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黎明
庸言说吃
如肯稍做梳理,就不难发现,大凡与吃喝相关的话语,竹山话的表述都“慌忙使搅”,很不友好。比方“吃饭”,一般当然都会说“吃饭”,但更多时候还会说成“K饭”、“哈抓了一碗饭”、“舞爪了一碗饭”、“忽闪了一碗饭”、“逮了一碗饭”、“吸溜了一碗饭”。又比方“喝酒”,一般当然也是说“喝酒”的,但更多时候还会说成“咂了一杯酒”、“挖了一杯酒”、“掫(在此读作chǒu,仰吞的意思)了一杯酒”。好像吃喝属于很粗砺的活路,不屑精雕细琢,耽误工夫。普通话的“吃饭”也叫“用饭”,“喝酒”也叫“吃酒”,比我们庸人从容多了。
老师教看图识字,先拿出一幅画让学生欣赏,画上全是水果,有苹果、梨子、葡萄、香蕉等等。老师问学生,这画上都画的什么呀?有一个竹山学生答道:哈是足的东西(“哈”和“足”是音译,汉语中查不出音意相当的字,“哈”在这里是“全部”的意思,“足”在这里是“吃”的意思)。
把“吃”说成“足”很容易叫人想起“填鸭”。“填鸭”是人工填喂鸭的方法,目的是催肥。竹山人把“吃”说成“足”,已经不光是对“吃”不尊重,而简直就是诅咒了。“足腭子”、“足衣禄”就是典型的咒语。
据说语言是活化石,竹山人对吃喝表述的不友好,想必是我们的先人很少吃到“硬扎”东西,历史长河留给他们的多半是关于饥馑和恐慌记忆。
这样的语言例子其实还有不少。比方普通话中的“米饭”,竹山话叫“干饭”,普通话中的“稀饭”,竹山话叫“米汤”,普通话里的“米汤”,竹山话则叫“米汤水儿”,反正时时处处人家都高我们一头。又比方普通话叫“盛饭”(竹山城关一带也这样说),竹山西乡一带叫“舀饭”。查字典得知,“舀”的意思是“用瓢、勺等取东西(多指流体):~水。~汤。”可见我们的先人最常吃的恐怕多为“流体”。再比方吃完一碗再盛一碗,竹山话叫“添饭”,普通话好像没有这一说。“添”是定量以外的新增,说“添饭”其实就是在说你已经完成定量了,从现在起则是额外的恩赐。
如此说来,谈起吃喝,我们似乎实在乏善可陈。不过且慢,关于吃,竹山话中也有很高妙的表述,比如早餐叫“过早”,中餐叫“吃晌午”,晚餐叫“消夜”。吃喝在此已退居次席,光阴反倒熠熠登场,恍惚间竟叫人忘记了“民以食为天”的古训,反倒要以“民以时为天”为正宗。竹山人享受的似乎不只是口腹之欲,而更在乎那段美好的时光。
且说武汉话
因为读书的缘故,我在武汉待过几年,又因为在武汉待过几年的缘故,我学会了一些武汉话。
武汉话中有很多有趣的方言,现在想来,印象最深的有三,即“要味”、“赌狠”和“乡里人”。
“要味”就是“要面子”。中国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但武汉人好像尤其要面子。别处的人要面子也要实惠,武汉人则好像只要给面子就可以不讲实惠,面子已经高于一切了。这既显示出武汉人非常大方,也显示出特别小气。
有一个雨天,公汽遇到险情,突然刹车,一个踉跄,我一脚踩到了一个武汉小伙子的脚上——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崭新雪白的回力鞋,经我践踏已面目全非。武汉人的威猛是出了名的,何况这小伙子人高马大,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省油灯盏”——他一头长发,满脸横肉,上身穿一件鸭蛋绿的“港衫”(现在叫“T恤”),“港衫”外面是白衬衣,衬衣有扣却偏不扣,下摆两角胡乱结一个疙瘩,算是固定住了;下身是一条裤裆十分宽大的民警蓝裤子,裤兜里还捅着两瓶啤酒——这是当时武汉“帅哥”最时髦的扮相,用现在的话来说叫“酷”,但那时还没有“酷”这一说,好像叫“有狠”。我一脚踩上了“有狠”,当时的感觉真有点像电影《地雷战》中的汉奸踩上了地雷,我想:这回我完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连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到小伙子非常大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冇得么事”,事情也就结束了。由此我想到武汉人真有绅士风度,换了别处的人——比方说广东人,肯定会说,“什么,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对不起值几个钱?”这样一来,我可能得放点血,赔上一双回力鞋。我喜欢有钱,但不喜欢有钱的人,广东人比武汉人有钱,但却没武汉人绅士,所以我不喜欢广东人,喜欢武汉人。
可是武汉人又非常小气。就在我踩上回力鞋的同时,由于停车的惯性,另一个外地人扯散了小伙子的衬衣疙瘩——我猜想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点像落水的人抓稻草——武汉小伙子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可能属于不善言表一类,没有明确的表示。这在我看来实属正常,可小伙子却认为不正常,马上恶狠狠地叫道:“么样,你蛮狠?”那人经这一下吓,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继续保持沉默,这样惨剧也就不可避免了。随着一声“邪了”的狂吼,小伙子的啤酒瓶就砸在了外地人的头上,酒血四溅。
我于此很不理解,如果说到罪孽,我远比那人深重,如果小伙子硬要请我们吃啤酒人头,头一个下箸的理应是我呀?回头我请教同寝室的武汉同学,同学说,武汉人从不请道歉的人吃啤酒,你道歉了,已经给了他“味儿”,表明他“有狠”,你“冇得狠”,“刚勇的拳师从不打已落水的狗”。相反那个人不道歉,表明他和小伙子同样“有狠”,就得请他吃啤酒,这叫“赌狠”。于是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敢情武汉人是为“有狠”活着,尽管仅仅因为衬衣疙瘩被扯散就痛下杀手显得有些小气,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这些就已经顾不上了。
武汉人差不多把一切不会讲武汉话的人都叫“乡里人”。我原来以为“乡里人”和“城里人”的区分主要是依据所住地域,没曾想武汉还有这种解法,真叫人耳目一新。看来武汉人对自己的发音方式情有独钟,可在我看来武汉的发音其实极难听,这不光是声韵不好,也因为发音方式不科学。
武汉话音高偏低,音色深沉,差不多每个音节都要拐弯(有点像普通话里的“上声”——即通常所说的“第三声”)。如果把普通话的音高比作五度,那么武汉话就只有三度。普通话的“上声”由四度回落到一度,再由一度爬升到三度,武汉话则是由三度回落到一度,然后再由一度爬升到半度。武汉话爬升得极为短暂,好比是刚露头就被重重地敲了一棒,剧痛难当,迅速就把头缩了回去。
相比而言,武汉的老人(男)和小孩(女——即姑娘伢)说话是很好听的,特别是在称“您”的时候。武汉话中的“您”是“你呀”的合声词,带点嗲,很有韵味,百听不厌。最可怕的是中年妇女说话——尤其是公汽上中年女售票员。做学生的都非常穷,坐车逃票是常有的事,但如果遇上中年女售票员,我是从来不逃票的——她那种不断地警告的声音令人恐惧,使我感到自己不是在逃票,而是刚杀了人,正躲避重案组特别警察的追捕。
武汉中年妇女特别是售票员说话所以显得可怕,缘于发音方式的不科学。上面已经说了,武汉话音高偏低,也就是发音靠后,是用喉咙发出来的——所以武汉很难产生脆甜的女高音歌唱家——售票员警告逃票,声音理应显出严厉,可是因为发音靠后,这严厉往往显得不足。售票员当然不想让逃票者认为她“冇得狠”,所以就最大限度地利用肺扩量,让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记一记的重拳,这样的结果当然就有点像狮子吼了。我们知道,男人作狮子吼有时候是很美的,这显示出雄浑,可女人作狮子吼就有点不妙。
武汉人发音不科学的另一不妙,是人容易见老。前面已经说了,武汉人时时都想显示出“有狠”,发音的低沉就成了较严重的障碍。“酒不够,菜来凑”,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们就拼命地借助面部表情——武汉人说话表情极为丰富,眼睛都瞪得很圆,嘴巴撮得极长,有点像鸭嘴(武汉叫“撮箕”),像这样无节制地使用面部肌肉,皱纹当然就比“乡里人”出现得早,也更深刻,所以武汉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
其实武汉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狮子吼”,而是它的酷热。湖北省气象资料记载,时点最高温在我的家乡竹山,而不是武汉,但我家乡有温差一说,而且热得时间也不算长。每年夏季最热的时段也就十天半月,不管白天有多么热,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气温就会明显地降下来,这叫“回凉”。但武汉好像从来都不兴“回凉”,二十四小时几乎毫无温差,而且夏季要高温近一个月时间。散文家秦牧曾写过一篇小品,说到武汉的热。大意如下:
中国古代有六个犯了死罪的囚犯,衙门决定执行“油炸”。当油锅烧得花花响的时候,有五个人恐惧难当,跪下求饶,独有一人无所畏惧,不肯下跪。行刑官不解,问,“你为何不跪下求饶?”这个人答道:“么样,老子是武汉来的。”
忧伤也是一种快乐
我有一个大学的女同学,对音乐有些体会,而且擅长好几种乐器,同学聚会唱歌的时候,她多半会用手风琴伴奏。
有一次她对我讲,“生活中没有音乐,就好比世界上没有阳光”,又说,“忧伤是音乐的灵魂”。
当时我还比较喜欢读书,整天钻进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莎士比亚不出来,于音乐没有太多的感触,如果对她所说的第二句话还能认可的话,对第一句则多少有些反感了,可是我终于还是被她感动或者说打倒了。
我这位同学并不漂亮,脸色有些苍白,常给人以忧郁的感觉。有一回东湖聚会,也许是小船划得累了,也许是放歌唱得乏了,夕阳西下,余晖无力,大家却无归意,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小憩。人声静了,虽然听不出,却可以感觉到湖水的淙淙轻响,脸色苍白的女同学坐在草地上拉起了手风琴。
这是一首给人以淡淡哀愁的曲子,直到十余年后我才知道是世界名曲,叫《时光流逝》。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的精神完全垮了,感到了自身的柔软与乏力,第一次弄懂了“柔肠寸断”的真实含义。同学拉琴的姿势舒缓也可以说是优美,目光忧郁也可以说是迷离,我知道她一定很脆弱很忧伤,可是我更知道她也一定很充实很快乐。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人是没有忧伤的,他们可能充实,这充实来于刺激。斤斤计较,勾心斗角的人是没有忧伤的,他们可能脆弱,这脆弱来于偏狭。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人是没有忧伤的,他们可能快乐,这快乐来于满足。忧伤实在是一种难以多得的快乐,这快乐潜流于内心深处,浸润于肝脏之间,她源自缺憾,源自博爱,源自去日苦多的感悟,源自来日方长的怀疑。
二三月间,和煦春光之中,荫荫鬼柳树下,一方石几,一把藤椅,一杯清茶,读陈若羲《耿尔在北京》,汪曾祺《星期天》,沈从文《丈夫》或者琮璞《三生石》,你的目光会渐渐变得迷离,你会氤氲于时光流逝之中,你是忧伤的,也是充实的,你弱不禁风,却又惬意快慰,只是这快慰不能与人共享,正如此时春日透入你心底的温暖,你能真切地感受,却不能真切地表达。
快乐的不同理解
《读书》杂志(已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期了)刊载了一篇谈幸福的文章——介绍美国一位心理学家的研究结果,这位心理学家认为幸福取决于三个因素,即:遗传、外部环境和心理控制力。他甚至认为幸福与金钱、种族、学历等不存在正相关。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幸福与遗传相关的说法。我知道DNA与遗传相关——这有物质基础,幸福作为一种精神状态,怎么也能遗传呢?
这位心理学家举了个例子,说是美国一位叫罗斯的妇女,从读中学开始就一直精神抑郁,心存不快,后来丈夫有了外遇,终于离异,使她的抑郁发展到了极至。后来她每周都用五美元购彩票,长期坚持,矢志不渝,终于有一天中了大奖,奖金为2200万美元。她当然大喜过望,马上购买了一栋有18间房屋的别墅,还让两个孩子读上了最好的私立学校。但这种快乐的享受仅维持了一年时间,此后她又回到了当初的抑郁状态。
我体会到快乐与否原来是由天性所决定的,金钱不能改变它,环境也很难改变它。这位心理学家研究发现,乐天派的人,即使突患绝症,那种沉重的打击也只在一时,而不能一世,他的“不快乐”可能会有所下降,但很快又会得到部分恢复。
这位心理学家并不全然否定金钱、物质生活、工作环境等对人心境的影响,但他认为这种影响不是决定性的。他承认富裕的人要比穷困的人快乐一些,但富裕不是幸福的决定因素,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在8000美元以上,那种幸福感就再无区别——也就是说当钱达到一定数量后,钱就与幸福无关了。
我所读到的这篇文章,比较系统地介绍了这位美国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我不可能在这里完全转述,但我想强调一点,关于快乐有着多种不同的解释,这位美国心理学家的解释更令我信服。他最精彩的说法是,幸福感并不取决于金钱的多寡,而有赖于获得金钱的态度,也就是说,你对获取金钱的态度比得到多少金钱更能左右你的快乐。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控制力”。
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常搞“开门办学”——也就是把学生整班整班地拉到某一处农场住上十天半月,做些农活。那时候物资极度匮乏,吃不饱是最突出的问题,一日三餐只有稀得可照见人影的玉米粥,青菜是极少见的,更别说肉食了。可是有一天我居然在厨房外面听到有人聚餐喝酒——我清楚地听到校长说,“好,我先喝一盅”,随即便有很多人掺和进去,纷纷叫道,“我也来一盅”。这样你一盅我一盅喝了很长时间,从声音上判断,气氛很是热烈。后来我才知道,事实上他们喝的是白水,只用了一只茶盅,而且是每人捏一根猪鬃(毛)蘸着喝,所谓“你一盅我一盅”实际上是“你一鬃我一鬃”。
如果你获得金钱的态度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便是捏着猪鬃(毛)蘸水喝,也好比品尝琼浆玉液,否则,就是山珍海味,又何尝不是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