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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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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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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 儿 娘

张成

磨盘村里两条沟,顶俊的女人还数狗儿娘,顶命苦的也数狗儿娘。

狗儿娘年轻时就讨厌磨盘沟子的男人们生气就打老婆,翻了几条岗,嫁给了高望山的一个种地的。那时候兴搞互助组,大伙儿要按上级指示,组织起来团结起来,无论翻地下种锄草施肥收秋脱粒,都要相帮着干。比方说铲地,大家伙儿今天到东家,唏哩哗啦齐上阵,干完了就调山头,也是全营人马。这种方式也叫借工,人家帮你干完,你也得帮人家干完。“六月草,砸倒跑”,锄头抡起来,人就飞起来,那地铲得好坏,自个儿都不好意思看。倘若轮着你倒霉,锄地时掉了锄板,那就糟了。等你把锄板安上,人家指不定飞出几陇地了,然后十几双眼睛盯着你,眼瞅着你补那落下的陇,藏不得奸耍不得猾,你一天也别想撵上了。但是事情也没那么严重:弯腰把锄板捡起,藏在兜里,依旧用锄头比划下去飞下去——人人都在飞,谁要是有那闲情来盯你,活该他落下。一口气一片地,飞到头了就到地头坐下,开始点烟喝茶,后来的陆续赶上,锄杆一并,当起板凳,肩挨着肩坐下。烟是各夸各的好,你那儿子从省里带的,我这就女婿北京买的,赢了的自然高兴,输了的也不甘心,凑上来:“来来,我尝尝!”混来根把烟,凑个心平衡。这个掉锄板的便故意慢吞吞落在后面,正欲歇下,忽听“叮咣”一声,地上赫然一锄板。那人准大骂:“操他娘,这个鸟鸡巴玩意儿又掉了。都干完了还他妈的掉,真倒霉!”于是慢悠悠捡起来,细细钉牢。这时其他人是不甚留心的。因为这种事情给谁家帮忙时都有可能落下,彼此心照不宣算了。不然明个儿摊上自个儿掉了锄板,不也一样么?又再说秋霜一降,没铲到的草照样死去,哪个儿还有那个闲功夫,去考证那谁谁谁铲的那陇地不地道,茅草都赶上庄稼高了。

铲地这般凶,而狗儿娘竟敢跟着男人们铲,从不掉锄板,别人也休想落下她。你说这女人了不了得?

“关东山的老婆海南家的牛,鄂西北的女人贵如油”,鄂西北的老婆金贵,是出了名的。外头活儿有老爷们儿干,干得不好还要责骂,老娘们儿也就缝缝补补,洗洗晒晒,停不停当,男人还不敢说。再就是男人真生气时挨挨打,暖暖被窝啥的,男天女地嘛,都是应该的。因此老娘们儿都在家捂得精秀,一个个水灵灵,白漂漂,但捂归捂,横看竖看,还是狗儿娘最灵气,耐看。男人们说,她有气质。

狗儿娘头胎生下大狗儿,二胎生下二狗儿,从此再没开怀。狗儿娘这个称呼是属后来追认的,当初为闺女时叫作什么花儿的。

高望山的磨盘本也凿得不差,但这边人鬼头得很,硬是把这么个好地名抢了去,成了活广告,再加之这里的磨盘确实凿得硬一伙子,日后的人凿磨盘,都来磨盘沟子了。狗儿娘去了高望山,不光去了人,还去了磨盘沟子凿磨盘的独家技术。本来磨盘沟子的石匠凿功一般,为啥能出好磨,关键在于这里人的功夫不下在凿上,下在看上,看啥?看石头,看纹路。看准了,凿起来自然顺当,一锤子一条槽,想啥样就啥样,不偏不斜不连带,真个的干净利落。狗儿娘到了高望山,并不动手,只是给高望山的男人们上了几课,那里的凿磨盘的功夫,不多久就有了质的飞跃。

男人们于是回家便对自个儿老婆感叹:“那个狗儿娘呀,真个的心灵手巧哦!”“她要是抡得起大锤,肯定是把好手。”弄得老婆们像吃多了青橘子,心里酸得直冒泡。

“我要是找得那么个屋里的,少活十年都愿意。”男人们豪爽,有啥抖落啥。

可狗儿娘并没逃脱老爷们儿的拳脚。也难怪,这地方的男人谁不打女人,就像不会抽烟一样被人瞧不起。别看鄂西北的女人平日里金贵,打架的时候,命贱着呢。女人再巧再能干,只是副业,只有挨打和睡觉才是专业。

磨盘沟子高望山的男人们都忿忿不平:“狗儿娘挨的哪份打?人嫩生,又下力。要是我摊上,疼还来不及呢!”惹得女人们也忿忿然:“老娘们儿天生那么物种,不管着压着,她还得了?好货不用打,打死没好货!”猛然觉得失了口,幸亏在非常时刻,不曾被外人听了去,下回照例吃拳脚时,没有人来揭那短处。

大狗儿六岁二狗四岁那年,狗儿爹突然瘫在了炕上,照样吃照样喝心里也明白,就是讲不出话来。

“怎么样怎么样?”女人们斟酌着说:“人这个东西,不能太俏了,俏大了就克夫,‘丑夫人丑夫人’嘛,当那是蜜罐子,那是剐骨刀啊!”“人越俊,命越苦,看见那黛玉没?”

三圣人老婆新来,赶紧显摆:“俺们那位说了,那叫‘红颜薄命’。”

薄命也罢厚命也好,狗儿娘倒没觉得什么,早先男人不瘫她也顶个劳力,如今还不得照样顶呗。天天到队里上班,跟男人混在一起,免得受那痨鬼的气。

“别瞅她正经两条,水光滑溜个人,火烧火燎的岁数,又不是三天两早晨,长久了不钻苞谷地翻墙头?绝对守不住!”

女人还有男人们都试目以待,都盼她守不住又都怕她守不住。男人们怕他守不住嫁了人,盼他守不住瞧上了自个儿;女人们盼她守不住看笑话,怕她守不住勾了自家男人的魂。果真那样了,还不如守住,顶多就那句“守不住”说错了,能怎地呢?

也有来煽动狗儿娘走道儿的。但她总愣头青,弄得媒人怪难受,谁知道她相中了什么号的呢?

终于来了这么一个人,是盲流,听说还是个童子身。天天上门溜须。到底有一天,狗儿娘让他搬到了筒子楼里去。

“怎么样怎么样?说她抗不住就抗不住,烈女怕缠郎,别说她呢!”

“待要办这事儿,就赶不上夹起包俩人儿一跑。这弄到眼皮儿底下,不把人丢净了?炕上那个瘫子又不聋又不瞎,还不活活肮脏死?”

狗儿娘不去理论,依然里里外外顶个人。倒是和那盲流亲热着呢,走着行着出双入对,让人看着扎眼。稀罕就稀罕去呗,背后爱咋咋地,人前浪那个劲儿干嘛呢?

狗儿年少,不懂事。后来大了,看他娘时便多了白眼仁。他娘也暗暗落泪,只是从不叫那盲流得知。

一年一年,狗儿娘把干的活计操的心计受的风霜都写在了脸上。

狗儿爹瘫了十五年,到底还是死了。老婆哭过去好几回。自然得哭哭,良心上对不住。磨盘沟子还没有那个娘门儿敢把汉子弄到自个儿亲男人面前亲热的。苞米地里茅草堆里钻的另当别论,眼不见为净嘛!

儿子们都娶上了媳妇儿抱上了孩子。没一个肯跟这样的娘住在一起的,都搬出去另炊。旁的不说,人前人后闲言碎语地听不下去。

后来人们倒不太讲究狗儿娘长狗儿娘短了。她那一掐能出水的脸蛋早就成了风干的丝瓜瓤子,看一眼三天不吃饭也中,倒胃口。

污点总是有的,狗儿娘矮人一头。三圣人说这叫“招夫养夫”,山里人不会拐那么大的弯,不如直说“养汉子”通俗。

“你有那么一天,跟谁葬在一块儿?”

“还用说,当然是跟狗儿他爹。”

人们过后又是一番啧叹:“摆一摆哪个使唤得多吧?人啊人!”

狗儿们劝妈:“把那老头儿撵了,咱兄弟养活你。”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没良心啊?你叔叔待咱家功劳大着呢。哪能老了就撵了人家?早先年咋有人拾个孤坟上着,后来中状元了不是?好心有好报!告诉你们,俺俩这阵儿还能咬动面条子,不用你们。将来真动弹不了了,不指望你俩指望谁?要不,我告你们去!”

改嫁的人,还指望人家养活而且拐回来一个?磨盘沟子的山民们以为遇上了疯子。

只有大队的小团支书同情这老太太,时不时地大老远跑来看她。

“大奶,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哪个也管不着。再说,当时您完全是好心,给别人,把瘫子一扔,日子咋弄都好过,我理解您!”

“亲孩儿,你不理解大奶,谁都不理解大奶啊!”狗儿娘哭得如酒醉。小团支书诧异,就是有些风言风语,也掉不了一块儿,委屈成这样?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人老了就像小孩儿啊!

老盲流死了。死在狗儿娘前头。鄂西北风俗,人没咽尽那口气时,最好得有孝子在旁,等着送终。将来到了地下,也好分到天堂,早天托生了。狗儿们都不来。狗儿娘哭成了泪人。咽了气,大吼着叫两个狗日的过来。

两个狗儿过来了,一个瞅天,一个看地。

“你们两个,跪下!”狗儿娘厉声喝道。

狗儿们硬着腿,不理。

“好!你们不跪,今个儿我就让你们开开眼。”说完腾地上炕,三把两把把死人的裤子扒拉下来了。

众人纷纷尖叫,原来那盲流,竟是个阴阳人。

“小兔崽子们你们听着,我是你娘。当年哪赶上扔了你们!娘实在养不活你们这两个张口兽,才找了这么个人啊……这个死鬼跟我商量,他生就这缺陷,就怕人瞧不起。他一辈子旁的不想,只盼别人说声他是真汉子。死鬼答应我,只要别给他抖落出去了,他累死,心里也没怨言……你娘应了承诺,知道有多难吗?说出去对不起死鬼,不说出去憋在心里难受啊。小兔崽子们,你娘这多半辈子,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

狗儿娘抓起一瓶早就藏好了的“敌敌畏”,拧开盖就喝,幸亏有年轻人眼疾手快,抢了过来。老太太不甘心,又抓过来一把剪子……

辈分大的男人们大喝:“大狗,二狗,你们两个狗日的还不跪下!”

齐刷刷地栽倒两个七尺大汉。两个儿媳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地闯进来跪在地上,亲娘长亲娘短的哀号起来。

“叫爹吧。——他功劳比你爹大。”

俩汉子扑到那死尸身边,实心实意地哭爹,并告诉死者闭上眼睛,今后若让老娘说出半个“不”字,天打五雷轰。立即有人麻利地找麻匹儿,找白布,缝孝子服。

还有一个人最伤心,那就是小团支书。据说他跑到沟沿上,差点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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