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军
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多年以后我们娶妻生子,才慢慢懂得,父母当初那些怪异的举动,那些让人不可理喻的行为,其实都是他们感情的冲突,正面,侧面,或是短兵相接,或是遥遥相斗,那是父辈别样的爱情。
父亲,母亲相互为之。他们的相识、相知极为普通,住在同一个村,从天空到地面,从家长到里短,都是辈辈儿清,还能有个什么花样呢?但是他们的相爱却不同了。
母亲说,父亲到她家的那一天,乌鸦在门前的槐树上落了黑压压的一片,她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结果就被父亲给祸害了。我们听得心惊肉跳,不好多问又不敢妄加推论,只有看着父亲在旁边嘿嘿嘿的傻笑。
我想,那真是极不寻常的一天。
其实,在这之前,父亲的婚事拖得所有的人都心焦。他固执的认为当兽医的就不应该结婚。天天猪啊羊啊的,怎么结婚呢?怎么去碰女人呢?
姥姥后来又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不知母亲当初是怎么想的,她是有人的,定情的布鞋都做了,唉……
豁了很多牙的姥姥长叹一声,我就知道那个人不是父亲。
父亲不喜欢兽医这个行当,他是被逼的,这在当时的全大队人所共知。父亲的理想是当一名人医。在部队当兵时他就跟着一个老军医奠定了扎实的功底,并对世界性的医学难题——麻风病有了一定的研究。老军医曾断言,如果父亲一直坚持着走下去,医学界肯定会出现一个让人震惊的奇迹。可没想到命运却是一个顽皮的小孩,他捉弄人不给通知,让人世间总是重演悲剧。
那时候,父亲在镇上,母亲在乡下。而父亲又是一个当过兵受过严格的政治教育,学雷锋学焦裕禄学傻了的人,不到国定假期他是从不回家的。这就势必造成了牛郎和织女要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状况,也势必给父亲的人生带来又一次危机,正如他当初很无奈的做了兽医。
母亲生育的比较早,据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反正都那样了,无从说起。母亲在生完中海以后,身体就进一步升级了,几乎成了一个全新的版本。当然不是我们通俗概念中的那种臃肿,而是在我们乡村叫做的健壮,在城市叫做的性感和丰满。怎么说呢,那简直就是六月的六月桃,八月的八月柞,十月的十月红,芳香四溢,饱含汁液,熟得不能再熟了。
总之,年轻时的母亲将少妇的风韵毫不费力的就推到了极致。这就势必要引出一些蓄势待发的故事,势必要闹出一些天翻地覆的动静。虽然那些事现在看来,再正常不过,只是生活中掀起的一朵或几朵小小的浪花,但那时还是引起了父亲甚至村里所有人的愤怒和猜忌。
事情主要是缘于我们同院子一个李姓的四叔。
四叔比母亲要小几岁,读了一点书,喜欢咬几个文字,喜欢说说笑笑。这与木讷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重要的是正当母亲风华绝代的时候,四叔长大成人了,虽然还有点娃娃脸,显得稚嫩,但已有了男人味,高大帅猛了。
那时候,乡下的文化大餐只有两种:一种是乡野民间的生活俗事,比如给牛马配种他们都能从中找到乐趣。那一天,生产队长也知道大家无心生产劳动,索性就放假半天,在村里最宽阔的地方用绳子围出一个圈,酷似现在的拳击赛场。人们围着圈子相互撞着,挤着,东家的肘子碰到了西家的奶子或是西家的手捏了东家的屁股,于是,嬉笑声,打骂声此起彼伏,再苦的日子也变得甜了。主场的戏开始,他们更是兴奋不已,开始口喷白沫,指指点点,或是仰俯偷看。随着公牛,母牛艰难的进程,他们又配以准确、夸张、不怀好意的尖叫,关健时刻就集体高喊,中了,中了……人们欢呼雀跃,就好像那公牛是趴在他们自己身上一样,比捡到金币还高兴。我就跟着母亲去看过几回,但后来父亲却不准了,他说把小孩都看坏了。父亲那时就已懂得了早期教育,真是难得。因为那时我还很小。而母亲的看法却不同,她狠狠地剜了一眼父亲,抿着嘴,就笑了。
那时候的第二道文化大餐是看电影,也是人们政府关心人们群众的唯一方式。放映的前几天,队上就要派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去背机器,那时候的机器是又多又大的,不像现在随手提着就来了。人们知道了信息就眼巴巴的等着,盼着,干什么都有了力气。因为看电影历来都是比较复杂的,往往捆绑有其它的内容,那才是人们真正的节日。
放映的当天下午,队长早早的就收了工。男人女人们一阵吆喝匆匆回家,开始洗头洗澡收拾一新,临出门时还不会忘了抹上一点儿用花花草草自制的香水。所以那时候站在放映场上,就像是站在果树林里或是麦浪中间,满是粮食、水果的香味,让人迷醉……
天还没黑,人们就开始拖儿带女,纷纷出动。由于放电影大多集中在秋收过后,天气已经有了凉意,所以人们抱着添加的衣服,扛着长凳,有的还拎着火盆,成群结队的,急吼吼地往一个地方赶。一时间,山歌唱起来了,荤话说起来了,心也悬起来了;孩子们开始哭笑,狗仔们呢也集中了,它们在人的裤裆里钻来钻去,像是要故意揭穿男人女人们的那点秘密。总之,那一夜是极不寻常的一夜,整个半边山都动了,活了。
看电影的过程也有故事,人们最怕和最期待的就是烧片子和烧机器。那时候的电影都是制在胶片上,由于放的次数多了就很容易被卡断一截,称为烧了片子,不过那都是小工程,放映员用不了多久就会鼓捣好,接着放。而烧机器就不同了,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修好的,人们刚开始还沉浸在电影里,好不沮丧,好不恼火,但清醒过来以后就笑逐颜开了,因为在这修机器的间隙里,他们有了机会和理由去演自己的戏。于是,在银幕的后面,在墙的拐角处,在茂密的小树林里,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隐隐绰绰,鬼鬼祟祟。而更远处的黑暗中有时还会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声响,更是使人心潮荡漾。空气里也迅速充斥了一种异样的活性物质,迎合着烧片子烧机器的气味,整个夜都开始飘起来了。当然,也正是由于他们心中有了自己的戏,所以一部电影总是百看不厌,有时候这山跑那山,徒步几十里也要撵着去。我记得电影《杨三姐告状》我母亲带着我就跑了三四个大队,转战几百里山路,至少看了不下十遍,至今有好多情节都还历历在目。
母亲那时候已经生了中海,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父亲又不在家,要想跑老远去看电影就离不开四叔。
在看电影的日子,他们也与其他人一样,早早的收拾早早的出门,也哼小曲,也激动。只不过他们不允许我们胡乱叫喊,要保持寂静,绝对的寂静。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对面山上的挑逗,也扯了一嗓子,结果母亲就给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比任何时候都痛,我直到现在都似乎还感觉到火辣辣的。
四叔显得异常兴奋,当然已不是小孩子的那种肤浅了,这想象得到。他和母亲说着话,好像那话存了很久也很多,一波一波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后来学了“口吐莲花,口若悬河”,我想大概就是专门写四叔的。
那时候,母亲的笑声也特别亮,一会儿咯咯咯,一会儿咯咯咯,听得出来,那笑声也是与众不同。但究竟怎样与众不同,说不出口,总之是成熟的,圆润的,有滋有味的,又是让人不安的。这时就有一种特别的气氛开始贴着地皮蔓延,撩人的,又是明朗的,瞬间就像刮起了一阵旋风飘满了整个山间……
父亲最开始对母亲看电影还是没有说什么。乡下么,毕竟苦,还能说什么呢?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要强,样样事都要赶到别人的前头。用母亲的话说,她不能拖父亲的后腿,父亲是镇上的人呢!对于这一点,父亲是很清楚的。他表面木讷,其实心里并不木讷,这从他成功地娶到我母亲和把兽医也做得那样出类拔萃就可以证明。所以后来并不木讷的父亲脸就变了颜色,那颜色是青是红无法确定,那是自然色彩的极品。
母亲说,孩子们要看呢,中海都能看得懂了,大海现在比我记得还清。为了证实这一点,母亲连忙一把拉过我说,来给你父亲讲一段……我站在父亲面前,手足无措,不知道讲什么。母亲比我还急,脸都急红了,她竟有点结巴的说,快,快来,大,大海就讲个你喜欢的,那个杨三姐……
父亲自然没有听我讲下去,父亲像一头发怒的非洲雄狮开始在屋里乱转。我左躲右闪避让着父亲,知道这时候一旦被他撞上,就只有一种飞出去的可能。
母亲也吓坏了。父亲对母亲从来都是恩爱有加,对外都没喊过她的名字,都是我们的小刘,小刘子,对内可能还有更亲热的称呼。如此恶劣的状况还是第一次。母亲又一把拉过我,不过她没有把我搂进怀里,而是将双手撑在我的肩上。我知道此时此刻母亲是多么希望我有一个伟岸的身躯和一副厚实的臂膀,能给她遮风挡雨,能够给她把那块坍塌下来的天空撑住。可我是那样的瘦小,皮包骨头,她什么也指望不上。过了许久,母亲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我们以后再也不去看就是了……我感觉到母亲的眼泪就是在那一刹那夺眶而出的,因为有几颗滚烫的东西滴进了我的领口,顺着脊背滚了下去。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邻居家的大孩子抢了我的糖果更伤心。
母亲泪如雨下,眼睛也突然像得了眼病,半眯着,睁不开,怎么也不敢再看父亲。
好在世事万物再糟糕都是会过去的。猛转圈子、把地皮都踩得发抖的父亲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扶着门框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叹了几口。听得出他是想竭力地把声音压住,可结果还是把我的耳朵和窗棂都震得嗡嗡作响。父亲说,娃子要看,难道我们镇上就没有电影么!
时间也像放电影烧了片子,卡断了。四周静得可怕,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又惹怒了父亲。只是感觉到有风从房顶吹过,飒飒的。屋子外的野草仍在疯长,它们像是要故意和人类作对,要一直长到人的心里一样。而更远处还似乎有鸟在叫,咕苦咕苦的,不知名,但却显尽了凄清、寥落……
透过满屋飘荡的灰尘,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就连父母都变得陌生而朦胧了。
此后母亲果然不再带我们出远门去看电影,就是在本村,也很少去了。很多时候都是在征得父亲的同意以后,把我和中海送到镇上。镇上有个露天电影院,每天都有一些咸咸淡淡、肥肥瘦瘦的电影在里面放映。而她自己却仍然不去,她让父亲带着我们,她一个人在父亲的宿舍里补衣服、拉鞋底。父亲央求说,小刘啊,就去看一次嘛。母亲的眼病似乎更严重,眯得更狠,头也不抬说,要钱呢。父亲说,不就两毛钱吗?母亲的语气变得冰冷,两毛钱不是钱啊?你钱几多?父亲就不做声了。按道理,父亲凭着全镇和全县都有名气的医术,捞点外快是很容易的,别人也没有多少闲话可说。但父亲却是个死脑筋,你给他点好处,他还跟你急,他恶狠狠的说,赶快把东西拿回去,要不然,我就让它们不得好死!别人就吓得一哆嗦,气得就给他一个白眼,当然后来又变成了红眼,感激佩服啊。所以那时候,我们家的日子并不比别人家宽裕,两毛钱的电影票也是不小的支出。
可是那时候,我还懂不了许多,我怎么能懂得了许多呢?我只是记得那一段时间,母亲频繁地往返于乡下和镇上,粗略算来那次数甚至超过了以前的总和。母亲一改往日在乡下风风火火、敢说敢做的脾气,安安静静地呆在父亲的宿舍楼,偶尔一出门就会引来许多人的目光,有点当今的大腕明星遭遇狗仔队的架势,毕竟父亲也是当时的红人。乡亲们呢,也格外关心,经常问她,又想医生了?他们对父亲从不喊兽医,而是亲热地叫医生,以示对父亲的尊敬。母亲总是谦和地笑笑,并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去看自己的男人!
如今看来,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是复杂的,是过渡,是缓冲,抑或是一种补偿和安抚,抑或又都不是,很难说清。但是人们还是感觉得到,在那暗夜掩护下的波涛汹涌,不可避免。
父亲照样忙进忙出,有时候还丢下母亲跑到了外乡,一如既往。
而母亲一回到乡下就不同了,每天都要劳作到半夜,她要追补那些耽误的时日。劳动中的母亲也与往日不同,她像是在对自己发狠,她锄地,胳膊抡得比往日要圆,她打猪草,背的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多……现在看来,甚至当时很多人都惊异,母亲一个女人,怎么就做出了那么多的农活。她种有十多亩田地,乡下农家应有的东西,她也一样都不比别人少。在此基础上,她还要带孩子,还要经常到镇上去看父亲。而来找过母亲学过女红的人都知道,母亲的脸依然是那么明艳,母亲的手依然是那么的细腻,好像时间对她也网开一面,在她这儿拐了一个弯。村里的很多男人就不平了,他们摸着自己的老婆,总是长吁短叹,说,你们看看医生家的,唉……真是一言难尽了。
四叔郁郁寡欢,谈了几次对象,都是吹风掉进裤裆里——吹了(鸟)。我听见母亲还问过几次,母亲说,你究竟要找一个哪样的呢?四叔的脸就红了,四叔说,我也不挑,只要是个女的就行,要是能找到姐这样的就好了……母亲不再说话,眼睛里就渐渐地起了一层雾气。
四叔的病大约就是这时候开始的,看了好几个医生都不见好,于是就找到了父亲。村里人都知道,父亲除了会看兽病,还会看人病。但父亲自从做了兽医以后就从不给人看病了,他认为人兽混在一起,那是侮辱。后来母亲又说了几次,父亲才勉强同意破例。
四叔吃了父亲的药以后,病情得到了控制,不再严重,可也不见彻底好转,很长一段时间就那么耗着。耗着的四叔不能劳动,于是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看书。每天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坐在阳光下,背对着光亮,看热了,手容易出汗,他就用两张废纸包着书的两边,用手捏着废纸,拿着书看。他这一爱书的细节我至今都还记得无比清楚。而在他死后,他卧室里那两书柜整洁的书,让人不得不惊叹,一个乡下的男子竟有如此的境界。
我们是什么时候迷上四叔讲故事的,已记不起准确的时日。那时候,四叔还在病中,微病。母亲已经生了小海,已显得有些慵懒。田地少了,也很少再去镇上。而我已上了小学三年级,很多问题已经敢和大人抗拒争论了。特别是对一些江湖中打打杀杀的故事更感兴趣。或许正是由于我的这一爱好,埋下了祸根,引爆了父母的第二次战争,酿成了人间的又一桩悲剧。
那之前是一段恢复得非常平静的日子。母亲静静的怀孕,静静的生产,只有小海偶尔的一个哭声才打破这种来之不易的宁静。父亲照样在固定的假日才回家住几天,照样是一个忙人。而我每天上学,回家,习字,看书也成了约定俗成的节目。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不要说有江湖的感觉,似乎整个世界都离我们远了……
四叔看的书多,自然故事也多。那一段时间,每晚去听故事就成了我们最大的期待。我每天放学后都早早回家赶做功课,而母亲也变得忙碌起来,一改慵懒、散漫。因为她要在晚饭前做完所有的家务。
晚饭开始,家里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气氛,似乎饭菜更香,灯火也更明亮。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准确,是激动,是渴望,还是节日的欢喜,抑或都是。总之,都紧张起来了,一种莫名的东西开始在身体里乱窜。
晚饭过后,我们就开始收拾,我带着中海做睡觉前的准备工作,洗脸、洗脚。而母亲也要对着镜子东看西看,那时我总是怀疑,母亲的脸要比我们大很多,母亲的身体也要比我们多一些零部件,要不,为什么总是收拾不完呢?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奇异的梦境。一盏油灯高高的放在窗台上,蜡黄,但屋子里却并不显得昏暗。四叔坐在木制的圈椅里,背后枕着一个靠垫。见到我们,他也似乎有些激动,脸色一扫白天的苍青,变得红润。双腿开始左右摇晃,杂乱,又像在和着某种节拍。瘦长的手指也不闲着,弯曲下来,轻轻地叩着旁边的桌面……而在他的周围则是一双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在散发着一束束幽灵般的光……
刚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我们嚷着要听这听那,当然最终还是母亲决定,因为母亲是王者。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我们听过呼家将,杨家将,诸葛亮,梁山一百单八将,当然都是一些片段,支离破碎。后来我提议,要听一个完整的,彻头彻尾的。于是我们就知道了三侠五义,薛刚反唐,薛仁贵征东征西……我也在那时就懂得了什么叫侠,什么叫义,什么是忠,什么是奸……我的身心都剧烈地膨胀起来,我做梦都在希望自己也像展昭,呼延庆,薛仁贵那样,武功盖世,能为民除害,能定国安邦……可好日子总是不长的,后来在我们一部《罗通扫北》还没听完的时候,就出事了,给我童年的故事也画上了句号。
事情自然又是缘于父亲。
多年以后,人们都还在议论,说父母的那些事是神马浮云,是海市蜃楼,是他们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又有什么呢,又能有什么呢?不要说城市,就是在乡下,或是放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与吃喝拉撒一样普通,真是作贱!
我们那时候还小,还不懂得事情的复杂性,不知道世界的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也许就是量变引起了质变,也许至今都还让很多人蒙在鼓里。事情表面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故事在前进,迂回,罗通带领着浩荡的大军向北平定,所向披靡,当然有时也遇到坎坷,也险象环生,但最终都化险为夷,柳暗花明了,让人的每个毛孔里都嗞嗞地向外冒着豪气。至今,不管我们怎么比较、怎么衡量,我们都不得不佩服四叔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虽然没有折扇,没有惊堂木,他手里有时候只拿着一本书,有时忘了,还要飞快地看几眼,但他却能讲得惊心动魄,风生水起。大多数的第二天,我都偷偷的将书又看了,却总觉得索然无味没有四叔讲得精彩。
那一段时间,四叔的寝室成了特殊的战场,有金戈铁马但又温馨,浪漫,甚至带点神秘。因为四叔有时侯在讲故事的间隙还会讲几个我们似懂非懂或是完全不懂的笑话,就像现在的电视剧中间插的几个小广告。我和中海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而母亲和四叔则相互都会笑得直不起腰……
我望望母亲,又望望四叔,突然感觉到,满屋的空气已经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潮湿了,抓一把,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摸一把,似乎把手都硌得生痛……
我们完全生活在故事里,而母亲有时候还会叫上几个姐妹,或是碰巧有到我家和四叔家办事的人,他们都会被母亲说服,乐呵呵的陪着我和中海去听一阵。这时候母亲就显得很随意,要么去坐一会儿,要么就在家里忙这忙那,干脆不去。我记得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母亲反而有些拘谨和慌乱。她一面要招呼我和中海认真听故事,一面要操心四叔的茶水,有时候似乎是累了,还要望一会儿窗外……然而窗外的夜很深,有时候我学着母亲,索性将头探出去,左右环顾,却什么也没看见。
山雨欲来风满楼,任何事情的出现都有征兆。但我们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若不是后来父亲的闹腾和大人们福尔摩斯式的侦探,我们至今都不会想起那样一个无聊透顶的情节——添灯油。
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电灯,照明都是用煤油或柴油,而我们家又是特别的,我们用的是桐油。父亲是兽医,桐油就是必须品之一。也许父亲闻久了桐油的味儿,闻出了感情,他要我们点灯也用桐油,说这样能够明目张胆,驱邪辟害,还能够强体健身。我们兄弟三个都是闻着桐油味儿长大,也果然个顶个的壮实,中海长得像铠甲勇士,小海的身胚后来都超过了蜘蛛侠,奥特曼……让那些坏蛋一看就感到绝望和崩溃。
我们自带油灯去听故事,因为桐油烟雾小,能够保持屋子里的明朗清新。不像煤油灯或柴油灯,一点上就浓烟滚滚,让人面目全非。而碰巧的是每天中途休息或是还没到中途的时候,就没油了,四叔就会不厌其烦的陪着母亲到我们家里去添。母亲拿着油灯出门,灯光里的她就显得无比生动,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初春时节刚刚化冰的湖面,闪烁着缭乱的波光。而那手,那脚,那腰身也变得轻盈,妙曼……不知她是不是还沉浸在故事里的缘故,比如樊梨花、佘太君、穆桂英……
我和中海被丢在屋子里原地待命,不准乱跑。那真是一段难捱的时光,直到现在想来,都还记忆犹新。中海开始吃零食,撒尿或在地上爬滚,耍打。我则开始乱翻四叔的书本,想象着那一同被丢弃在这屋子里发酵的故事,最终谁输谁赢,谁死谁活,也就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俗话又说,拴得住牛嘴、马嘴,却拴不住人的嘴。乡下人是迟钝的,而又是敏感的,况且这类事,永远都是长了翅膀的,保质期又是世界上最长的,直到永远没有人类。而对于母亲,又不同于一般的姐妹,一直都有那么多的好事者关注,关心。
父亲最终知道了我们去听故事的事。真是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也不是。不过父亲这一次没有像非洲雄狮,没有咆哮:“难道我们镇上就没有讲故事的么,难道孩子们就不能到镇上去听么?”也没有到屋子里转圈子,踢得满屋的灰尘,而是直接坐到堂屋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从早晨抽到中午,从中午抽到黄昏,又从黄昏抽到第二天黎明……
烟雾腾腾中,我们都没有了思维,只有父亲嘴上的烟头在忽明忽灭。父亲的脸是黑的,手也是黑的,整个人都是黑的,我们怎么看都不再像是自己的父亲,倒像是新添了一个非洲的亲戚。
这样相持了几天。当然这期间除了抽烟,他有时也会直视一会儿母亲,就像是又遇到了一头病重的牲口,他想一眼看透这头牲口是在发烧还是在发痧。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又有发生了什么事,我连上学走路都恍恍惚惚的。直到最后一天,父亲一口气吃光了母亲给他做的饭菜,喝光了母亲给他煲的包谷酒,他才摇晃着出门,我们也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母亲反倒怕父亲去做傻事,迅速派我和中海远远地跟着,而她又远远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令人没想到的是,父亲没有做人们想象之中的傻事,却做了一件人们想象之外的更傻的傻事。
父亲从镇上拖回了他的被子,盆子等简单家当,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辞了工作。
对于父亲近乎荒唐的举动,母亲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擦干眼泪更加精心地伺候父亲。而父亲也很快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瞬间就完成了一个出色的兽医,一个国家正式的工作人员到一个农家夫婿,一个普通村民的角色转换。
人们说医生在外面累了,想回家享福了,说罢还很意味地笑一笑。
当然在这件事上,人们自然也不会忘记父亲的愚和母亲的妖,更不会忘记有着始作俑者和肇事者双重嫌疑的四叔。
自讲故事中断以后,四叔的病就日益加重。他没有钱进大医院,就在乡下找土医生凑合,但终究不见起色,最后又来求父亲。此时是父亲已是两不医,既不医兽病,也不医人病,他要让自己和村民彻底地忘掉他是一个医生,他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陪老婆过日子的普通农民。
人们为四叔捏着一把汗,可怜,但又不好劝父亲另眼相看,毕竟人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而父亲却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还亲自上山为四叔采药,把一个村子的人都感动了。
然而,阎王爷要索命谁也拉不住。临近中秋,父亲不再上山,也就等于向四叔下了病危通知书。
村里的人都很惋惜,说四叔媳妇都没娶,白到人间走一趟,言下之意是四叔还没尝过女人味,人生是残缺不全的。而对于一个家族也是不幸的,家里出了短命鬼,很不吉祥。
我万分悲痛,想起了四叔背着我晃晃悠悠地去看电影的情景,想起了他给我们讲故事的那些夜晚,想不通一个年轻炙热的身体,一个满肚子都是铁血英雄的男儿,为什么却斗不过一个小小的病魔?我越想越想不通,最后竟放声痛哭。
母亲坦然处之,真是做到了以不变应万变。但我还是从母亲忧伤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愤怒。父亲则顺应了大众,他跟着人们唏嘘,跟着人们表露着同情,甚至还第一时间就加入了治丧的队伍。
那几天,我们坐在家里就能听到四叔凄惨的嚎叫。我们也越来越害怕,一个人根本不敢出门,似乎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里都充斥着死亡,游荡着索命的小鬼。有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我爬起来正准备喊母亲,却发现父亲在屋子外抽烟。他披着衣服,一手叉腰,很像解放战争中的一个大人物。我喊了一声父亲,父亲惊异地回头,一截长长的纸烟还叼在嘴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在烟头醒目的光亮中,我竟意外地看到了父亲脸上还没有消尽的笑容。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人也随之像摔进了深渊,一种更大的恐惧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四叔回光返照的前一天,嚷着要吃肉,然而四叔家里不要说肉了,就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变卖了。母亲连忙取了家里最好的一块肉,紧火慢火地炖,可等她把肉端去时,四叔还是变得神智不清了。
最后,四叔嘴里含着一块已不知任何滋味,已不知来自何方的肉离开了人世。
寿衣师说,四叔没有到人间枉走一趟,四叔是幸福的。
而那个清晨,水瘦山明,天高云淡。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叔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是偶尔看到村头的山坳里的一个乱石坟才想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也曾豪情满怀,也曾高大英俊,但终究是一天比一天模糊了,很少有人再提起。
日子从此也过得安静,父亲母亲终日厮守,再没走出过村子半步。他们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在几亩薄田里辛勤耕耘。父亲的话仍然不多,但是他们说一会儿话,就会相视着笑一笑,于是,什么意味也就有了。
当我们终于从众多的泥沙中洗练出来,暮然回首的时候,才惊讶的发现,原来我们的父亲、母亲早已被时光的机器抽干,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热血,他们当初悸动一切,都已被世俗的河流淹没。
多年以后,当乡村变得已经不再像是乡村的时候,人们都还记得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晚霞中,一对老人相扶着从村街走过,他们一身布衣,两头银发,慈爱地看着小村里的一草一木。偶尔,也多走两步,到村头的山坳里坐一坐,他们到底不同于一般的夫妇。而每逢这时候,人们就会无限感慨,就会唏嘘不已,似乎突然就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人生不是年轻时的恩怨情仇和是是非非,不是辉煌时的春风得意和功成名就,而是持子之手,与之偕老……
而有时候,人们天南海北地神侃,又不免会说起他们的故事。曾经的。流传的。当然已经没有人去辨明它的真伪,文物了,还有什么说的呢?
村里的年轻人,他们打擦耳朵听到这个故事,就会质问,难道这也是爱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