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泽红
水有江淮河汉,山有秦岭巴山,汉水的最大支流叫堵河,发源于有野人的神农架,在秦岭、巴山的尾巴上,堵河正好从这里流过,倚山傍水有一个小镇,那就是田家坝了。
竹山过去有一句有名的民谣:“官渡府,峪口县,田家坝是金銮宝殿”,小时候总是想不明白,总缠着大人问什么是官渡府,什么是峪口县,什么是金銮宝殿。大人被问急了,就随手指着粮管所的房子黄州庙(黄州人修的家庙,黄州即今武汉黄陂一带)说那就是金銮宝殿,虽然仍不很明白,但看着那雕梁画栋,危檐高墙的大殿,还有院子里那几人合抱粗的桂花树,心里便顿生敬畏感。
待到上了学,大约是三年级时,老师教唱《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工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放学走在田埂上,听着八哥的欢叫,看着河中船狗子们(那时候听大人们对纤夫的称呼)吆喝着拉船,船上张着白帆,心中想,这就是唱的我们田家坝!就是到了今天,一听这首歌,我头脑中的第一景象浮现的还是田家坝。
上大学时,湖大历史系教授明史专家童恩翼先生给我们教授《史学史》这门课,先生年近六旬,仍能整段整段背诵《史记》、《汉书》,唐诗宋词脱口而出更不在话下。先生是湖南人,与主席家乡相隔不过六十华里(只有田家坝到深河乡那么远),每逢讲到自己的心得、观点,先生必高唱一声“童子曰”,我们便连忙聚精会神,耳忙手乱一番,对夫子,我们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和夫子攀谈,半是请教、半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谈田家坝和古庸国,谈盐客挑盐,谈黄马褂起事,谈民变(民国中期田家坝的一次农民起义,虽最后失败,但亦将伪乡长逼于河中淹死。),谈两河口三盛院,继而谈古朴、剽悍的民风,谈斗酒,谈人死闹夜还阳烧更纸,谈给受了惊吓的小孩长声吆吆地“叫吓(赫)”,谈古戏楼,谈黄州庙,再又谈过年玩狮子耍龙灯,谈五月端午划龙船,甚至谈田家坝的白菜、萝卜没得筋,忽觉言多,立即闭口,不料夫子两眼放光,饶有兴趣地问我:“到过湘西没有?”我连忙摇头,夫子说:“我去过。”又问“看过沈从文的《边城》没有?”,连忙点头,夫子便呵呵大笑,笑罢,两眼炯炯望着我:“小包哇,这太象湘西了,很象边城,你们家乡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呀!很象边城,有机会过去看看!”听了这话,我兴奋的三天上课没打瞌睡,从此逢见外人,我便不再只说我们那里有野人、有猴子、娃娃鱼,还有金钗和灵芝,而是自豪地给别人介绍汉江最大支流“华中地区唯一未被污染的河流”,介绍“磨滩、羊滩不算险,冒水洞才是鬼门关”,介绍螺丝转顶九曲十八弯,介绍绿松石与女娲补天,介绍余曼白、袁白涛,介绍施洋,介绍辛亥革命“军中有三武”中的张振武,最后忘不了说“我们那里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不过介绍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竹山。但内心深处,总把田家坝和边城联系起来,只是遗憾童老夫子未能亲来一游。
田家坝历史悠久,《尚书•牧誓》里周武王与商纣王在牧野决战,临阵作战前动员,其中提到“庸”,就是指以竹山为中心的古庸国,但窃以为国都肯定不是今天的竹山县城,据县志上说,是为今文峰乡皇城村方城山。仔细分析似也不象,古人逐水而居,怎么会到一个缺水的干梁子上呢?何况还是一国之都城?古人的逐水而居,逐的是大水,非仅指饮用水,其水犹如今之公路、铁路,因其涉及漕运、征战,非同小可,如庸之伐纣,其战车几百乘,粮草辎重无数,非水运不可远征。2005年7月份召开女娲文化研讨会时,华中科技大学82岁的老教授张良皋先生亲到方城山走了一趟,回来后一口否定,认为庸人绝不会在那里建都,原郧阳教院院长、历史学家匡裕从教授也认同这一观点,同行的市社科联主席牛建生先生带有一本《襄阳府志》复印本,上面提到了方城山,但未说是古庸之都城。和他们在一起聊这些问题时,张老及匡老都只是认为方城山可能是竹山与房县之间的一个大关卡。
据县志所说“城南四十里”,按华里山路计算,竹山县城到田家坝正好四十里,田家坝在现代地图上看正是在县城的南方,那么,我推测,“城南四十里之方城山”,当为今田家坝之芦鸭寨,芦鸭寨在田家坝街上街头,山顶有城墙(当然是后来筑的),方圆百丈,中有一水塘,池水清澈,边生芦苇,时有野鸭嬉戏,以芦鸭寨为中心上有官渡河、汇湾河在两河口交汇(交汇后称堵河),下有苦桃河(土人讹为裤裆河)、深河、堵河三河在田家坝街交汇,方圆不过十里,却淤出三盛院、黄土凸及北坝、南坝和小河坪,上下台子七块河滩平地,依山傍水,土地肥沃,交通便利,进可攻,退可守,当然是建都的好去处。
县志及《三国演义》中说,“建安24年,(先主)命达从秭归北攻房陵,房陵太守蒯祺为达兵所害,达将进攻上庸,先主阴恐达难独任,乃遣封自汉中剩沔水下统达军……”,“自关羽困樊城、襄阳,连呼封、达,令发兵自助。封、达辞以山群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房陵即今之房县,封即刘备的义子刘封,达即大将孟达,从这两段文字中可看出上庸当时的战略地位多么重要,刘备怕孟达不能胜任守上庸的重任,派自己的义子相助,那份量可就不同一般了。后来,关羽遇害,也是因未能从上庸搬得救兵,若关羽不死,荆州不失,则就无后来的火烧连营,张飞遇害,蜀汉基业就会固若金汤,待到诸葛亮出屯汉中伐魏时,又是孟达反水叛魏,欲重献上庸于蜀汉,因事不密,未能成功,孟达也终于死在司马懿之手,致使诸葛亮功亏一篑,司马氏则以手加额曰:“……孟达一举,两京休矣……”欣庆之情,溢于言表,这还是因为上庸。上庸,称之为决定三国历史甚至中国历史的一个秤砣当不为过。不过要说明的是,这刘封、孟达镇守的上庸,其治所从县志上推看,当仍然是在田家坝。
老作家岳啸先生的长篇小说《武当山传奇》中有一个清廷重要人物王三盛,就是田家坝的人,据传,老王家做的一手好豆腐干,是五香的,不是武汉的那种臭干子,他辗转来到京城,在紫禁城附近卖早点,香气飘进后宫,慈禧闻之食欲大开,命人寻至宫中,当场做来一尝,鲜香嫩滑,真个是胜却龙肝凤髓,慈禧凤颜大悦,重赏之,王家由此发迹,另有一说,王三盛偶在两河口拾得一块狗头金,于是掘地三尺,待下挖至两米时,发现密密一层金豆,自此发家,两河口淘金直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还兴盛不衰。三盛大院就在田家坝两河口,有四十八口天井,解放后分属竹山和竹溪,小时砍柴站在山上数过确实不假。现在复制了两进院落在上庸镇(田家坝)。再说那天安门上的大梁用的就是田家坝吉鱼大沟口的楠木,后来慈禧的棺椁也是用的那里的楠木,木料顺堵河下汉江,再过长江走运河,一路水运至京城。水淹之前,大沟口还有数棵大楠树,浓阴蔽日,占地两亩有余,另距两河口不远属竹溪县管辖的新洲乡烂泥湾有一楠木寨,亦有明代种植的金丝楠木,郁郁葱葱,蔚为大观。
那些故事和传说的考证是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事,我们且不管它。到得后来,清末战乱,大量流民涌入,特别是抗战时期,这里成了入川的战略通道,往来商贾如潮,码头上停满了汉口、老河口上来的大“丘子船”(土人对载重万斤以上的大船的称呼,不知何意。),灯红酒绿,昼夜笙歌,田家坝着实兴旺了一阵子。听舅舅说,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老河口曾上来过两个鬼子来侦察,被外公他们缴了枪沉了潭,田家坝人紧张了一阵子,后也未见有事,大概战事吃紧鬼子顾不上,不然田家坝就惨了!抗战之前国民党进剿红三军的张连三在房县被贺龙打败,溃逃路过田家坝,也未敢大肆抢掠。舅舅们说“土匪”过了几天几夜,外公他们趁机偷了不少马刀、手榴弹。问他们这些东西何在,说是马刀被生产队打了锄头,手榴弹在河里炸了鱼吃,此是后话。倒是张自忠将军三十三集团军的子弟学校“两河口自忠中学”以及后来的鄂西北军区两竹地委在田家坝留下了许多故事。可惜自忠中学的故事未曾有人挖掘整理。说不定能拍一部反映抗战将士的家属、子弟与百姓之间的一部情感生活剧,相信很好看也很有纪念意义。
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田家坝出了一个惊天大案,一个农民自称“汤皇帝”,且还真有不少“臣民”,还册封有“妃子”、“太子”和“丞相”、“军师”。过去庸人伐汤,而今庸地建“汤”,相隔几千年,历史在这里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不知“汤皇帝”是否有商纣王给他托梦,让他建“大汤王朝”,我估计没有,不过即使有,“汤皇帝”也不知商纣王为何人,“汤皇帝”本人倒是姓汤。“汤皇帝”虽称帝在田家坝,但他却从没坐过“金銮殿”,他的房子我知道,是两间破茅屋,他是个手艺不错的篾匠,我姑老婊(大姑姑的儿子)送给我一个提篮,就是“汤皇帝”亲手编的,很精致也很结实。前几年出狱后,我还想请他给我编几件“御用”的筲箕、鱼蒌什么的,可惜未等到我去找他他就“驾崩”了!
原来站在南坝保安寨上一看,那青石条码头,那石板街,那天井大院,依稀可见往日气象,可叹文革“破四旧”毁了戏楼和不少牌坊,扔进了下街头据说直通四川的冒水洞,不然,稍加整修就是一座拍摄民国以前景象的影视城。翻开1956年版的《中国分省地图》,田家坝历然在目。周武王在《牧誓》上说:“勖哉,夫子,而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严厉申斥大家要努力向前,若不奋力拼杀,就要军法处置,要你项上人头。周武王还要求他们“如熊如罴,如豺如离”,庸人那时表现肯定很勇猛,不然后来不会攻楚,强楚也是经“两伐”的惨烈战斗才在庄王手上灭了庸。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掌握着先进的青铜冶炼技术、创建了堵河文明的古庸国就这样灰飞烟灭了,而今庸之后人也只能望河兴叹!但田家坝终究还是落后了,是时代的变迁,历史的原因,如今的中国分省地图再也不见田家坝的踪影。古语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庸人的自扰实则是不安于现状的进取啊!愿田家坝多“庸人”,愿竹山多“庸人”。
逝者如斯夫,堵河水流淌了千百年,斗转星移,时序进入了21世纪,要在堵河上修电站了,电站一修,田家坝就成了水乡泽国,金銮宝殿可就没了,2007年冬潘口电站动工修建,田家坝开始移民搬迁,2011年9月潘口电站下闸蓄水,田家坝永远沉入了水底,但水淹不了的是心中的金銮宝殿。传说原来上街头杨泗庙旁边河底深谭下说是有一个石门,对面山上有一个石鼓,石鼓人人可见,石门没人见过,水太深。有歌谣说:“石门对石鼓,金银二万五”,意即只要打开石门,便可得金银财宝无数。在下街头堵河和深河交汇处有一沙洲,名金盆洲,传说中有一金盆,因盆会漂,故涨再大的水,也淹不了金盆洲,五六十年代地质队来勘测,老百姓说金盆被地质队取走了,说也怪,从那以后,金盆洲确被淹过多次,我想“金銮宝殿”的得名与石门石鼓金盆洲可能也有关系,这应当是情理之中的事。田家坝一淹,水更深了,连永不沉没的金盆洲都在水底了,那石门石鼓的谜就更无人能解了。不过电站一修,那金银可就不止二万五了!
不管是尘封的历史也好,还是历史的封存也好,有个永远的谜留给后人真的很美好,后人再给后人摆古今时就可无限向往无限自豪地说:田家坝,那是永远的金銮宝殿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