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冰
1
没走多远,天葵就听到几声大雁的鸣叫,啊唔——,啊唔——。
老实点,别插队。它们好像在说。
嗨——,等等我,别把我一个人落下!另一只大雁说。
天空高远,蓝湛湛的,游动着几丝云。山边外,一排如蚊子般的小黑点正缓缓移动。白光光的太阳悬在空中,虽不及六月时炎热,也足以让行路的人额上冒出汗来。
天葵哥,你走慢点。
这时,跟在后边的云彩气喘吁吁地说。
天葵脸拉得像头驴,瞪她一眼,说,慢点慢点,天黑前能赶到蒲溪沟吗?
云彩怯生生地说,人家都走出汗了。
天葵说,怕吃苦,就莫读书。
沿河两岸,密密扎扎长着麻柳树。黑黢黢的枝干,如怪兽般趴在清冽冽的水面上。自小,天葵就喜欢这些相貌丑陋的家伙。它们从河岸边的乱石丛间冒出头来,一路横行霸道地疯狂生长,像一群大巴山间的土匪,谁也不怕。柳树林里,过去开着些店铺,盐客们就把这地方叫作柳林店。这里地处湖北与重庆的交界处,是盐道上一个重要的歇脚处。再往南,过十八里长峡,就可到重庆巫溪大宁古盐厂。几千年来,整个大巴山的人,都要到这里来背盐吃。如今,便宜的海盐运进来,贩盐的人少了。店铺多已关张,只余下几十户人家。
天葵家在路里边的山上,离古道还有一两里,而云彩的家就在大路边上。
大概是忙着收秋庄稼,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能遇上进山收货的小贩,或是过巫溪背盐的盐客,零单单的,如大山里的几只蚂蚁。
歇斯底里的蝉声,像黑色的石块从树缝间砸下来,锐利的棱角几乎要划破人的耳朵。河水微微泛着光,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流过,立刻变成一束束雪白的浪花。天葵从树底下向上张望,终于,找到了那些噪音制造者。他惊异地发现,原来蝉也能长成小鸟的个头,只是模样又蠢又笨,黑漆漆的一坨,刺耳的声音正从它们黑肚皮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天葵哥,你说冬天的时候,知了都躲到哪里去了?
天葵吓得一惊,原来云彩也在看知了,很近地站在他身后。他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
云彩说,书上说它们都变成了虫子,不太像。我想,它们大概和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了吧。
天葵心里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说,好好走路就是,咋恁多废话?
云彩说,我爹说,走路多说说话,才不累。
一说到她爹,天葵心底陡地升起一股火来。见周围没人,就转过身去,像吃了生人屎一样,说,你要跟我走,就必须听我的话。
云彩吓了一跳,低声说,我爹说了,路上你是组长,肯定听你的。
天葵心里顿时像泼了汽油。他立刻变得真像个组长,甚至有点像个团长。他叉着腰,点着手指头说,那你听好了:一,以后不准喊天葵哥,要喊就喊我大名字。二,不准说话,有人的时候,更不准和我说话。三,走路时,离我要隔一丈远,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听明白了吗?
云彩当然听明白了。她小脸儿一下子涨得通红,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说,原来你是嫌我跟着丢人呀。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自己会走。
天葵说,那就好。
云彩越哭越伤心,两个肩膀一耸一抖的。
一见眼泪,天葵的心就软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愣愣地站着。
云彩一边揉眼睛一边说,你快些滚!我自己能走到学校。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天葵说。他头也不回,转身就向前走了。
2
这次国庆放假,天葵原本不打算回家的。
从学校所在的竹山县城回柳林店,有两百多里路。那时候,公路还未通,全得靠步行。来去路上就得四天,在家也就两天时间。可妈妈带信说,学费凑着了,回来拿钱。上初中后,天葵就没交过钱,已欠学校两年多学费了。今年暑假,天葵下决心不读了,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学费我再想办法。实在没主意,就把大尖子牛卖了。说最后一句话时,父亲的鼻腔里微微抖了一下。天葵知道,大尖子牛,那是父亲的命根子啊。
母亲果然从床头下翻出一沓钱来,厚厚的一捆。天葵问,从哪儿弄的,牛不是还在圈里吗?母亲的脸上有些怪怪的,说,你只管专心读书就是了,争取明年考上郧阳八中。钱的事儿不用操心。
早晨天一亮,天葵轻手轻脚地摸起来就要走。母亲知道他的心思,早已起来了,拦住他说,你个羞脸子货,昨儿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咋又要反悔?天葵说,我又没答应。母亲说,人家不就是跟你一起走会儿路吗,又不要你背又不要你驮,能吃了你?天葵说,她又不是没长眼睛没长腿?母亲说,人家云彩才上初一,胆子又小。天葵嚅嚅地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人家笑话。母亲笑了,说,你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什么不好?将来说了媳妇,还不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天葵脸涨得厉害,像头红烧鱼。母亲说,云彩是个懂事的好女子。人家父母托咐了,就一定要照顾好。
云彩是邱货郎的女儿。邱货郎本是盐厂那边白鹿镇上的人,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云彩妈当姑娘时喜欢他的花布,后来就喜欢上了人。夫妻俩在路边开了一爿杂货店。既卖外边的日用品,也收山里的山货。有一回,天葵到店里卖花菇。正要过称时,云彩爹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从里屋找来花筛,把整袋花菇倒上去,呼呼一通筛。山货里掺进的泥土砂子全筛了出来,足足一大堆。在云彩爹神气活现的自得中,天葵觉得自己的裤衩像被人当众脱了一样。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母亲安慰他说。
可今年以来,天葵发现母亲和云彩妈的来往多了起来,有时候,还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母亲对奸商的态度也就有了明显不同。
她说,瞧人家邱叔叔多精明,所以才能发财。
她说,人家云女子见人一脸笑,将来准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
母亲其实是个很势利的女人。
云彩是邱货郎的二女儿,皮肤黑黑的,从小又爱哭,男孩子们背地里就把她叫娃娃鱼,谁也不愿和她玩。有时候,为了把她撵走,男孩子们会假装集体拉尿。可越是这样,云彩越爱追着他们玩。天葵想不明白,村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咋就这条胖乎乎的娃娃鱼考上了县一中?
既然母亲答应了人家,天葵还得长个心眼。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大人见面也不好交待。天葵回头望了一下,寂寥的山路如一条长长的蛇,在河岸上弯来绕去,空无一人。热辣辣的太阳已升至当空,散发着灸热的气息。热汗从头上流下来,如小虫子般在颈项上乱爬。天葵觉得双腿僵僵的,脚也有些生疼,就在河边洗个凉水脸。又鞠起几捧河水喝了,静坐在一块大石头下歇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葵开始不愿和女孩子玩。走路的时候,只要有个女的,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迈步。有一次上跑步课,他和班里一个叫李风美的女生分在一组,哨子响了,天葵觉得两条腿像被捆住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开。奔跑时,那个女生扭头看了一眼,恰与他的目光撞上了。天葵两腿一拌,竟然摔了一大跤,差点把全班同学的肠子都笑断了。一想起当时的冏样,天葵就感到脸上发臊。
过了好久,云彩总算来了。转过弯,云彩才发现坐在石头下的天葵,嘴角向上翘了一下。可很快,嘴巴就鼓起来了,说,谁希罕你等?
天葵不吭声,过一会儿才冷冷的说,前边就是阴阳牵。
一说到阴阳牵,云彩鼓起的嘴巴立刻收了下来。她往天葵跟前站了站,又向前后环视一圈,一脸紧张地问,饷午人少,你敢不敢过?天葵鼻子哼一下,说,男子汉大丈夫,怕啥子?
阴阳牵,意即阴间和阳间在这里一线相牵,是个仄逼的峡谷。路从峡谷底的绝壁上穿过,是解放前土匪们劫道的好地方。据说,清朝时,土匪曾在这里一次杀了九个盐客,所以峡谷也叫“九条命”。现在,全国解放已几年了,地方土匪都已剿灭,但在这里,时不时还有人放冷枪。不过,天葵从这个地方来来往往好几十趟了,却从没遇着土匪,所以胆子就肥壮起来。
可这次毕竟不同,自己腰里緾着学费,还带着一个女生,天葵心里还是有几分胆怯。但牛皮吹了,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前闯。阳光只照进来一角,山谷中阴暗暗的,岩壁上似有些殷殷的红,是当年土匪留下的。水声咆哮着,高空中有蝙蝠旋飞。天葵回头看去,只见刚才神气十足的云彩,这会儿已变成一只温顺的小鸭子,一步一趋地跟在身后。天葵胆子大了些,大踏步向峡中走去。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腿又有些软了。忽然,只听一阵扑棱棱的响,接着一声凄厉的鸟啼从上空落下来。天葵顿时觉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后背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两人开始向前跑。咔嗒咔嗒,咔嗒咔嗒,他们越跑越快,而后面似乎有人在紧追不舍。终于,见到阳光了。天葵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河水在山涧里轰响。
天葵不停地喘气。云彩一边喘气一边笑,她说,还男子汉,跑得快的男子汉。天葵红着脸说,还不是因为你。这时,他才发现云彩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竟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他朝她望一眼,云彩才把手拿下去。
我怎么就没感觉到呢?天葵想,他脸上又开始潮热起来。
3
在白河口的河滩上,两人吃点干粮,算是午饭。天葵边吃着蒸红薯,边看河边上拉纤的人。偷偷扭过头,他发现云彩吃的是馒头,竟像雪一样白,天葵从未见过那么白的面馍。云彩吃得很香甜,小嘴巴一动一动的,有时候,也偷偷向这边望。
接纳了沟沟汊汊的水,堵河开始有了些河的韵致。路越走越宽,可路上的行人并不见增多,也没遇着多少同行的学生。天葵想,若能遇上几个相识的同学,最好有女同学,他就把云彩托付给她们,自己就可走得快些。
云彩的脚磨出了血泡,一边走一边哭鼻子。天葵假装没看见,也就不好意思催她走得更快。就这样走走停停,到老码头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
可偏偏不巧,老码头的渡船渗水,船太公正忙着修船。行人过河,只能绕到下游龙背湾踩滩。
踩滩,就是踩着河面宽阔处的浅沙滩涉水过河。好在龙背滩离投宿点已不远,过了河就是蒲溪老街,这让天葵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两人赶到龙背滩,太阳只剩下山尖尖上一点点。西边的天空已开始燃烧起来,把堵河染得红一块绿一块黄一块。河滩很宽,清汪汪的流水,如一块巨大的透明绸布平铺在沙滩上,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水流看上去平缓,天葵不太担心。去年,他曾与同学从这里踩过。
天葵脱了鞋,挽起裤子,先把两人行李送过去。河水已藏着秋冬的寒意,清冷刺骨,貌似光滑的石子顶得他脚底生疼。水比去年要深一点,天葵过得有些吃力。回来的时候,他给云彩找了根木棍拄着,又让她走在里侧,然后缓缓地向对岸移动。
哎哟,我的脚好疼。云彩嘘嘘地说。
天葵发现,脱去宽大外衣的云彩其实腰身并不肥胖,只是有些饱满。
咬紧牙,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天葵说。
走到一半,水越来越深了。哗哗奔流的碧波在两人腿弯处激起一条条浪花,云彩的衣裤打湿了一大片。
看似平缓的河水,实则暗藏着巨大的力量,让云彩站立不稳,行走艰难。
哦呀——,她惊叫着,只差一点就跌倒了。
天葵连忙赶过去扶,云彩总算站住了。慌乱间,她抓住了天葵的手。天葵感到自己的手被一条胖乎乎的鱼咬了一口,不觉抖了一下。
好危险,天葵想,要是冲下河滩就完了,他仿佛看到被冲走的云彩正在漩涡中挣扎。
两人拉着,跌跌撞撞地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水的力量越来越大,云彩不停地喊救命。天葵觉得自己的手被鱼咬得越来越紧,有些疼痛。
我不过了,我要回去。云彩大声说。
天葵说,坚持住,还有十几步,就是浅滩了。
天葵感到云彩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水流的冲击力让她身子倾斜着。她哭了,双手紧紧地抱住天葵的胳膊,说,快救救我呀。
天葵的身体也开始抖动起来,他觉得两人就要被水冲走了。
激流中,还是站住了。
太阳全沉下去,天红得更厉害,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染红似的。彩霞跌落进水里,如画儿一样,清亮亮的,随水波飘动。云彩脸上好像擦了胭脂,红润润的好看。
我背你吧。
天葵被自己的话惊住了,有些不敢相信是自己说的。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比天上还红,就赶快低下去,然后躬下腰。他心里说,反正到处都是红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快些吧,过去就好了。
云彩是怎么爬上他背的,天葵没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好像背着一坨天上掉下来的彩云,软绵绵、湿漉漉的,一点也不重。
云彩两只胳膊紧紧搂住天葵的肩膀,两条腿挟住他的腰,天葵感到自己快要出不过气来。他听到云彩呼哧呼哧出气的声音和砰砰的心跳,也听到自己的心如飞速旋转的机器一样跳动。两条腿又轻又软,踩在水中轻飘飘的,像在腾云驾雾。
终于,到岸了,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放下来的东西还是有些重。
云彩朝他吃吃地笑,脸上挂着些水珠。
赶到蒲溪街,天已黑下来。老板娘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开一间还是两间?天葵脸上霞光又泛上来,说,我们是学娃子。老板娘笑了,说,昨儿来的一对娃娃夫妻,看样子还没你俩大呢。天葵脸更红了,云彩低着头,脸上映着霞。
老板娘把两人领到一个天井院里,说,就这两间了,你们自己安排。天葵见一间在里侧,一间临着路口,就说,我住外边,进出方便些。老板娘说,要的,还是儿娃子有担当,女娃子睡里边安全些。
夜里,天葵老睡不着,弄得木床吱吱呀呀地响。隔壁的云彩似乎也没睡好,总能听到轻微的动静。虽冲过澡,可天葵觉得自己身上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奔突。他渴得厉害,就爬起来到水缸里舀冷水喝。直到鸡叫,才沉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天葵感到自己一直在背云彩过河,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岸。背上的云彩软乎乎的,把他的肩膀越抱越紧……
早晨醒来,天葵才发觉裤裆里湿乎乎的一大片。想想夜里做的梦,脸上热辣辣的。
老板娘已把面条煮好,一人一大碗。见天葵出来,老板娘眼睛闪了一下,说,咋一晚上老听到你床铺响?天葵低着头说,走累了反而睡不着。
撬面时,天葵才发现面条下卧着两个合包蛋。天葵问,加不加钱?老板娘笑了下,低声说,你同学给你加的,钱人家都付了。
正吃着饭,天葵听到有人喊,抬头一看,原来是表舅舅。表舅舅说,昨儿咋没见到你?天葵说,天黑才来。表舅舅说,怪不得,今儿一起走。天葵说,坐你们船?那可好。表舅舅是收山货的,正装了一船木炭下县城。船老大看两人一眼,说,多坐两个人倒是受得起,只是不知你俩会不会水。天葵说,我会,她怕是不行。船老大说,不会水可不能上。前几天驴头峡翻了一船,两个年轻轻的女子丢了命。
最后确定天葵随船走,云彩走山路。好在下边的行人多些,云彩一个人走也没什么危险。天葵很想搭这趟顺水船,这样中午就可回到学校,下午好抓紧复习。船正要离岸,天葵看见云彩向他告别,一边挥手一边抹泪。孤单的身影倒映在河里,随着水波晃来晃去。
天葵对表舅舅说,我还是走山路算了,也能锻炼身体。
4
见天葵跳上岸,云彩说,都说的好好的,咋又不坐船?
天葵说,我答应了我妈,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到学校。
云彩看着粼粼跳动的水波,抿着嘴不吭气。过一会儿,云彩说,你马上就要考学了,时间紧。其实,我走一下也没什么。
话虽这样说,云彩心里还是很高兴。
天葵说,就算考取了郧阳八中,也读不起。云彩说,考取了,会有人供你读。天葵说,哪个供?云彩嘴巴拌了好几下,却回答不上来,红着脸说,到时候,反正有人供。又说,这一回,你伯就准备卖尖子牛呢。天葵说,你咋晓得?云彩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两人说着话,顺着堵河往下走。天葵发现,原来云彩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其实云彩很听他的话,一路上,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没人的时候就走得近一点,有人的时候就离得远一点。不让她喊天葵哥,她也不喊他大名字,不得已就喊一声“哎——”
天葵开始留意身边这个女孩。她长得并不难看,笑起来还怪有味儿的。就是皮肤黑一点,却让她与其他女孩不一样。
可比河里的娃娃鱼漂亮多了。天葵这样想着的时候,禁不住偷偷地笑了。
云彩问天葵笑什么,天葵说,说出来你莫生气。云彩知道是关于自己的,就说,快说,谁那么小气。天葵说,我们男孩子都喊你娃娃鱼。云彩愣了一下,接着便咯咯地笑起来,说,都不是好东西,我有那么黑吗。不过,你知道我们女孩子喊你什么吗?天葵说,喊什么?云彩说,也是一条鱼,不过是条木头鱼。天葵哦了一下,心想,自己还真像一条呆头呆脑的木头鱼呢。
见天葵不说话,云彩就不再开他玩笑。过一会儿,云彩说,哎——,你数学咋学那么好?教教我。天葵顿时有了底气,说,就几何好一点。云彩说,每次考试,不是全班第一就是第二,只有你同桌偶尔考得赢你。天葵没想到云彩对他的情况这么熟。云彩说,那个李风美一定很佩服你吧。说着就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李风美是天葵的同桌,因为两人成绩差不多,位置经常排在一起,于是班里男生就说李风美是他媳妇,害得两人都不敢说话。见天葵愣着,云彩说,其实女生也不是老虎,又不吃人。话都不说,多难受啊。
两人并排走着,时不时,两个肩膀会触碰一下。
到桑坪时,总算遇到几个同校的男生在前边走,只是不是一个年级的,彼此也不知道名字。天葵听到他们在悄悄商议着什么,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脸上坏坏地笑。
过一棵大树时,前边男生突然朝树上扔石头,然后飞快地向前跑。
大树上有个很大的马蜂窝,像个大葫芦,大家都把它叫葫芦包。圆圆的葫芦包被石块打了个大洞。只听嗡的一声,成千上万的马蜂飞出来,向侵略者反击。它们一起向天葵和云彩头上飞过来。天葵拉起云彩就朝前跑,可越跑头上的蜂子越多。
就在这时,天葵感到云彩从后面拼命推了一把,两人一起跌倒在草丛里。
趴着别动!云彩说。
过了很久,找不到目标的马蜂终于飞走了。天葵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云彩的怀里,吓得连忙坐起来。云彩笑笑,脸艳得像桃花一样。
云彩头上被马蜂蜇了两口,鼓起两个大包,不一会儿,就疼得哭起来。想想云彩是保护自己才受的伤,天葵的心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他想,可恶的蜂子咋不蜇到自己头上,就是蜇十口也行呀。
云彩让天葵找了几种草药,嚼了敷在头上,疼痛就慢慢减轻了。见天葵着急的样子,云彩笑着说,不着急,慢慢就好了。
云彩顶着草药,撇着嘴角,微眯着眼睛望着天葵,像个既可怜又淘气的孩子。从那一刻起,天葵心里就一直像有好多毛毛虫在爬。
下坡时,天葵就悄悄把云彩的行礼放到自己肩上。
天葵说,你咋认识那么多草药?云彩说,都是我爹教的。她的伤好多了,她说,别看我爹肥肥胖胖的,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呢。天葵鼻子哼一下,说,他收药,自然认的中草药多。云彩说,他不光认得中草药,还能认得各种树、鸟、石头,他脑子聪明,心眼好。
见天葵不吭气,云彩说,他悄悄帮了很多人。有根子死后,就是他出钱安葬的。
天葵心里吃了一惊。有根子是村里的邻居,爹妈死得早,是个孤儿,比天葵大不了几岁,经常带着男孩子们下河摸鱼。那时候,快要解放了,山里经常打仗,一个“四老板”(群众对新四军的秘密称呼)受了伤,藏在山洞里,饿得快要死了。有根子就悄悄给“四老板”送东西吃。后来被乡公所的人发现了,把“四老板”抓走了,把有根子打死在沙滩上,还不准人收尸。一直过了十几天,才不知被谁悄悄掩埋了,没想到竟是邱货郎干的。
原来那个把算盘打得哗啦哗啦响的人,也有了不起的一面。
5
登上松树岭,两人衣衫都湿了。岭上有一株千年古松,过往行人都爱在这里歇脚。天葵决定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云彩竟在这里遇到她的重庆老乡。好多年不见,老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云彩。他说,云娃子,你咋不到重庆去找你姑达达?她从国外回来哒,钱多得了不得。云彩说,我要好好读书,靠自己努力。
这是古道上的一个至高点。群山莾莾,簇拥着巍峨的驴头山,下面就是曲折幽深的驴头峡,奔腾长河如一条清翠的彩带蜿蜒而去。山上的红叶开始红了,村子里,偶有鸡鸣犬吠从炊烟中飘出来。
哎,你在想什么?云彩问,她一点也不怕他了。天葵顿了一下,说,我在想,我们国家多美啊。云彩说,是啊,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将来把她建设得更好。天葵点点头,不再说话。云彩说,那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天葵想了想,说,说出来可莫吓着你。云彩说,好哇,说说看。天葵说,长大了,我要当一名工程师,把铁路修到我们村子去。以后的孩子上学,就可以坐火车了。云彩咯咯地笑了,说,太好啦,那我爹的山货,也可用火车拉出来了。天葵说,那你的梦想是什么?云彩说,说了你不能取笑。天葵说,当然。云彩向远处望了望,深深地吸一口气,说,长大了,我想坐着飞机在天上飞,然后到新疆去跳舞,到蒙古大草原上骑马。
这回还真把天葵吓着了,他实在想不到云彩会是这样一个梦想。
他说,那你干什么工作?云彩说,我可以当一名医生呀,去给那里的人看病。天葵说,你这个理想真好。云彩说,那我们可以一起坐飞机去,然后你到那里修铁路,支援边疆。
天葵不再说话,出神地望着远方。广袤的蓝天下,一簇簇白云正轻轻飘移。猛的,天葵发现那一团团白云,原来竟是大草原上蠕动的牛羊和奔驰的马群。忽然,一头金色的马儿向他们这边直奔过来,这是属于他们的骏马吗?天葵悄悄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云彩,云彩手里握着一束野菊花,安详地望满天的云朵发呆,她一定也看见了那匹马。
到官渡,人才多起来。总算遇到相识的同学,男的女的都有,其中就有天葵的同桌李风美。没想到,云彩和李风美很熟。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不时吃吃地笑着,然后斜着眼睛瞟天葵,天葵脸上又发起烧来。
傍晚时分,才到竹山县城。在学校门口,云彩故意走得慢些。等天葵走到跟前,她悄声说,放年假的时候,还是一路回。到时候,我在渡船口大皂角树下等你。
天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6
天葵没有想到,这竟是他和云彩走的第一次上学路,也是最后一次。
学期还没结束,云彩就被她爹接走,听说转到重庆读书去了。云彩后来成了一名会计,她没能去新疆、内蒙古支边,而是随华侨姑姑移居到了印度尼西亚。天葵也没成为铁路工程师,而是当了一名老师。两人再未见过面。
只是在迁往印尼前,云彩爹曾托人给天葵父亲带过一个口信说,虽然两个孩子后来没成,当年那笔学费也不用退了,就算是对天葵读书的资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