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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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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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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夜 鸡 鸣

淡 淡

秋日的太阳总比夏日的懒惰些,虽是中午,住在村尾守坟的老陈头仍觉有些凉意,于是又脱了布鞋,盘腿坐在床中央,用被子围住身子。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小公鸡啄碗的声音。老陈头一个激灵醒来,知道是傻柱送饭来了。支书曾派过好多人送饭,可村里人都不愿意跟守坟的打交道,怕晦气,只有傻柱不怕,喜欢朝这里跑。傻柱虽傻,但是懂得感恩,自幼老陈头就对他不错,不仅不嘲笑他还多次帮他抵挡同村人的欺侮,好多次傻柱都哭着来找他帮忙,有点零嘴儿,也会留给傻柱。

一袋烟的功夫,老陈头嚼完了泡馍,从油黑的被单下面抠出一颗冰糖递给傻柱。老陈头然后等傻柱回了家就拿着草垫子去坟场,边打盹边同新鬼聊着旧事。

傻柱从老陈头那里回来就背着大哥给的背篓去拾牛粪了,嘴里一边痴痴地喊着人们永远不懂得一个字“馍……馍……”,一边茫然地不管不顾地拾粪,连走进了人家牛圈也不知道绕开,还乐呵呵地拾个没完。

“傻柱!干啥呢?你当它是你娘的奶啊,见了就抓。”这家主人终于看见了,义愤填膺地开始骂起来,傻柱不解地望着他,手里的活却不停。

“还拾!真妈妈个……”这家主人又气愤地冲过去给了傻柱两记响亮的耳光,像傻柱平时用旧鞭绳抽牛背的声音一样响。只见淡黄的唾液夹杂着殷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傻柱那两片厚嘴唇的唇角冲出来,滴在牛粪上,那牛粪本是新鲜的,被傻柱抓了一把,就像死了气的馍馍一样摊在那儿,指头抓过的地方成了窝窝。碗大的牛粪盛着傻柱那过剩的营养汁,慢慢地被浸透了。傻柱可能不想让过剩的营养浪费,于是用两只手将那坨牛粪捧起来小心翼翼地送进背篓,让它与同伴扯闲篇儿。

主人见状更是气急,一脚踹在傻柱那中部崛起的肚皮上,正挤着看热闹的鲜牛粪就被傻柱厚实的屁股坐成了牛皮藓。主人顺手将傻柱的背篓提进茅房,用树枝将湿的拨进茅坑,干的拿进厨房,倒在正烧着的地炉中。终于,傻柱老水牛似地嚎起来,主人优雅地转身后扬长而去。

路过村头的乡亲见傻柱哭得卖力,就逗他。

“傻柱,这家的母牛今天有没有用尾巴给你扫肚皮上的灰?”

“傻柱,你是不是除了喊馍就是会偷牛粪?”

这家主人索性出来请打趣的人烧窝旱烟,大家边抽烟边看主人怎么戏弄傻柱。

傻柱不理会周围的笑声和问话,拼命地嚎,一声比一声响,一阵比一阵长。

终于他的哥嫂带着他们认为“老不死”的娘来了。老娘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解开衣扣,将干瘪得只剩下两张皮的乳房塞进傻柱的口里。傻柱立刻停止嚎叫,许久“老不死”的娘从傻柱嘴里拽出乳头,用袖口擦掉乳头上淡黄的唾液与殷红的血迹,将乳房上一排深深的牙印盖好。她回头四望,人早已作鸟兽散。

村里的瓦房上空飘起了缕缕炊烟,鸡、牛、羊都回到自己的窝里,娃娃们在一阵摇晃中与大人一起吃完晚饭,又昏昏睡去,男人与女人也在一阵打骂呻吟中沉沉睡去。

羊毛毡似的夜又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鼾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叫,傻柱将羊毛毡似的夜掀开一角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自己拎着背篓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踽踽独行,渐渐偏离了养他的小村庄。

“啊……啊……”从傻柱路过的小木屋里发出了尖叫声,傻柱幽幽地被夜牵了进去,这是一个用满是蛀虫的木板拼成的小屋。傻柱踩着干的、半干的、湿的人粪、血迹与尿液,脸上没有半点异样,一如在村里的泥路上行走。

傻柱的鞋子终于碰到了床脚,上身惯性地向前栽去,不但没有栽跟头,反而被一双细腻但充满臭味的手扶住了上身。傻柱的眼角从小就像猫眼,虽然没有光亮,但是他仍然能看得清楚,这个人像他娘一样有着两个馍,没有头发,头上隐约长着几个疙瘩,上衣没有扣,披在肩上,但裸露的馍馍却跟娘的不一样,更圆更饱满更白。

那双手将其中的一个馍送到傻柱嘴里,傻柱就条件反射地咬着。

“啊……啊……”那人疼得大叫却不停抚着傻柱的脸。

傻柱觉得他比娘好,娘每次只让他咬一会儿就拽出来,也从不摸他的脸。

夜被村里的男人收起来,守坟的老陈头又醒来,照例坐着等傻柱送饭。

太阳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朝山上走,人们开始忙碌着。傻柱的哥嫂将“老不死”的娘喊起来看孩子,喊傻柱吃煮红薯。

“山菊,山菊,傻柱哩?”大哥扯着嗓子问。

“不知道,找么。”大嫂说完继续喂猪。

傻柱歪在床上,后脑勺在一堆人粪的边缘,嘴里还衔着乳头,突然觉得头上一阵疼痛,睁开眼,那只摸过脸的手正拿着扫帚朝自己头上使劲打呢。于是又开始喜欢自己的娘,咧着嘴悻悻地离开了,突然背后被东西砸到,转身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背篓,就拎起来,沿着昨夜的石路与太阳比着走。那人的两个馍馍与娘的两个馍馍交替出现,啊啊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荡。

“哑巴,地上这么大的脚印?有人来过?谁?男的女的?”不等哑巴回答,老女人就转身出去,一口气跑了半里地,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就闷闷地往回走。

“大嫂子!干嘛跑这么快?”老女人一看是老陈头,就别过脸去,毕竟曾经因为无心让村里人看到了老陈头与自己小姑子在床上没有穿衣服的样子,导致现在小姑子坟头草长了一茬又一茬,老陈头也没有再娶。

“大嫂子!哑巴怕是有二十八九了吧?要不找个无家可归的外乡人入赘?”

老女人还是不好意思回话,匆匆回到了小木屋。

老女人厉声呵斥哑巴,问究竟谁来过?干了什么?哑巴一边摇头一边将床上的扫帚递给老女人。

“哑巴,娘对不住你,谁让你爹早早去了黄泉路,现在的爹又不让你住家里,说什么时候你能走路什么时候让你进门。哎,谁让你从小得了瘫病啊!要不我的外孙也能爬树了。”老女人一边清理木屋一边絮叨一边流泪。

哑巴也流着泪接过老女人的扫帚将自己周围清扫一番,然后在老女人的帮助下将自己挪到另一头,把坐过的地方收拾干净。老女人拿出从家里偷来的棉布垫在床上,又将哑巴挪到原位,含着泪把哑巴用过的带着斑斑血迹的布装进黑色袋子里。

“哑巴,我一个月难得偷偷来一次,这些干馍你就藏在肚子里别让小虎见到,他快要给你送中午饭了,娘走了。”

“哑巴,吃饭!”一个鼻涕快流到上嘴唇的小男孩大声喊着,将碗放床上转身就走,不到门便把鼻涕使劲吸了回去,像吞长粉条一样连吞几下才满意地蹦着跳着走了。

太阳咧嘴在山顶大笑。大片的小米地像一张巨大的床单,人们在床单上来回穿梭,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不一会床单就变小了,一捆捆小米堆在路上。

傻柱见娘背着背篓拾牛粪,就傻笑着跑过去,淡黄的口水顺着嘴角那已快结成壳的堰渠流下脸庞,像泥巴墙上的屋檐水一样。娘接过傻柱的背篓,可傻柱却直勾勾地瞪着娘的馍馍,然后将娘当成了那个人,伸手去掀娘的衣裳。傻柱娘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晃了一会儿才明白傻柱是要吃奶,于是抡起鸡爪似的手煽向傻柱的脸。泥巴墙上的屋檐水染成了红色,可傻柱没有哭没有嚎,拎起背篓就走了,背后留下娘的一片骂声。

傻柱将背篓里的牛粪倒在他睡觉的房间的西北墙角。那里,已有小山一样的劳动成果,这也是今年秋天的收获,尽管他在春天没有种牛粪的种子,但是在秋天还能收获这么多的牛粪,比起那些春天种了种子秋天却没有好收成的强多了。

大嫂给傻柱拿了碗煮土豆片,手烫得大叫傻柱,傻柱没空理会,他正思考如何给墙角的牛粪整队,是整成长方形、正方形,还是圆柱、圆锥?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嫂骂着将碗丢在门口,两手甩来甩去。

傻柱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油盐水,就上了床。啊啊的声音又不请自来了,他朝门口望去,漆黑一片,那两个白馍馍的主人正坐在门口的地上,朝着他叫,还将上衣掀开给他看圆圆的馍。

傻柱就起来,走出门,走出村口,走进小木屋。

果然那个人掀开了衣裳,露出两个饱满的馍馍,傻柱像昨晚一样咬着,那个人的双手又在他的头上抚摸,还将傻柱的手从馍馍上拽开,放在腿上、背上。不知过了多久,傻柱又在扫帚的敲打下悻悻地离开。

走出小木屋,走进村口,走进房门。夜游结束之后的傻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村书记推开房门,用旱烟袋杆子敲着傻柱的胳膊。

“柱啊,今儿个怎么这么贪睡,太阳都开始干活了,快起来给老陈头送饭!”

傻柱慢吞吞地起来将石磨上的大碗泡馍给老陈头送去。

“你们家的傻柱怎么变懒了?都三十好几了,比娃娃起得还晚。”

“陈书记,我们也气,他白天老晚才起来拾粪,不到一篓就回家吃饭,晚上一吃饭就睡觉,比几岁的娃娃太贪睡呢!”

“那你们就多干点,当没有这个人。”

老陈头正望着门口发呆,见傻柱捧着碗进来,就扑过去夺过碗和筷子大口吃起来,吃完准备喊傻柱拿奖励,可傻柱已经跑远,看着傻柱奔向村口,老陈头脸上堆满了笑容,然而瞬间又将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傻柱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几个蓬头小孩。

傻柱懒,傻柱贪,抱着枕头睡半天。

傻柱傻,傻柱黄,掀娘衣裳看乳房。

傻柱在这蓬头小孩唱出的顺口溜中大步流星地走到家里,哥嫂气得直摇头,将跟在傻柱后面起哄的娃娃轰出门外。

夜又来了,还带来了刺骨的寒风。村里的路面、草、菜苗及房顶的破席都结了一层霜,傻柱同以前的数个夜晚一样,走出门口,走出村口,走进小木屋,走到床边。

这夜迎接他的不是两个圆馍馍,而是大而结实的肚皮,那个人带着傻柱的手放在上面来回地抚摸,然后又流着泪将馍馍喂进傻柱嘴里,这夜没有让傻柱爬上床,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阵啊啊声过去之后,傻柱头也不回地走出小木屋,走进村口,走进房门,倒头就开始酣睡。

冬天,往往让人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傻柱也不例外,因为要过年了。

村里的人们开始张罗着迎接新春,开始粘窗花、借米、借面、借大蒸笼、贴门神。然后放几挂短小的鞭炮,生一盆红红的火,一家人边烤火边说话,不愿意烤火的娃娃们在路上肆无忌惮地抢没有炸开的鞭炮、斗腿,每个人遇见了都会热情地打招呼,那脸上的喜气仿佛每家都孕育出了一个新生的婴儿。

傻柱似乎又变得勤快了,早起晚睡地帮大哥干活,有时候还整夜整夜地推石磨磨豆子。哥嫂也不骂他了,还给他添置了新的衣裤。村里的娃娃也因为过节淡忘了与傻柱有关的顺口溜,见了他,只是看他的新衣裤。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走得快些,伶伶俐俐地就从村子上空跨过去了,打着灯笼也找不回来。于是人们就带着一丝失望,一丝惋惜,一丝悔意,一丝惆怅开始了新的一年劳作。该忙什么还是忙什么,干着活,开着玩笑。

这个时节人们最爱干的就是去田边地头看看从县城买回的种子出了苗没有,偶尔一天发现了苗的头就惊叫着像埋着的金种子长成了金条一样高兴。

知了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也禁不住人们的高兴,躲在林子里大声叫着“知了,知了。”

老陈头的生日跟着来了。六十,花甲之年,支书说对村里有贡献要大办,老陈头说,那就包一场电影在村口放映吧,这样邻村的也能来,一是热闹,二是大家伙也算享受下村里的福利。

傻柱穿着砖红的大背心走着,他已经给老陈头送完了饭,嘴里嚼着老陈头奖励的大白面馍馍,突然一只苍蝇失去平衡掉在上面,傻柱仍不屑一顾地恶狠狠地咬上去,将苍蝇与一大口白面馍放在嘴里来回地嚼,嚼得脸上荡起一层笑容才咽了下去。

大哥拉着傻柱,说要去村口看电影。老陈头过来了,“大梁!带傻柱看电影啊?今天我六十大寿,没有子嗣,傻柱这孩子我看着长大,虽傻,但待人真诚,我很是喜欢。平常攒了点钱准备请大伙吃饭的,可支书替我包了电影,这点钱就用不上了,走,跟我一起去拿着给傻柱买件衣服。”傻柱大哥呃呃地应答着,他们一起去了村尾。

月亮已敲着二郎腿坐在树顶上的杈子上了,刚生娃娃不久的小狗子娘正坐在槐树下喂奶,白晃晃的乳房裸露着,小狗子还时不时拿手去抓。

突然那个人的俩馍馍又闪现在傻柱眼前,随即,啊啊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于是傻柱把看小狗子娘喂奶的视线拼命拽回来,快速地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石子路来到小木屋前。

“啊……啊……”,傻柱刚进小木屋,就听见那个人在叫。周围比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更乱,头发依旧没有长出来,头顶上长了一层大汗珠,穿着短布卦,没有袖子。原本放在肚皮上的厚棉袄也没有了,露出圆滚滚亮堂堂的肚子,就像吞了一口锅。傻柱直接掀起短褂,那个人这回没有依他,用扫帚使劲打他的手。傻柱停下,见那个人脸上流着泪。傻柱不知道手放哪里合适,就索性放在床沿,傻柱觉得右手摸了点湿湿的黏黏的东西,趁着窗户偷过来的月光一看,原来是血,而且还不断地出现,比原来的更红,更多。傻柱不知道怎么办,就像捧鲜牛粪一样捧起来,但没有地方装,就一下子抹在自己砖红的大背心上,抹完看手上还有就舔舔,直到衣裤都腻得擦不上。

那人的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扫帚打在身上越来越疼。

“傻柱!是你?你狗日的傻柱啊!我们找你这个强奸犯找得好辛苦啊!各位乡亲父老!我这个瘫子哑巴女,虽不是亲生,但从未亏待过啊!比小虎看得都心疼啊!可傻柱,隔三差五地来欺负我女儿,现在还弄出个野种,让我刘家脸往哪里放啊!狗日的傻柱,我砍死你,为我哑巴报仇啊!”

傻柱被一阵吵嚷声打扰了,慢悠悠转过身子,大裤衩子随即掉下来。

“啊!”门口看热闹的妇女姑娘一阵尖叫。

大梁顶着一张涨红的脸迅速进去帮傻柱提起大裤衩子,又使劲拽着傻柱出了小木屋,一脚踹在傻柱肚子上,然后揪着傻柱头发,让他跪在地上。

“刘叔,求您看在傻柱傻的份上,饶了他吧。我这里有两百多块钱,准备买几个猪崽的,现在都给您。如果还不解气,您看我回家再凑凑。”

“小刘子,放下砍刀,你忘记了你妹妹怎么死的了?你要是真心疼哑巴,就别闹了,我做个中间人,让大梁再凑个两百,我这里还有几十元,你拿去算了。”

哑巴娘大梅看见老陈头主动站出来帮她家解围,就也跪着求自己的男人。大刘看着手里的大大小小的一把票子,嘴角抽了抽,冷笑了几声,然后踹了大梅一脚,边走边骂大梅养了个好女儿,害他刘家丢人。

大梅瘫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围几个老女人上前劝,老陈头和支书赶着看热闹的人去看电影。

只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再接着就是一阵鸡鸣。可这声音都被电影里的大笑声和看电影村民的吵嚷声盖住了。

等大梅哭累了想起进屋看哑巴女儿的时候,她早已去了黄泉路,脸上洋溢着痛苦的笑容,那笑容溢满了小木屋,覆盖了石子路,遮住了月亮,弥漫了整个村庄。

老陈头靠在一座光秃秃的坟边,微笑着说:“霞,你现在可以放心了。仇我替你报了,你嫂子丑也出了,她的女儿也要来这里了。哎,也算是帮了你嫂子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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