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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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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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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川 老 屋

陈 磊

去年底,新农村建设推进到小东川村,县里决定把我们村建成溢水镇的生态后花园。依照计划,我家老屋要拆掉。

尽管早有拆除老屋建新房的想法,但真正眼看着与一家人相伴了三十五年的老屋,将只能以影像的形式存于家乡的记忆里,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因近期没法回乡下老家,便让姐姐多拍些照片,以便留存记忆。

三十五年里,老屋里发生了太多故事,有柴米油盐,也有家长里短。但在我看来,老屋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当属它所凝聚的父母一代人的拼搏智慧、坚韧精神和处世哲学。一路回溯,触摸到的都是亲切的农家味道、纯朴的山村情怀和至善的人间真情。

老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虽是土木结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当属阔气人家。那是一个刚刚摆脱饥饿的年代,人们把粮食奉为至宝,所以在修建房子时还专门建了一个粮仓。所谓粮仓,就是在墙体三米高的位置均匀放置十数根木梁,横跨在两堵墙之间,木梁的两端深嵌入墙体之内,木梁之上钉上厚实的木板。家里的粮食都存放在里面,既安全又防潮。

建老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所以也不详尽建造的过程。那时候爷爷健在,身体特别好,还是个建房的行家里手,爸爸筹集着经费,其他事情都由他老人家来张罗。听爸爸说,当时花了四千多块钱。

说来我也算是个命大之人。妈妈在怀我五个月的时候,腊月二十八到镇上办年货的途中被自行车撞倒,昏迷一整天。体征微弱地持续了四天,大年初四托人情用拖拉机把妈妈送到医院。随后,妈妈进行了45天的住院治疗,至出院时神智依然不是完全的清晰。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依照国家政策属于超生的范围,但当时由于妈妈身体依然极度虚弱,所以村里和镇上的干部都不敢强制让妈妈去做终止妊娠手术。由于在救治妈妈的过程中,用了一些特殊的药物,稍有医学常识的人就会怀疑胎儿的健康状态,所以尽管妈妈是在医院生下我的,但在送妈妈去医院的时候,并不曾给婴儿准备衣物。

妈妈把我生下来后,见是个大胖小子,且肢体健全,身体健康,哭声带劲,以至取舍之间颇为难。一是怕孩子将来有问题,再就是,若养下这孩子,便得缴纳2100元的超生费。在1982年,说2100元是一个天文数字或许并不假。

当然也有人说,这么好的儿子,没有道理不养。最后拿主意的还是妈妈,她用自己的衣服把我包裹起来,说养一天算一天,既使将来是个傻子,就当是命中注定的。据说,之后100天内,我时常打摆子,把全家人折腾的可不轻。当然我自己也够惨,因为太胖,犯病打针时找不到血管,两三个赤脚医生轮翻在我身上扎针找血管。

考虑到妈妈的身体,我从九个月大的时候便跟奶奶一起睡,直到小学五年级,所以我跟奶奶的感情特别深。

八岁的时候,家里请人砍伐大量的圆木,看到从外公家搬来的粉刷用的脚手架,种种迹象显示我们家要新建砖木结构新房。但由于后来发生了种种困难,计划搁浅,老屋继续陪伴我们一家人二十多年。

1991年,爷爷因为挑的东西太重,压折的扁担击中了后脑勺,造成颅骨受损。本来休养些时间应无大碍,但正巧当天有老祖宗过生日,爷爷去祝寿,被劝着喝了不少酒,可能导致颅内充血,出现呼吸困难。在医治过程中,因为呼吸压力太大致肺部损伤,咳嗽不止,最终由肺气肿演化成肺结核。加上爷爷年轻里酒量很大,数十年的肝脏负担也随之出现问题。

在给爷爷治疗的过程中,爸爸曾多次组织专人送爷爷到宝丰镇卫生院检查,多半是清晨我上学的时候出发,等到我中午放学回家时,他们也回家了。其中最清晰的记忆是1991年除夕夜,爷爷的呼吸极度困难,为避免出现意外,爸爸半夜里找来医生给老人家打强心剂之类的针。我当时看到是用特粗的针管,配上打吊瓶的细管针头慢慢注射的。

毕竟,那是一个医药条件很有限的年代,尽管做了很多努力,但爷爷还是于第二年的二月初九去世。妈妈让二姑陪着我给外公捎信,还在我的口袋里装了一个手绢,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只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在上学的路上,我惦记着这一点,情不自禁地眼泪汪汪。 那一年,爷爷不过六十六岁。爸爸很难过,若不是那次意外受伤,依照老人家的身板,至少可以活到80岁。如今已过去24年了,爷爷坟前的柏树都长得很粗壮了,但我还是偶尔想起,如果爷爷还在世,我会给他买好酒喝,还给他买皮靴和棉衣。只可惜上苍没有给爷爷太多的时间,也没有给我一个孝敬的机会。

或许真是祸不单行,爷爷下葬后整整一个月,身体一向健康的奶奶因为脑血栓而偏瘫。那天早上,我一如往常早起上学,可是发现奶奶使出全身的力气却起不了床,也不会说话。我帮她坐起身,却差点摔到床下。我便去叫来邻居家的爷爷奶奶,一时间左邻右舍都到齐了,出早工的爸妈也赶回家了。

爷爷的去世,让家里直接少了一个劳力,奶奶身体的瘫痪又让家里损失了一个得力帮手。家里这些变故发生的时候,姐姐正在丹江口的农校读书,哥哥正上初一,而我才上小学五年级。一个家庭的压力瞬间全压在了爸妈身上。

那个时候,爸爸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爸爸从部队退伍的时候已经是副团长,因为爷爷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儿子,虽然部队万分挽留,但爸爸还是很坚决的回到家乡。退伍时,爸爸本来安排到县信用社工作,但生产队不同意,理由是留爸爸在生产队当大队书记。

因为家里突发的这么多变故,加上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推进难度太大,目睹着很多村民因为生儿育女被逼着变卖家产缴超生费,对超生有着切肤体会的爸爸决定辞去村书记职务。

爸爸后来告诉我,曾经有一年夏天,他的双手起了很多麻疹,结了僵硬的茧,双手无法干活。正赶上下雨天,他在山上放牛,坐在半山坡上,他伤心地流下了眼泪。难过于母亲瘫痪在床,难过于儿女还未长大,难过于自己的双手生疾,难过于阴雨天的悽凉。

这么多事情的发生,辛劳的爸妈能撑着一家人过好日子就已经很不易,更别提新建房子了。但从平时与爸妈的交谈中,分明可以感觉到,这确是他们心中的一个遗憾。

1996年,哥哥初中毕业,迫于生计,他无法继续上学。哥哥在家里跟着爸爸干了半年农活,第二年春天开始便跟着外公一起学习兽医,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跟他老人家学医治骨伤之术。由于外公家的医术属家族式传授模式,在大舅小舅的运作下,哥哥很快进了药房工作,并给身为骨伤主治医生的小舅打下手。由于小舅家的医术甚为了得,远道求医者络绎不绝,以至于小小的诊所收入极为可观。在小舅的关照下,哥哥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前景。

2000年,我高中毕业,经过家人的共同商定,哥哥为我支付了大学第一年的6000元学费。如今想起来,这次决定家里人下了很大的决心,尽管我上的大学并不知名,但我也算得上村子里走出的第一位大学生。

上学的时候,是姐姐和哥哥陪我去的,上学途中我第一次路过十堰。办理好报名和住宿手续,哥哥和姐姐离开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离家的遥远。但我知道,就是这次离家远行,对我的人生具有非凡的意义。

2002年的夏天,家里又迎来了一个极为困难的时期。农历七月二十七,姐姐的儿子满周岁,而农历八月十二日,哥哥要结婚,阳历9月1日我新学年开学。对于父母来讲,无论是外孙周岁,还是儿子的婚事和学业,每一件事都很重要。但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来自经济上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为了哥哥的婚事,爸爸决定对老屋的室内进行维修。我知道爸爸当时很想拆旧建新,但一时间确实无能为力。那年秋季开学时,我决定办理助学贷款,直到我大学毕业,家里一直很紧巴。幸运的是,2003年我大学毕业之后,很顺利地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家里的经济压力从那时起才慢慢好一点。

时至2005年,奶奶已经病了十三年。在奶奶生病的十三年里,爸妈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家,爸爸有时外出办事,也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因为在那些岁月里,我们三个孩子都极少在家,爸爸也时常忙于外面的事情,相比之下,妈妈用十四年时间书写了一个儿媳孝敬婆婆的传奇。

妈妈没有上过学,只有与生俱来的品质和智慧。妈妈给生病的奶奶端了14年的饭,洗了14年的衣服,洗了14年的澡,倒着14年的便盆。妈妈要求我们每次从外面回到家,要第一时间到床边去看望奶奶。爸爸曾经在抱奶奶上厕所时,因为奶奶小便失禁,弄脏了爸爸的裤子,爸爸在换下裤子干活去后,我把爸爸的裤子拿到河里洗干净。后来妈妈知道后感到很惊讶,她惊讶于我不嫌脏,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源自她的言传身教。

奶奶生病后的第14个年头,已经83岁了。由于长期的辛劳,妈妈的身体也受到很大的拖累,冬天的夜里起来照看奶奶小便都显得很吃力。爸爸作为儿子,虽然孝敬有加,但在极度心疼之时,曾对小舅说:“如果我妈再活一年,你姐活不长久了!”奶奶去世后,我听到小舅说及此事,当时心理有说不出的酸楚。

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她曾经发明了夏天用干草木灰贮存鲜肉的方法。早些年,农村是没有冰箱的,鲜肉之类的东西存不了两天,妈妈把大块的瘦肉用卫生纸巾包裹三四层,然后置于干草木灰中,因为草木灰本来无菌,再加上具有吸水性和碱性,很快吸干鲜肉表层的水分,并在纸巾外面形成一个杀菌保护层,保鲜效果极好。食用时只须掀掉纸巾,冲洗一下即可,鲜肉可以存放两周以上依然保持新鲜的口感。

上世纪九十年代,竹山县的农民广泛种植香料烟。尽管晒制烟叶的过程有技术指导,但妈妈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可以加工出特优质的烟叶。烟叶晒的时间长短,贮藏的方法,叶型的整理,反潮的程度把握等,妈妈都有相当的研究。我曾经陪她一起在阴雨天的时候把半干的烟叶一片片地整理,根据烟叶的颜色、大小,一把一把地理顺,然后用力捏直,她说这样可以提高烟叶的叶型。等到集中卖烟叶的时候,我们家的烟叶往地上一倒,全场人都不敢打开自己的烟叶了。烟草收购人员在看到妈妈用自己的标准清理出的特等、一等、二等、三等烟叶时,直接把一等也合到特等中去,然后二等变一等,三等变二等。

妈妈还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尽管平时很辛苦,但待左邻右舍如同家人。家里做了可口的饭菜,会盛一碗给邻居家的老人;邻家的小孩放学回来没饭吃,她会把孩子叫进屋里加双筷子;家里来了客人,总会叫上院子里年纪相仿的熟人小聚一下……类似这样的热心肠的事情,我既听得多,也亲眼见得多。我曾经表示不理解,后来慢慢意识到这才是母亲为人处世的精妙之处。

2008年底,家里为我准备婚事,那时虽然我已参加工作多年,但在十堰只有租房结婚。按照父母的意愿,我和妻子还是回老家办了酒席,虽然又少不了让父母辛劳一番,但毕竟儿子结婚是喜事,所以我打心里想用一份喜气来为老人带去欣慰,因为他们太辛苦了,也应让他们体验一丝生活的甘甜。

只是为了给我腾出一个靠前边的卧室作新房,两位老人却住进了靠后面的房间。我心生纠结,纠结于生养儿子辛苦一辈子,等儿子长大了,还要把自己赶到采光和通风不好的房间里去。好在我一年到头回老家不过十数天,我告诉他们平时就住我的房间。

近些年,随着儿女们先后成家立业,家里的条件有所改善,我们姐弟三人尽己所能表达作儿女的心意。爸妈新添置的衣服多半是姐姐买的,老人在家里需要照应时,哥哥也是从不推辞。每次回老家,我总会带着礼物,每次都买整箱的水果,也总会选择最贵的,当然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摆阔,只是想让爸妈也能品尝到高品质的水果。

2014年9月3日,上天给妈妈安排了一次灾难。爸爸去地里干活,已过中午12点还没有回家,因为爸爸前一年被确诊患有冠心病,所以妈妈便去地里看个究竟。不幸的是,在二人打算回家的时候,妈妈被一群马蜂围攻,整个头上被蜇了20多处,幸好两人颇有经验,妈妈忍痛静卧不动,爸爸用干稻草点火赶走马蜂。

哥哥接到信息第一时间赶回家,半小时内把妈妈送进医院救治,抵达医院之前用了一些土方法救急。我没有见过妈妈在医院里头部浮肿最严重时候的样子,但单从照片记录的模样来看,我的内心接受不了。第二天我赶到她身边时,她的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疼痛感已经没有,只是浮肿得厉害。

妈妈在给我讲述经历时,认定自己已无生存可能,并嘱咐爸爸不要靠近自己,免得两人都难逃一劫。那一刻,我被妈妈在身处生死关头显露出的夫妻真情所震撼,当然我还坚信妈妈在那个时刻也一定想到了她的三个孩子。其实,妈妈在身处绝望处境的时候,我正在午休,心中莫名其妙地烦,随之莫名其妙地感冒了。姐姐说,在同一时间,她在家里莫名其妙地发火,并无端地哭嚎。如果这一切需要给出一个解释,那便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

大概是好人终有好报,因为抢救及时,妈妈被很快治愈。这一次,我承担了妈妈的全部医疗费,出院时费用又结余了不少,妈妈说让姐姐把钱转交给我。妈妈这是何必呢?生养之恩几时算过明白账,而轮到儿子尽孝之时却这般计较。

妈妈出院以后,老婆带着孩子回老家照看了老人半个月,除了家里的农活外,里里外外都拿得上手。这件事在亲朋中口碑极高,有人说是这老人家用一生善行修来的福份。在我心中,这也是老婆六年来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论语》中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细细评来,圣人先贤讲述的这些道理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因为其是蕴含着至真至善。人上年纪之后,特别希望能够看到儿孙绕膝,作为老人来讲,是在享受天伦之乐,而作为儿女来讲,抬头能见到父母的笑脸,伸手可感受到父母的冷暖,也是一份心安理得。只可惜天下所有的爱都是为了在一起,唯有父母之爱是为了孩子们能够走得更远。

按理说,一家人应当到了苦尽甘来的日子。去年国庆节期间,听说嫂子怀孕了,这可是爸妈期盼已久的喜事。大侄儿都上小学六年级了,成绩一直很优秀,但爸妈却总觉得一个孩子有点少。让二老更开心的是,老婆在年前也怀上了二胎。只是老人家正思量着,若是大儿媳妇生个女儿,二儿媳妇生个儿子,那可就真是十全十美了。但在我的心中,无论姑娘还是儿子,都是这个大家庭的未来。

这一下,近四十年的老屋终于要迎来一个双喜临门了。但老屋却选择在这个时候悄然退出,让位于时尚的新居迎接两个新生命,迎接这个大家庭的新生活。

我知道,新房建成之后,我并不会回去常住,但我和哥哥商定,兄弟俩大大方方地把房子建起来,让老人家不再为暴雨天担心房顶漏雨,不再羡慕别人家的房子很漂亮,不再为住在土木结构的老屋而感到自己儿女不如人!把新房建起来,让父母安享晚年,想必这也是老人的期望,当然也是做儿女的心愿。

老屋里,有一把近两百年历史的铜酒壶,气密性极好,斟酒时既使壶里装满酒,若不掂起壶盖,也斟不出酒来。新楼建好乔迁之时,它一定会出现在酒桌上,为人们诠释一个道理--万物都将成为历史,唯有记忆淳厚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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