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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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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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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程

毛达安

1

成诗远那年高考437分。他娘问“三本”得多少学费呢?他说那要看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一般每年学费在一万三到一万六的样子。

娘听了默默无语,过了好一阵子,又问“那生活费、来去路费呢?”他说:“路费不算什么,生活费每月至少得500块吧。”

娘约莫算了一下账,四年大学下来恐怕没有十万毕不了业,她犹豫地看着诗远说:“远儿,咱读不起呀!”。

“娘,读不起本科咱读高职高专,每年只需五千块左右的学费,加上生活费,三年不过三万多块钱的事。再说,教育局现在有贴息助学贷款,以后等我大学毕业了,还怕还不起吗?”

诗远大伯的小儿子强娃子这几年多少挣了点积蓄,诗远娘尽管知道他大伯并不一定支持,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诗远爹去找他大哥商量。

诗远爹跛着腿去借钱。

“还读个屁呀,你家是个啥球样?读高中都是多余的,书读的再多还不是打工?再说,他现在哪个字认不得?刚娃子(诗远堂兄弟乳名)挣的那几毛钱还不够给他说媳妇的叻!”诗远大伯一听说要借钱,气不打一处来。

诗远爹钱没借着,反落下他大哥一顿收拾。全家人跟着一起着急、受气。

过了几天,诗远忽然跟他爹说:“爹,我想办助学贷款……”话还没说完,他爹就抢着说:“你还真想着贷款读书啊?我本来残疾,现在又得了糖尿病,莫说你贷不到款,就是贷得到,你上学去了,家里连个帮手都没有,还不喝西北风儿啊?”

这话刚好被诗远娘听到,她说:“他爹,孩子要读书,我们可不想耽误了他的前程。”

诗远爹说:“什么前程?这年头,有钱就是前程。王二牛的小舅子你知道不?人家以前没得钱的时候,狗子见了都不想去咬他。现在呢,人家在贵州开矿当了大老板,连县领导都找他好多回要招他的商引他的资呢!说句你不见外的话,别人不说,诗远他姑父可不就是名牌大学生?还不是只在镇上那个国土所上个小班,每月拿着千把块钱,还不如打工的呢!”

“他姑父这几天去北京学习去了,赶明他回来,我再问问他。”诗远娘嗫嚅着。

接到诗远娘的电话,姑父不好明说,只说贷款最多不超过六千,依他看诗远还是不用再读书了。诗远娘说:“怕他不干呢!”姑父说:“我跟他说,当面做做他的工作。”

其实诗远姑父暗地里问过医生,他是晓得诗远家的经济情况的。他也了解到,现在大学生就业是很困难的,他最担心诗远读了大学将来就不了业,或者说是高不成低不就,那样的话,支持他就等于害了他,也等于害了他全家,所以压根也没指望诗远上大学。

姑父找到诗远谈心。经过苦口婆心地劝说,诗远最终放弃了去上大学的心思,连高考志愿都没去填报。

那段时间,看到同学陆陆续续去上大学了,诗远一个人常常跑到门前小河边的大石头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诗远一直都纠结着,不读大学怕没前程,不管不顾地去上了大学又简直不是人了,还好姑父帮他作出了抉择。

2

诗远十一岁那年,他爹在外省务工,隧道塌方,落下的石头砸断了他爹的三根肋骨,其中一根还戳伤了肺。

听到爹出事消息的时候,娘正提着满满一大提桶猪食去喂猪,“天哪——”大叫一声,就瘫倒在湿漉漉的地上,猪食泼了一地。

娘原本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不到两天,娘将诗远寄养在外婆家,又扛了两百斤苞谷米请邻家婶子帮忙喂猪,便只身去了外省照顾爹爹。娘去外省后,给邻家婶子打电话商量请她把家里的两头猪帮忙喂着,过年时一家一头,遭到邻家嫂子一口回绝:“那可不行,你们遭了这样的罪,我贪这个便宜,还是人啊?要不,你让诗远他婆婆招呼着把猪卖了算了。”最终,邻家婶子和外婆一起帮忙把两头猪总共卖了八百六十块钱。诗远给娘寄去五百块,只留下三百六给自己作学费和生活费。

好不容易熬到爹出了院,索赔问题却一直搁浅着。那年月,国家虽然把经济发展与安全生产放到头等位置,可由于相关法律法规不健全,民工工伤维权异常艰难。好在诗远爹的一个舅老表常年在湖南一家工厂做工,多少也了解一点儿法律法规,而家里又有在镇上土管所上班的姑父还可以“做主”,使他们全家多少感觉有那么一丁丁儿依靠。那时候,劳动仲裁还在实行收费服务,要交五千块钱仲裁费。姑父给父母汇去一万。随后姑父打电话询问进展,那边说需要做工伤鉴定。以后再问,情况又变成了“在等工伤鉴定结果”。就这样不知不觉又是三四个月过去,再询问,又说劳动仲裁调解只赔偿两万五。又过了半个月,说鉴定出来了,七级伤残,可人家只能赔两万七千五。姑父听了发脾气:“他妈的个X,调戏人啊。我让你们去找司法局请求法律援助你们去了没有?不行,就跟他们打官司!”就这样一直等啊盼啊,直到爹出事后的第二年农历六月初三,才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项目部赔偿了四万七千元。

诗远永远也忘不了他和姑姑去镇上车站接爹娘回家时的情景:爹背着个帆布小挎包,一手拎着个蛇皮小口袋一手还拎着个鞋盒子。娘背着个与她那瘦弱身形极不相衬的硕大牛仔包,手里还提了一个大提包。两人黑瘦得不成人形了。若不是娘喊了诗远一声,他差点儿都不认识他们了。自己和姑姑心疼得不得了,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滚出来了。姑姑只哽咽地叫了一声,就快步上前帮助拿行李。诗远大声哭喊着扑上前去紧紧抱着爹。娘却笑着说:“又长高了,都这大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大牛仔背包不是一般的沉重,里面不仅装着衣服、被子,连几千里外的锅碗瓢盆都给装着带回来了,还不忘给儿子里里外外买了一身新。

诗远爹落下残疾,不能负重,家里、地里的苦活儿累活儿都一股脑儿地压在诗远娘羸弱的肩上。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可不想一辈子当废人。他托人四处打听买羊种,并请了砌匠和木匠,把猪舍猪圈改良成羊舍羊圈,从一百多公里外的邻县一户养羊人家,以每市斤十一元的价格买回十一只大羊,以每市斤十八元的价格买回十九只小羊,又从村上一户养有牛的庄户人家买回一头牛,踌躇满志地搞起了“渐进规模”养殖。

牛羊是活物,天晴天阴,风雨雪霜,放牧收圈,起早贪黑,都容不得马虎。几个月后的一天,天刚蒙蒙亮,猛然听到了爹的哭声。娘飞快地跑进羊舍,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地上躺着六七只死羊,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嚎。

一个佝腰驼背老头来了,他是娘请来的兽医刘贵南。刘兽医走到一只死羊面前,蹲下身,用手指拨开羊眼看了看,又捏开羊嘴看了下,接着提拉羊尾检视了排泄物,站起身来脚踢了踢羊肚,神情肃然地说:“是羊瘟。”

娘和爹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按照兽医指点,他们一起将六只未染病的羊抱出羊舍,藏进后屋的地窖里,其余的羊全部赶到门前河沟,把死羊搬到山上挖坑埋了。

因缺乏养殖技术和经验,靠养羊发家的梦最终破灭了。至今诗远爹还经常念叨,说要是他养羊时,能有今天精准扶贫这么好的形势和政策,他也许就成了养羊大户了。

由于积劳成疾,诗远娘病了。那次,邻居王菊英象往常一样,拿了五六双鞋垫来请娘描花样儿。娘把鞋垫儿平放在桌面上,开始画,眼睛离桌面不过三四寸远。王菊英好奇地问娘。娘说: “不知咋回事儿,我最近看东西总感觉有块黑影子。”王菊英说:“莫不是白内障吧?我娘家三奶奶就是白内障。她儿子带她去市里大医院,花了万把块钱做手术就给治好了。这病要是不治,眼睛会瞎的。”王菊英就说她娘家蔡家表爷“会看眼晴”。娘就请王菊英帮忙把他请来治治。

表爷来了。他说诗远娘是闯住了山煞,要买三千三百三十六张火纸,在朝西南方向的十字路口给烧了。表爷又说三千三百三十六张差不离儿得七八敦火纸呢?说娘也可怜,就只烧一敦吧。也不要娘的钱,只要了二十个新鲜鸡蛋说他想抱一窝鸡娃儿。

爹把那头牛卖了,带了娘去市医院。市医院很大,排了一天队,终于轮到娘。检查却说是娘的眼睛是近视,还给配了一副五百多度的近视眼镜。

半年后,娘竟然吃不下饭,甚至有一天差点昏死了过去。请人送到县医院,一检查,娘竟然患的是糖尿病。

3

在姑父的指点和帮助下,没能上成大学的诗远跟着一位姓魏的砌墙师傅当学徒。

当学徒很辛苦,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起早贪黑,每月只给六百块工钱。有人就不止一次地劝他说,还不如去打工,现在很多南方厂子都招工,一个月随随便便能挣四五千块钱,还能见见大世面,过过城市人的生活,跟着学砌墙有什么前途?这是苦累脏险差的活儿,没几个人干的!去挖矿或者去挖隧道也比这好啊,好多挖隧道的一年能挣到十万块哪!起初诗远听了还有些动心,开始“磨洋工”了。

师父批评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想有前途,必须成师傅。吃不得苦中苦,哪熬得人上人?这山望着那山高,眼高腿短易折腰。你呀,路还长着叻!”

听了师傅的话,诗远想着咋跟娘说的意思一个样啊,也就再也没想别的,跟着师傅一门心思学手艺。

诗远两年下来,硬是把师父的砌墙、贴砖、支模技术学到了家,在外建房工作的时候,还凭着机灵劲儿,讨得木工、漆工师傅们的喜欢,学到了不少木工、漆工本领,放假休息时他还自己在家里琢磨制作了一张写字台和一把老板椅。

正当诗远学徒期满出师准备自我创业大干一场时,诗远娘病危了。

诗远娘仿佛知道自己即将不能言语似的,临终前几日把诗远叫到床前,无限爱怜地说:“儿呀,娘没用,让你受了拖累,没上成大学,耽搁了你的前程。好在你学手艺现在也出师了,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你养得了家,娘死也放心了。”

诗远紧紧握住娘的手,安慰说:“娘,我本来学习也不好,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呢?要知道,等同学大学毕业,我都挣下不少钱了!您千万莫乱想,我还指望您帮我娶媳妇带孩子呢!”

“我儿大了。可是娘怕是不能帮你娶媳妇带孩子了。”诗远娘哀婉地说。

诗远哭了:“我现在只想把技术练好,多挣点钱,把您的病治好。”

娘说:“国家现在政策这么好,我听人家说现在还有七八十岁的人都能去读大学,你以后挣了钱,能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去上吧!”

诗远娘在当姑娘时,就是大家公认的大家闺秀。她嫁给诗远的爹后,能干贤惠和节俭的美名更是传扬方圆几十里。县里大力发展打工经济,诗远爹外出打工,他娘留守在家,不仅悉心照顾好了诗远,还种几亩地的苞米和红薯,用来养猪。每年都卖一条、宰一条,惹得好多人都羨慕得不得了,她把诗远爹寄回的钱硬是攒着,建起了三间大瓦房。

在外省艰辛维权的日子里,诗远娘就只租了七八平米的一间小屋,一边维权,一边靠拾破烂维持生活。偶尔称半斤肉,买条小鱼,还不舍得吃一口。诗远爹心疼她,让她也吃,她总说“做饭时就吃过了”。一次在谦让一条鱼时,他娘不小心也说出“我已吃过了”的话,诗远爹吼着说:“都不消吃得了。”连鱼带盘给掼到地上。

在诗远爹出事后,娘是忙里忙外,苦苦支撑着这个家。由于积劳成疾,又长期未能及时准确对症治疗,诗远娘身体每况愈下,确诊糖尿病后,她变得抑郁起来。这个病是个“富贵病”,吃不得“营养”,还得顿顿进餐前打针。药也很贵,还得想办法冷藏。为了省钱,她一天只打两针,后来又一天只打一针,最后索性一针都不打了,竟至渐渐地盲了,接着多种并发症接连发作。最终病入膏肓,人水肿得不行,医生扎点滴都找不着血管了。

算一算,诗远娘患病总共住了四次医院。好在农村已经开始有了新型合作医疗保险,每次住院都还给报销了近一半的费用。诗远娘逢人就说:“现在国家政策就是好,我这样的人都能住得起医院,真是托党和政府的福啊!”

诗远娘终因不治,永別在一个深秋的早晨,永别了她深沉眷恋和呵护的亲人。

娘去了,诗远顿足痛哭:“娘啊,你咋恁狠心,你给我醒来,醒来啊,娘,你咋不睁开眼看护着儿的前程啊?”

4

凭着精湛的手艺和勤俭的家风,短短两三年工夫,诗远就把一个不成样儿的家给撑起来,还在村里拔了尖儿。

去年,村子搞新农村建设,诗远拆了老屋,在老屋基场儿上建起了一栋别致的三层小洋楼。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短短几年硬是盖起了一栋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洋楼,这能耐不小。现在政策好,农民种地不仅不交“三提五统”、农特两税,反过来国家给农民良种补贴、退耕还林补贴、养老保险、种养补贴等一大堆惠民待遇,连建房都还享受好几万块钱的补贴。尽管村里不少人家也都盖起了楼房,大家还是感觉没有诗远盖的那么洋气。

看到这栋洋楼的人,都说这楼盖得大气。金黄色的两根门柱,粗如水桶,直抵二楼,撑着顶端与三楼地板平齐的宽大的金黄色横梁,与古色的斜檐一道构成气势的门楣。三楼中间是与门楣同宽的露天阳台,两侧各建有一个“人”字形盖顶的阁楼。主楼顶红色琉璃瓦四面斜拉,与门楣、二楼大气的落地窗、阁楼精致的雕花窗一起,上档次、有气势。

有人啧啧地问:“这栋楼没个二十来万怕是拿不下来吧?”

“多少,你再加二十万,你看他会卖给你么?”晓得花了多少钱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就会抢白。

有人笑着说:“远娃子,你盖这么漂亮的房子是要娶哪家的姑娘啊?”

诗远笑呵呵地说没人看得上咱啊。

胖六婶就把诗远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你娘往年老想着范家的媚女子,前两年你家条件差,想娶她不容易。现在你要是想她做老婆,我给你们做媒人好不好?”诗远说:“我暂时还不考虑成家。现在国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这样好的形势,我还是先创业。”

还有人开玩笑对诗远说:“你娘那么勤俭,你却这么大的手笔,盖这么洋气的房子,你娘会不高兴的。”诗远一本正经地说:“我学的是建筑手艺,建漂亮点是想给自己的手艺打打广告;另一方面能盖个好房子住也是我娘所期望的,她会欣慰的!”

5

农历丙申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太阳依然敞亮地照耀着秀美的村庄,裹着清新的花草和泥土香气的山风拂过树林,发出奔跑或飞翔时那种呼呼的声响。这一天,诗远一忙完得胜镇承包的装修活儿,就赶了回来。又能上大学了,他得去给娘报喜呢。

伫立在娘的坟茔前,往事历历浮现,诗远泪水潸然。他对长眠地下的娘絮絮地讲:“娘,国家现在好政策,省里职业学院‘一村多名大学生计划’招生,我考上了,读养殖专业,专科两年,学费全免,下半年我就去市里上学了。您的教导和希望,我将永远铭记在心上。”

山腰上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女大学生村官甜美而抑扬顿挫地朗诵着:“把握机遇、应对挑战,解决好农村前进道路上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必须坚决贯彻落实好习总书记系列讲话精神,全面深化改革,深入学习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全面做好精准扶贫、精神扶贫……”

诗远转过身来眺望远方。远方是连绵起伏的山,还有蓝蓝的天空上悠悠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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