子里当炮工。洞子的活儿干了快一年了,只见过几次散货,老周建议这个老板继续做下去。老板却说,你能保证在一个月内见红货吗?老周说,我不敢保证,但我感觉红货不会遥远了。老板说,感觉?感觉有个屁用!老板最后还是撤退了。不久,贺永发得到这个消息,找到老周,从那个老板手中转过开发权,组织了现在一班人继续干下去。贺永发之所以接任这个洞主,一是他有几分相信老周,二是他说权当把前任的努力作为零的开始。所以每当他走过前面两百多米的洞子时,心里总是有一种像截获战利品的成就感。这点战利品根本没有费一枪一弹。而现在,贺永发要步前任洞主后尘,也要撤退了。

贺永发两口子又来了。

中午饭前,贺永发单独找到老周,说,依照周叔的经验,到底还有多长时间见到红货?老周说,我也吃不准,但我想应该快了,不如你们就在这儿等几天吧?两人又一起来到洞子里。到了洞的尽头,贺永发把矿灯从头上取下来,在洞壁上绕来绕去,除了看到似货非货的影,看不出什么名堂。又问老周这影与以前有没有区别。老周说,当然不一样。贺永发说,那你说说看。老周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前比划着说,不能说,天机不可泄露,好货是有灵性的,说破了就不会出来了。这和你说的不许在洞子里吹口哨,大小便一样,不要问为什么。

吃罢中午饭,贺永发组织大伙儿开了一个会。他的会议中心内容就是鼓励大家好好干,红货就会来了,连我每天都要给财神爷敬香哩。老板娘杨艳娇说,一个星期后,再也不出货,我们就撤。贺永发说,女人不要干政!杨艳娇说,我不干政,你就要破坏家庭。你几个地方撒钱,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

大伙儿看这两口子像说相声一样,一捧一逗,觉得很有意思。至于这个洞子是否再经营下去,大伙儿也在根据两口子的语气判断他俩的真实意图。贺永发当然是同意继续干下去,靠几次散货,本钱还远远没有回来。他也不相信他的运气会和他的前任洞主一样差。杨艳娇反对继续干下去,主要是她已经发现了她丈夫的不轨行为。当然,她相信贺永发只是解决一下暂时的寂寞,不会发展到为了一个山里女人而抛妻离子。因此,对于是否坚持经营下去,杨艳娇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

下午,贺永发两口子回到山下镇里的旅馆,贺永发临走时说,我们明天还来。第二天一早,两口子果真又来了。他们来的时候,小龚正在用报纸装炸药,老周和冯黑子在洞里打炮眼儿。贺永发撇下杨艳娇一个人到洞里去了。杨艳娇一边看小龚干活儿,一边和小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后,说了一句客套话:谢谢你给我提供的信息。小龚说,没啥子,我们是亲戚嘛。杨艳娇又说,假如没有出红货的话,我给你兑现的估计不多;如果出了,不但报销了你的电话费,还另外给点活动经费。小龚说,表嫂不要说了,我心里清楚就行了,小心隔墙有耳。与大塑料棚紧挨着的小塑料棚里,老胡正用木棒在盆里搅来搅去,洋芋被搓洗得哗啦哗啦地响。

炸药装好了,小龚要把它们送到洞子里去。杨艳娇说,我们俩抬吧。小龚连说,不必麻烦表嫂了,我一个人拎得动,再说老表不许女的到洞子里去。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真会假作人情,刚才怎么不帮我装炸药呢?心里又不禁怀疑杨艳娇说给他报销电话费和活动经费的承诺是否会兑现。

炮声又像往常一样响起,老周又像往常一样数着炮声。这次装了六炮,只响了五炮,哑了一炮。老周说,没得事,炸药又没糟蹋,还可以用嘛。冯黑子说,你是在搞自我安慰吧。老周正准备反驳,贺永发给他们一人散了一支烟,说,把你们的嘴堵住,没事多吐几个烟圈也比争得脸像猴子屁股一样强。两人接过烟,果真自顾自抽烟,不说话了。

尘雾散了,贺永发和几个工人到洞子里去。到了洞的尽头,只见地上堆了一大片石头。贺永发蹲下身子,看看是否有货。这一看不得了,脚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与以往矿渣不一样。以往矿渣是棱角分明处显出灰白色,而这块石头棱角分明处呈豆绿色,这不就是做梦都想的绿松石吗?有人啧啧地发出惊叹。贺永发没有做声,他把矿灯取下来在矿渣堆上绕了一圈。这时,老周和小龚也发出了赞叹。大家都看到了,地上至少有一半的矿渣已经不能叫矿渣了,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绿松石。

贺永发说,你们别动,搞出动静不好。大家都站着不动,看贺永发去翻检地面上的矿石。小忙了一会儿,贺永发从堆里搬出一块比冬瓜还大的石头,用手在上面抠摸着。除了小龚,现场的人都知道,这里以这个“冬瓜”为代表的货是绿松石中的上品,叫块状绿松石。这种绿松石呈块状,纯度高,色泽艳丽,质地细腻,坚韧而光洁,为绿松石玉雕的主要原材料。从价值来看,体积越大,造型越奇特,越值钱。如论斤两算,可卖至上万元一公斤。就拿那个“冬瓜”来说,少说要卖上百万元。如果经过精加工制成成品的话,恐怕后面还要加一个零甚至是两个零!“冬瓜”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这一地的绿松石要值多少钱?

贺永发没有看站着的几个人的表情,他又用矿灯照了照洞壁。洞壁上也是绿莹莹一片,大概有半张床的面积大,一直延伸到那个哑炮的位置。

贺永发转身对老周说,周叔,这个哑炮就不让它响了,你们几个先把它刨出来,再用钢钎把洞上剩下的货凿下来吧。吩咐完,贺永发就往洞外走去。在洞口的时候,他给他弟弟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弟弟请一个三轮车,明天一早赶过来。

下午的时候,贺永发和老周一起再看洞子。看看洞壁,又恢复了影的状态。贺永发窃喜:就这样挖下去,说不定还有收获。有了这次垫底,即使二十年不出货,我也不会贴本了。他悄悄地对老周说,等我把货卖了,奖你一个月工资。老周嘴上连声说谢谢,心里想,你他妈的也太抠了!

出了洞子,贺永发又找到小龚,说,我们是亲戚,这关键的时候就看你的忠心了。小龚说,老表要我怎么做?贺永发说,请你把其他三个人盯紧一点,防止他们偷货,另外也要学会保护自己。说完塞给小龚五百块钱。小龚从来没见过一次这么多的“小费”,连忙表示忠心。

三个一线工人里,贺永发唯一没有找的是冯黑子。他知道,冯黑子身体最强壮,他想来硬的话,你叮嘱了也挡不住。他现在最盼望的是明天快些到来,明天一早,他弟弟一到,他的胆子就足了。冯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已经和王几根约定了,晚上用手机联系,老地方见。其实,王几根在下午就知道出货了,他判断的依据是:一,上午一群人在小坪上的矿渣里翻检,说明量不会小;二,贺永发两口子到了太阳落山还没有离开,说明已出红货了。王几根的矿洞在上,贺永发的矿洞在下,下面的动静上面能猜出八九分,不用到现场调查。当然,王几根也不会到下面去。行内有规矩,有人出货时,是最忌讳别人围观。

晚上,吃罢了饭,冯黑子故伎重演,又自言自语地说上个厕所。就出去了。他刚出去,贺永发就向小龚使了个眼色。小龚也自言自语地说,汤喝多了,又要撒尿。贺永发说,你要撒尿,就要走远些,不能把这个坪当粪坑。说时,小龚已经出了大塑料棚。

贺永发在这里,冯黑子刚才没法下手,现在想去把货藏到老地方。他慌手慌脚地揽了半蛇皮袋子货,迅速埋到老地方。这一幕,都被跟踪的小龚看在眼里。他及时地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贺永发。贺永发非常高兴,又悄悄地塞给他两百块钱。

十一

晚饭一吃罢,贺永发突然宣布,晚上要守洞口。众人都不高兴。冯黑子心里顿时叫苦不迭,看到大家情绪不好,立即煽风点火:“夜里这么长,我们总不能在洞里站一夜吧?”

贺永发斜睨了冯黑子一眼说:“当然不会站着值班,大家都把被子搬到洞子里去睡!”他的话一出口,立即引来反对之声,冯黑子声音最大:“洞里那么潮湿、地面又不平,怎么睡?”

贺永发看也不看冯黑子,大声说:“算加班,每人补助两百不行?”

全场立马鸦雀无声。冯黑子知道大家还是不满意,这点钱与洞子里的货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他又喊起来:“那也太少了,两百块钱也买不来一个囫囵觉吧?”说时,看看众人,希望得到几个工人,尤其是老周、老胡的声援。但大家都不做声。贺永发见势厉声说:“你要不想干,现在就可以走!”

冯黑子平时就有些忌惮贺永发,又想想洞子里的货,忍忍不做声。

接着,贺永发安排了值班情况:小龚、老周、老胡为一组,负责前半夜,贺永发两口子、冯黑子负责后半夜,中间交班时间为凌晨一点。

前一组开始睡在洞子里值班。贺永发有些不放心,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他给镇里派出所所长打电话,希望能得到民警的支援。因为太晚了,派出所长有些为难。贺永发跟对方说,如果对方能来,他愿意给每位民警开一千块钱的出警费。对方说,你不要胡来,没有出警费之说,给你安排一个人来,但是啥时候来,还不一定。贺永发连声说谢谢。

前一组值班,工棚里只剩下冯黑子和贺永发两口子。贺永发睡在中间,把另外两人隔开。杨艳娇从来没有在山上过过夜,和贺永发、冯黑子睡在一个工棚里有些不习惯。只有用说话解除尴尬。开始的时候,三人还不时说些话,过一个时辰,杨艳娇熬不住了,进入了梦乡。两个男人各有心事,都无法入睡。冯黑子故意不说话,让对方以为自己睡着了。看看半天没有动静,冯黑子悄悄起来了。

过了十几分钟,冯黑子才回到棚里。贺永发假装懵懵懂懂地说,起夜去了?冯黑子吓得不轻,但很快反应过来了,说,是的,贺老板还没睡着?贺永发说,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

前半夜算是风平浪静。两组人都打着哈欠交了班。贺永发悄悄地把小龚拉到一边说,如果这边有动静,你要立马把大家叫起来,到这里支援,听见没?小龚说,老表放心,那是肯定的。

换了个地方,杨艳娇好一会儿没睡着。贺永发一改刚才在工棚里的态度,不再和冯黑子说话,他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听外面的动静上。冯黑子跟贺永发说话,开始的时候,贺永发还答应几句,再要说,他就让对方不要说话。两个男人都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洞子。

大概半个时辰的时候,两个男人都听到外面的动静。那是人走路的声音。冯黑子才想起贺永发真是精明,睡在地面,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迅速传到耳朵里的,前提是,人必须是醒着的。他不敢确定贺永发此时是否是醒着的,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了,迅速坐起来。

贺永发忽然说:“大家快起来!”话刚说完,后脑勺就被挨了一闷棍。

灯光顿时亮起来。来者是三人,都蒙着面,只露出眼睛。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矿灯。贺永发被打晕在地。一个蒙面人指使另外两个人去绑贺永发。杨艳娇大声喊:“你们是啥人,敢犯王法?!”领头的那个蒙面人说:“堵住这女人的嘴!”

尽管作了全力反抗,但杨艳娇仍然被两个人按住堵住了嘴、绑住了手脚。她怒睁着眼睛看着冯黑子。但冯黑子拿被子蒙着脸,看样子像是被吓傻了。领头的看看杨艳娇又看看被子里的冯黑子,像是突然醒悟似的说,没见过这么胆小的男人,把他也绑了!

与此同时,工棚里的三个人都被杨艳娇的一声大叫惊醒。小龚说,周叔、胡叔,我们去看看。老周说,我在工棚里看看情况就行,挣钱是小事,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摔在这里!小龚又问,胡叔,你呢?老胡说,好,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小龚蹑手蹑脚地快要走到洞口的时候,心里有些胆怯,想起身后的老胡。扭头一看,连个人毛都没见着,心里骂着两个老奸蛋。但到这时,他心里也想退回去。可是已经晚了。里面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矿灯一绕过来,小龚像扒光了衣服被游街示众一样暴露在众人面前。转身想跑,却被其中的一个蒙面人一棍打在背上,扑倒在地。两个蒙面人七手八脚地把小龚绑起来,把他扔到洞口。

领头的蒙面人说:“现在好了,可以去搬货了!”。三人正转身,却又莫名其妙地纷纷倒地。小龚、杨艳娇、冯黑子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一个拿着棍棒模样的人说:“洞外的两个人还不进来?帮忙把这三个人绑起来!”

进来的是老周和老胡。原来他们两个一直在洞口附近。众人才看清,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是民警,穿着制服,没带帽子,手里拿的估计是传说中的警棍。

民警指挥老周、老胡分别解开贺永发、杨艳娇、小龚身上的绳子,又用这些绳子分别绑住三个蒙面人。边上的冯黑子说,还有我呢?民警说,你先绑着再!

贺永发被杨艳娇摇醒了。贺永发反应过来了,首先谢过民警。民警挥挥手说,你们交班的时候,我就来了,不用多说了!快看看这几个人的真面目!

贺永发从三个人的头上撸出各自的面罩,才大吃一惊。领头的正是王几根。

天蒙蒙亮的时候,王几根和他的两个雇工以及冯黑子被民警带走了。

贺永发的弟弟来了,后面跟着他们的堂兄弟。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虚惊,贺永发看到弟弟们,格外亲热。现在,有了这些嫡系,他的胆子足了。而几个雇工,尤其是小龚,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所有的货都包装好了。贺永发亲自给每个袋子封口打结。一共装了九蛇皮袋。老周提着袋子掂量着分量,自言自语:这哪是石头,这分明是红彤彤的钞票啊。贺永发说,周叔,小点声,小心把强人招来了。众人就不说话了。贺永发安排他两个弟弟、老周、小龚四人,各扛一袋子货下山,自己和老胡及杨艳娇留在山上照看剩下的货。

货很沉,刚上肩膀,小龚就几乎被压弯了腰。贺永发说,你看你,头没破血没流,怎么没力气?众人就一阵哄笑。贺永发又叮嘱他弟弟说,把货装上车以后,你和龚子锐留在那儿看守。又对老周说,请周叔带头搬剩下的货。

贺永发亲自扛着一袋货走在后面,他的堂弟、老周各扛一袋子货走在前面。杨艳娇走在最后面。大伙儿把货轻轻地放在三轮车上。贺永发的弟弟和堂弟骑上摩托呜呜地跑了。贺永发又交代老周要继续带好班,好好干,等货出手后,还会有奖赏——这个洞子有前途啊!说完,两口子就上了三轮车,突突突地跑了。

老周说,娘的,贺永发真的发了!说着,就招呼小龚回山上去。小龚没急于走,他目送着三轮车在视线中消失。有那么一刻,他一时意识模糊了:仿佛坐在三轮车上的不是贺永发,而是刚出校门的龚子锐。刹那间,三轮车又变成了宝马,载着他前往上海,去参加全球宝石博览会。那个酷似冬瓜的绿松石已被他请专家打制成了玉雕,出现在博览会宽敞明亮的展厅里。那玉雕像西天佛祖一样,端坐在玻璃罩里,泛着绿莹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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