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仕萍
爸爸其实很嫉妒我每次都帮着妈妈说话,我敢肯定。
虽然他并不说出来。可我却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极要面子的,但他那略为孤立无援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无可否认,除了手掌上的纹路与那毫无征兆的暴脾气外,我还继承了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那股狡猾劲儿。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从小到大,一写作文,一准儿会写“我的妈妈”,开头也是千篇一律的“我有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妈妈…”,自始至终对爸爸却只字未提,因为小的时候虽然爸爸老把我扛在肩膀上“骑马马”,可我还是觉得他很严厉。后来当我日渐长大,才日益明白他对我那份满藏在心底的爱,深沉且厚重,温暖且踏实。
爸爸的少年时代是异常艰苦的。当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不是清米汤水儿就是玉米糊,鸡蛋放臭了都舍不得吃,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块儿家养的猪肉。他是家里的长子,因此爷爷对他也就格外严厉,为了交8毛的试卷钱,爷俩儿用扁担挑着满满两大筐子空啤酒瓶上街回收,两分钱一个。烈日炎炎下,俩人一前一后,全然不顾早已被汗水浸湿了的衣衫,为着一张又一张两分钱疲于奔命。可即便困难至此,爷爷依旧没放弃供他们兄弟几个上学的念头。爸爸当时英语成绩好,一大早爬起来拿本英语书在门口叽里呱啦的读,爷爷听不懂,说他“成天说鬼话”,叫他跑远些读,噪死人了!我爸知道没法儿解释,只得灰溜溜地跑到老远的半山坡上,放声朗读!每当他讲起这段经历时,我总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体会不到他当时的无奈!高二的时候,由于家里实在困难的不行,爸爸只得在家休学半年,这半年里,他每日抱着书本自学,一刻也不敢懈怠。终于要高考了,可爸爸却不幸落榜了。回家后听到此消息,爷爷搬了把木椅,闷闷地坐在大院里抽着他那袋老式的旱烟。奶奶则性情急躁,看着爸爸就气不打一处来,说他成天滑不溜秋的,拿着学费在学校里混日子。奶奶越说越气,恨不得抄起扫把撵着他打,最终还是爷爷开口了,一锤定音:“这样吧,根娃子,我们屋的条件你也晓得,今年要不就复读一年,再考不起的话,我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供不起了!”爸爸听了此话,大为感动,决心再奋战一年,这一年有多难熬只有他自己知道,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第二年的拼搏,他终于成为他们村儿里唯一一个走出大山的大学生了!爷爷为他饯行的那天,村口挤满了人,乡里乡亲的也不再说“大春屋的根娃子死磕恼、死不逗人爱了”,而是说“想不到大春屋的根娃子成大器、有出息了,也给村儿里长脸了”。每当爸爸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他的这段辉煌时,我心里都充满崇敬。
听妈妈说,在我出生的前一天,爸爸和大舅做生意时贩运的“金蝶牌”香烟,在火车上被没收了。在当时,几千块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爸爸的生意受挫,回来看到刚刚诞生的我,不胜欢喜,就他的描述,我当年“小小的,瘦瘦的,红通通的,眼睛还睁不开,两只手捏成小拳头垂着,像极了一只小松鼠”,哪儿晓得现在“又白又胖,上下一般粗,跟你妈一样”,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每当他提及此,我总无语的翻白眼。后来,他就给我起了一个小名叫“金蝶”,虽然“金蝶烟”没了,但“小金蝶”却诞生了,失而复得。正好印证了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时候第一次挨打,原因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反抗“暴政”失败后,直气得我离家出走,当时老爸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眼看快要落入他的“魔爪”,我脑瓜子一转,纵身跃入了路两旁的绿化带。当时他单位道路两旁的绿化带又高又茂密,把我三四岁的瘦小身体遮挡的严严实实,我躲在里面看着他到处找我,就是不出来,看他急得跳脚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要不是我捂着嘴巴,差点儿就笑出声了。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躲在草丛里小小的我差点儿睡着了!后来爸爸不得已跟妈妈说找不着我了,妈妈急得都快哭了,赶忙跟着他一起找,边找还边数落他。他当时狼狈的不行,全然没了揍我时的神气劲儿,这一切全被我看在眼里,可我躲在那儿就是不吭气儿,肆意的享受着捉弄人的快感,后来天彻底黑了下来,等他们到远处寻找时,便悄悄地爬出来回家。等半夜他们回来看到我时,松了一口气,我爸气得不行,作势要好好收拾我一顿,我妈却瞪了他一眼,紧紧抱住我,哭的稀里哗啦的。再后来,我告诉他们,其实我一直藏在旁边的绿化带里,听此,他们又好气又好笑,直说我坏透了!直到如今我爸还常把这事儿当作谈资,动不动讲给我听,然后自顾自的笑个不停!
初中的时候,我极其叛逆。跟我妈经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气得她一个在卧室抹眼泪。跟我爸呢?关系更是紧张的不行。爷俩一个比一个犟,谁都不肯服输,家里火药味儿十足,常常为一件小事儿,两人由吵到打,纠缠不清。终于有一次,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我气得摔门而出,把家里的防盗门摔得整栋楼都听得见。我当时满腔怒火,一边哭一边直冲冲地往外跑,爸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呵斥我“停下”,我当时气得不行,哪儿会听他的,反而跑的更快了。路遇熟人,问我爸怎么了,我扭头就骂了一句脏话。我爸颜面尽失,但来不及多解释,一路小跑追了上来,我看他在朋友面前由于我的不懂事失了面子,心中充斥着“报复成功”的快感。等我“呼哧呼哧”地跑到红绿灯口时,爸爸也离我越来越近了,我顾不上来回穿梭的车子,心一横,求死般的横穿马路。突然,我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一把扯了回来,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我往后看时,只见他牢牢的抓住我,憋的通红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畅快。就那样,僵持了近半分钟左右,他终于服软般的开了口:“走!到堵河柳树林里坐坐吧,我们好好儿谈谈。”此时,他全然没了我们对吼时的那种气势,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一样,蔫了下来。然后,我们坐在河岸边的草坪上谈了很久,从我小时候一直谈到现在,从古今谈到中外。后来他诚恳地向我道了歉并保证往后再也不动手打我。他说他是从小被爷爷奶奶打大的,所以“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根深蒂固。他还说咱俩不愧是父女,一个犟,另一个更犟,谁都不肯先服输。可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瓜怜子,没有子怜瓜”,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纷争,前者永远是输家,因为无条件的爱,本身就成了他们的弱点。
高中以来,父女俩的关系有了相当大的缓和。俩人经常像哥们儿一样勾肩搭背,互称“老表”。连我妈都说我们好得不像话,乱了辈分!老爸生性活泼,又爱唱又爱跳,经常把音响调的超大,然后踏着节拍为我们表演他独创的舞蹈,引得全家哈哈大笑。他一会儿和妈妈搂着跳一曲,一会儿又和我搂着跳一曲,虽然我没能出生在音乐世家,可我从小受到的音乐熏陶也不少,因此我也特别开朗,经常跟我爸一起载歌载舞。每当如此,我爸总自豪的嘚瑟:“看来我们朱家马上就要出一位音乐家喽!”
小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可他们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打开电视肆无忌惮地看起了动画片。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突然袭击,因为只要他回来了,老远就能听见他那嘹亮的歌声。有时候是“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有时候是“酒干倘卖无”,一旦有所耳闻,我便立即关掉电视,装模作样地写起了作业。他回来后看我这么认真,先表扬我一番,再让我休息休息,于是我又能愉快地打开电视接着看刚才的动画片了。此类妙计,屡试不爽!
高一下半学期,我搬到了新校区,一周只能回家一次,于是,每当星期天放学回家时,老爸总能闻声而动,迅速跑来给我开门,一看到我,便抱着我狠狠地亲了一口,一边帮我拿鞋,一边询问妈妈:“饭做好了没有?一会儿小宝饿坏了”,然后整个下午,要么一口一个“宝儿”,要么一口一个“大学生”,嘴像抹了蜜一样甜,叫得我心里美滋滋的!当他得知我正在为他“著书立说”时,他像个小孩儿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到处炫耀说“我们朱家要出大作家了”,从小到大,他经常带我出席各种场合,每次朋友问起,他都格外骄傲的介绍我,把我夸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是他炫耀的资本,是他的骄傲!
如今,爸爸早已到了不惑之龄,头顶也逐渐稀疏起来,一笑,满脸褶子,岁月无情地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无法修复的创痕,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尽管不再年轻,他却依然朝气蓬勃,不改当年。他用他那坚实的臂膀支撑起整个家庭,也支撑起了我的世界。他是我的盖世英雄,只要他在,我心里便格外充实安宁,他总能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给予我满满的安全感与正能量。
如今,我上了大学,与爸爸再也不能想见就见,彼此也只能透过冰冷的电子设备聊以慰藉。以前是一家三口抱团取暖,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人携手相伴,虽然大学期间不能时常相见,但我保证一旦毕业,我在哪儿,他们就一定在哪,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再也不分离!前段时间读席慕蓉的文章《严父》,心中感触颇深。文中写道:“风霜与忧虑,让奔波在外的父亲逐渐有了一张严厉的面容,回到家来,孩子的无知与懒散又让他有了一颗焦躁的心。辛苦了一天的父亲,回到自己的家,发现他用所有的一切在支撑的家,实在是很甜美也很快乐,然而这一种甜美和快乐却不是他可以进去、可以享有的。于是,忧虑的父亲,同时也越来越寂寞了。”
我长大了,我的盖世英雄却老了。岁月不饶人,往后每一天都将是生命的倒计时。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比我先睡,但请你放缓步伐,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撑起属于你的那把保护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