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华
黄昏正在来临,暮色一点一点地从山顶往山下扩散,远处的山峰渐渐模糊起来。几只归巢的鸟儿叽叽嘎嘎地叫着,扇动着灰黑的翅膀,从头顶上飞过,转眼间融入苍茫的暮色中。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犹如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了一块石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荡进冬生的耳中。冬生正在院坝里擦拭摩托车,听到铃声,以为是秋燕打来的,扔下抹布奔进房屋,抓起窗台上的话筒,“喂”了一声,对方还没说话就接着问,是秋燕吗?
冬生听到对方在电话那头“扑哧”一笑,一天到晚就想着你的秋燕,我是你大嫂。冬生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但语气还是和平时没有两样,有什么事吗?大嫂的声音有些低沉,说,李叔叔的父亲今天上午去世了,今天晚上就坐夜。可是你大哥还在城里,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的。
冬生心头一沉,没想到李叔叔的父亲这么快就走了,听说卧病不起才一个多星期,真是病来如山倒。冬生当然明白大嫂的意思,果然大嫂说,今天晚上,只好请你跑一趟,礼品我都准备好了。冬生说,好,我马上就出发。
冬生放下话筒,走出大门时,迎面便看到了父亲满是沧桑的脸。父亲拄着拐杖,脸上是迷茫的神色,问,是哪个的电话?冬生说,是大嫂,她说李叔叔的父亲去世了,今天晚上坐夜。大哥在城里办事赶不回来,她请我晚上去赶礼。
父亲的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颤颤地伸出右手,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递给冬生,说,就算你大嫂不请你,只要我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你也应该代我去一趟。晚上要走山路,你就不要买东西了。冬生不接,说,我身上有钱,你好好揣着自个儿用。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你李叔叔的父亲可是一个大好人啊,可他还是去了。
冬生想起了父亲和李叔叔的友情。多年以前,在百里之外丰溪镇修黑龙湾电站时,父亲曾经救过李叔叔一命。后来,李叔叔当上了镇供电所所长。多年以后,他感恩图报,将大哥安排到镇供电所工作。这次安排大哥到城里去买变压器,足见李叔叔对大哥的信任。
可是父亲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与友情无关。父亲说,如果你不去,将来有一天我死了,你李叔叔就不会来看我。他比我年轻,我肯定要比他先死。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我死了以后,希望他能来看我。
人老了以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冬生似乎有些讨厌父亲的唠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好端端的,你说什么死呢?再说,你是李叔叔的救命恩人,将来有一天如果你死了,他怎么会不来看你呢?
父亲的目光原本有些浑浊,见冬生这样说,竟然变得明亮起来,说,不要忘了告诉你李叔叔,我腿上的风湿越来越重了,不能亲自去,叫他千万不要见怪。冬生说,人家李叔叔现在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听你这些废话?
父亲咳嗽了两声,用手拍了拍胸膛,瞅了冬生一眼,说,狗日的现在翅膀硬了,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冬生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地飞向镇上,耳旁风声呼呼,村道两旁的电线杆飞速地向后移动。冬生到达镇西头青石桥上时,天已经慢慢地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弥漫出昏黄的灯光,附近一家饭馆里的猜拳行令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后座上无一例外地坐着一个女人。冬生突然想起了秋燕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情景,她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有时候还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冬生在桃河村收香菇时,认识了秋燕,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秋燕有一张清秀的脸,虽说不是十分漂亮,却也招人喜爱,笑起来的时候,腮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冬生在大嫂门前按了两声喇叭。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塑料袋,里面是两条烟两瓶酒,还有一挂五百响的鞭炮。大嫂说,你侄儿晚上九点钟就要睡,只好辛苦你代劳了。冬生说,我本来就要去的,说不上代劳,是顺便。大嫂说,你就喜欢抠字眼儿,读书时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冬生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后一边务农,一边做点小生意,还在村上当过半年代课老师。
从镇上往东走约半里路就要开始上山,摩托车没有用武之地,冬生只好把摩托车放在大嫂家。从大嫂家出来,没走多远,冬生遇见了一支十多人的队伍,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很是热闹。有的人手里拿着床单,有的人手里提着香烟,有的人手里吊着鞭炮。不用说,都是前往李叔叔父亲家的。李叔叔父亲的家在云雾溪的山顶上。云雾溪是个小地名。李叔叔曾经多次要把父母接到镇上,可两位老人就是不同意,坚持要和二儿子住在云雾溪。
这时候,冬生的目光被一个身着黑衣黑裤、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的女子吸引。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俊秀的面容,乌黑的秀发,婀娜的身材,轻盈的步态。冬生心想,她的这身打扮,想必是经过了精心的准备,不像另外几个女人,去参加别人的葬礼,竟然穿得花花绿绿的。
冬生,你也是去云雾溪吗?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才醒过神来,原来是服装店老板娘邱菊。冬生说,是啊。邱菊说,好极了,我们可以同路。
冬生故意放慢步伐,悄悄地小声问,邱姐,那个穿黑衣服的妹子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邱菊似乎是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说,她叫柳叶,才从双桥村搬到镇上的,开了一家油漆专卖店。冬生心想,她这么年轻,油漆专卖店多半是她父母开的,便轻轻地“哦”了一声。
邱菊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平时喜欢和年轻小伙子开一些玩笑。她突然小声对冬生说,你是不是一见到柳叶,就把你的秋燕给忘了,这可是要不得的。冬生连忙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有些好奇,因为镇上的人我大多是认识的。冬生口中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邱菊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是的,在他见到柳叶的那一瞬间,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遗忘,脑海中没有秋燕的影子。冬生突然发现,柳叶的美有一种内在的神韵,仿佛散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辉。
邱菊不知道冬生心里在想什么,接着说,她女儿今年都满五岁了,你没看出来吧。这倒是大出冬生意料之外,看上去怎么才十八岁的样子呢?她老公就是双桥村的田大友,你总听说过吧,做木材生意发了,娶了如花似玉的柳叶,如今又在镇上开店。
冬生又“哦”了一声,还想问点什么,谁知柳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仿佛是在等候邱菊一道前行。
近了,邱菊对柳叶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供电所冬明的弟弟冬生。冬生对柳叶说你好,算是和对方打个招呼。柳叶却没有说你好,只是对冬生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还微微地笑了一下。就是这微微一笑,冬生的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一丝轻微的疼痛。冬生觉得自己的目光在柳叶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些,顿时有些难为情,便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一行十多人在公路上慢慢地移动脚步,或三人或两人并肩而行。冬生不好意思同柳叶、邱菊并肩而行,于是就落在了她们的身后,步子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他没有想到,看上去这么年轻的柳叶,已经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
李叔叔的父亲已是八十四岁高龄,他的死没有带给他们任何悲痛,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兽医站长粗声大气地说,一个人,不管你日子好不好过,都逃不了这一关,阎王叫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文化站长的声音比较柔和,人生自古谁不死,活着就要好好活。杨裁缝大着嗓门说,能活到八十多岁,是有福气的,不像我家那个苦命人,才四十多一点就走了。农技站长立即接口道,都几年了,你也不打算再找一个,晚上也好有个暖脚的。杨裁缝说,我都快满四十了,哪个还会要我这个黄脸婆?兽医站长抓住了机会,说,如果你不嫌我年龄大的话,我要你。杨裁缝说,你敢要我,只怕你家里那只母老虎会把你撕成碎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一路之上,你一言我一语,但是冬生没有听到柳叶说话的声音,她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听别人说话,又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走路。或许是柳叶才搬到镇上的原因,大家和她还不是很熟悉,所以没有人同她说话。
到了走山路的时候,就得依次而行了。冬生落在了最后面,柳叶成了倒数第二。望着柳叶近在咫尺的背影,冬生突然觉得眼前就是一幅画,画中的女子款款地来到了他面前,带着一缕醉人的芬芳,一丝淡淡的幽香。他不时把目光移开,左边是树林一片,右边是一片树林,于是又低着头走一段路,再抬起头来。他有意地放慢脚步,尽量离柳叶远一点,调匀自己的呼吸,可心底还是有一只兔子在活蹦乱跳。他突发奇想,要是秋燕长得也和柳叶相似就好了,要是秋燕也是这般温柔娴静就好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对岸的山峰若隐若现,时而状如飞鹰展翅,时而形似卧虎盘龙,时而像是鸳鸯戏水,时而宛若情人牵手。那天晚上,月亮偷偷地藏进了云海之中,天空一片灰暗,天上也没有星斗。树林中,一条土灰的路七拐八弯。人们纷纷打开手电筒,光亮像是蛇一样游动起来。冬生什么都准备好了,却偏偏忘了带手电筒。当柳叶发现冬生没有手电筒时,她手中的手电筒便不停地前后晃动,照一下自己眼前的路,又照一下冬生眼前的路。这样一来,成了两人共用一只手电筒。
在前往一个老人葬礼的路上,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冬生想起了许多往事,往事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从冬生记事开始,他好像就在不停地参加婚礼,又在不停地参加葬礼。稍一抬头,冬生就看见了柳叶俏丽生动的背影。冬生的心中没有想入非非,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而是一轮松间的明月,一泓石上流动的清泉。冬生心中的柔情在弥漫,如同无边无际的夜色。
前面的人有说有笑,一片嘈杂之声。冬生隐隐约约听到人们在说,古岭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着一筐木炭回家,累了便去路边一户人家歇息。坐在别人堂屋里抽烟时,突然倒地身亡了。这还不算稀奇,更奇怪的是,刚好在一个月之前,这个男人的岳母原本好端端的,突然就死去了。尽管听得不是很真切,冬生还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感觉背心凉沁沁的,像是有一双魔爪朝他背心伸过来。当他看到柳叶的背影时,心中的恐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路之上,冬生没有听到柳叶说话的声音。她和邱菊是熟人,两人怎么也不说话呢?这让冬生很失望。他多么渴望听到柳叶说话的声音。柳叶是安静的,安静得如同一株雨后的百合。
耳边突然出现哗哗哗哗声,前面出现一道瀑布,瀑布前方是一条沟。这条沟有一丈多宽,要踏过水中的三块石头才能到达对岸。水中的石头称为“跳石”。 柳叶到达对岸后,回过头转过身来,照着冬生眼前的“跳石”,依然没有说话。冬生快步地跨了过去,说,谢谢。柳叶没有做声,转身继续前行,手电筒的光芒不停地前后晃动。
黑暗中,冬生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柳叶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冬生闻到了柳叶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心头是一份不可言说的舒畅。
山路七拐八弯,又过了几次沟几道坎,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到达李叔叔父亲家。那是冬生无比熟悉的场面,屋内屋外灯火通明,锣鼓阵阵,人声嘈杂,人影晃动,不时有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李叔叔站在大门口迎接前来赶礼的客人,说着感谢大家的话。冬生把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伸出手来和李叔叔握手,不失时机地说,李叔叔,我爹腿上的风湿越来越重了,他不能亲自来,叫您不要见怪。李叔叔说,我怎么会怪他呢?叫你爹放心,我不会怪他的。
冬生本来还想说什么,又是一阵鞭炮声,下一拨人到了,便赶紧松开手,到客房去挂礼。从堂屋经过时,只听一位唱丧鼓歌的师傅正在办“交接手续”,他高声唱道:
高高山上一丘田,
半边湿的半边干。
半边湿的种甘草,
半边干的栽黄连。
有人吃得黄连苦,
有人尝得甘草甜。
黄连苦来甘草甜,
哪位先生请上前。
又是一阵锣鼓齐鸣。另一位歌师傅声音洪亮而圆润,他接着唱了起来:
先生唱歌我来接,
不知接得接不得。
别的暂且都不唱,
先唱一首十二月。
正月里来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冬生到挂礼处挂了礼,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听歌师傅唱歌。歌师傅从正月唱到十二月,纷纷扬扬的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一年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歌声诉说了岁月的流逝,一年四季的生活场景又寄托了对死者的哀思,此后的每年十二个月,再也见不到逝去的亲人了。
有人吃得黄连苦,有人尝得甘草甜。冬生回味着这句唱词,不禁有些茫然,左右四顾,却没见到柳叶和邱菊,便来到院坝边,看见几个小伙子在打扑克,头顶吊着一盏马灯。见到冬生,一个嘴上叨着香烟的小伙子说,冬生,你啥时候来的,来,打几盘。冬生也不客气,就加入到他们的“战斗”。
时光在锣鼓声中流逝,不知不觉已是凌晨一点,邱菊和柳叶准备返回镇上。山路崎岖漆黑一片,树林中阴森森的,一想到这个情景,邱菊就感到了心中的害怕。邱菊走到冬生的旁边,说,我和柳叶想早点回去,请你给我们作个伴,好吗?
冬生当然愿意和她们一路返回,甚至是求之不得,可是他不能表现得十分乐意,而是说,再等一会儿,让我把这一牌打完。其实冬生手里的牌差极了,结果被对方剃了一个“光头”,还嚷着不让冬生走,说要再剃他一个“光头”。冬生挥手作了一个告别的姿势。
返回的路上,冬生充当了一次护花使者。返回的路上,依然是邱菊走前面,柳叶走中间,冬生走最后。柳叶的手电筒不停地前后晃动着,转弯的时候,她还会回过头来望冬生一眼。返回的路上,他们行走得非常艰难,因为是下坡路,比上山时更难走。夜深人静,山高林密,不时从草丛中发出各种鸟叫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听来有些幽幽可怖。
再次经过瀑布前那条沟时,柳叶到达对岸后,回过头转过身来站在岸边,照着水中的“跳石”。冬生望着沟对岸柳叶的身影,他仿佛听到了歌声来自遥远的天边,与哗哗的流水声融为一体,在他内心起伏不定。他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因为这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带他去看电影的情景。小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半山腰上,到村上学校操场去看电影,要过几次沟。每次过沟的时候,母亲总是先到达对岸,然后用手电筒照着水中的“跳石”,说,小心点,别掉到水里去了。柳叶也是一位母亲,她的女儿已经五岁了。如果不是知情的人,谁也不会相信她早已作了母亲,因为她看上去依然是十八岁的样子。
冬生,你愣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啊!邱菊说。
冬生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一般,瞅准眼前的“跳石”,找准下脚的位置,飞步跨了过去,他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三人继续前行,路渐渐地宽了点,也好走了一些,不用再担心会摔倒在地。起风了,吹动树叶毕毕剥剥地响,远处偶尔响起几声狗吠,然后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邱菊似乎是在打破沉默,问,冬生,我听你大嫂说,你明年就要结婚了,婚期定了没有?秋燕的身影出现在冬生的眼前,恍惚之间,冬生觉得秋燕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冬生说,早就定下来了,明年五月初五。邱菊说,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哟。冬生笑着说,怎么会呢?
一路之上,柳叶没有开口同冬生说话,冬生也没有开口同柳叶说话。一路之上,只有冬生和邱菊偶尔的对话。冬生希望山路再长一点,那怕是走到天亮都可以,可是时间的步子迈得太快,似乎是在瞬间就到了山脚下,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是一首永不停歇的音乐。
依然没有半点月光,公路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是一条灰扑扑的绸带伸向远方,远方什么也看不清,浓重的夜色笼罩着沿河两岸。三人回到镇上,只见零散的几处街灯无精打采地亮着,昏黄的灯光正在诉说着午夜的寂寞,还有忧伤。
来到一个叉路口,左边便是通向冬生回家的路。邱菊说,冬生,谢谢你陪我们,这深更半夜的,要不是你,我们两个是不敢回来的。冬生说,邱姐,你就不要客气了,这深更半夜的,要不是你和柳叶,我一个人也是不敢回来的。说罢,冬生把目光转向了柳叶。
柳叶依然没有说话,她静静地默默地望着冬生,轻轻地挥手,面带迷人的微笑,眼中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冬生的眼前变得雾一般迷茫,梦一样遥远。天似乎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