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 火 塘

胡光凯

北风呼啸，寒冬来临，又是一个雪花飞舞的季节。雪，总是牵着人们的情缘和无尽的思念。乡村老家，室外雪花纷飞，室内暖火如春，泡一杯绿茶，围坐一方火塘，让茶的淡淡清香和柴火燃烧的芳香交融在一起弥漫老屋。听父母唠叨乡邻故事，好不温暖；三五友人喜相逢，温一壶浊酒，享乡村美食，拍古道今，好不快活。

乡村雪夜，那一方熊熊燃烧的火塘总是让人思念和感伤。

老家乡村在秦巴大山深处，父母终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刻都不曾闲着。我最爱农家的冬季，这个季节农活已不再繁杂，父亲会在山里打些柴禾，挖一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树蔸，堆放在屋檐下，用作冬季火塘的燃料。母亲会把菜地里的白菜、萝卜，一挎萝一挎萝地搬回院子，堆成小山样。再用山泉水把它们一棵棵细心地清洗干净，然后一排排地晾晒在院子四周的竹篱笆和竹杆上。待水分凉干后，盛放在屋角一个挨一个的酸菜坛子里。一切从容和匆忙的冬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父亲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嘀咕着：快要下雪了。我十分欢喜下雪的日子，这样父母终于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和我们轻松地围坐在暖融融的火塘边，享享清福。然而，尽管寒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天气一天比一天阴沉，雪却一直姗姗来迟。于是，盼望着一家人围坐一起，期待雪花飞舞，静等纷纷雪花飞来，成为我这个冬天最大的梦想。

老家火塘亦称火炉，一米见方。多挖在堂屋的角落里，火塘四周用石块镶嵌进去，条件好的家庭会用些砖作塘壁。火塘上方会用铁丝从木楼横梁悬挂一个铁勾，用来挂放吊罐。吊罐的用途是烧些温水或炖些饭食，这一方火塘在乡下农家可以说是一举多得。火塘的形状是多种多样，有长方形的，也有圆形或者椭圆形的。细心的客人，会通过这一方小小火塘去窥探一个家庭的好客程度，判断家庭的殷实情况以及人口状况。好客以及人口众多的家庭的火塘会做的较大，这样在里面可以添置很多燃烧的柴禾，四周取暖空间相应要大一些，可以围坐较多的取暖人。而为人小气或者人口较少或者条件较差一点的家庭会把火塘做的较小，这样火塘四围坐不了多少人，也可以省下很多柴禾，见到这样的小火塘，客人一般不好意思见缝插针去落座。

一方火塘，盛放了多少暖心往事。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家庭人口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家里殷实状况如何，父亲都会把那一方火塘做的很大，只是火塘四周镶嵌的物件没有什么讲究，多是一些取之当地耐火石块做成。一方火塘不仅能生火取暖，还能调解纠纷，融洽邻里关系。父亲排行老大，乡亲们尊称父亲为“胡大爷”。记得小时候，多少个夜晚，乡邻之间矛盾，家庭之间不和，乡亲们都喜欢找上门来，听听“胡大爷”的意见。因为，在乡亲们的印象中，父亲为人正直而且厚道。通过细心交谈，一番劝慰，双方一般会握手言欢。如果遇到会抽旱烟的乡亲，父亲会拿出最好的旱烟让他们品尝。有时候，父亲还会让母亲做些饭菜，品几口老酒，最后安排母亲把矛盾另一方招呼到家里，在火塘边彼此交换意见，化解怨恨。邻里之间，父子之间的矛盾在我家的一方火塘边瞬间得到了和解。一方火塘，温暖了多少乡亲寒冷的躯体，也温暖了多少乡亲们的心房。若干年后，提起父亲的火塘，乡亲们都会感慨地说；“在胡大爷家烤火真暖和！”

一方火塘，多少温情。即便后来哥哥分家后，我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多数时间，也只是父母在火塘边烤火取暖，那一方很大的火塘终年四季仍然静静安放在堂屋一角。父亲的理由是，火塘大一点容易放柴禾，也容易生火，更重要的是四周能坐好多人。

到了冬天，这一方火塘还有另外一番景致。除了一口吊罐之外，一般的火塘的正上方，还会悬挂一个用竹子编织的筐架。母亲会把冬天没有晒干的柿干、红薯干，放在上面烘干，成为我每次回家后的特制美食。当然，还有我最喜欢吃的五香豆腐干，也是母亲在火塘里用微火小心翼翼熏烤成两面金黄后，请人带进我的小城家里，这样的五香豆腐干放置冰箱可以吃上大半年时间，有时候我也会把母亲熏制的五香豆腐干送给亲戚朋友一同分享，他们吃后赞叹不已，说这是他们吃到的最美味的豆腐干！火塘最美的风景，是在杀了年猪之后，条条块块的年猪肉，用棕叶扭成绳子，把肉一块块挂在火塘上方的木棍上，经过用松柏树枝慢慢熏烤，新鲜的猪肉慢慢变色，最后变成金黄色的腊肉。松柏的芳香熏制而成的腊肉，色泽漂亮，香味浓郁。

随着季节的变化、寒冷的程度，会调整火塘的燃烧柴禾。父亲把最好的柴禾预留在下雪以及春节这个时间里。“小雪不见雪，大雪遍山白”。老家的雪多在大雪之后，北风劲吹，枝叶飞舞，苍穹之下，一把把细沙样的雪粒落在了山岭、田野、房顶、柴棚。沙沙之声如天籁之音由远而近，由近至远，一圈又一圈如箩筛一样，在老家乡村上空匀致飘洒着，簌簌作响。“这场雪一定是一场大雪，好雪，基础很扎实，先落下雪粒再落下雪花，这样的雪不容易溶化”。父亲坐在火塘边一边悠闲地抽着旱烟，一边不紧不慢地对母亲说。一层层雪粒过后，绒毛般的雪花便袅袅娜娜，衣袂飘飘，洋洋洒洒，把老家乡村一层层轻轻掩裹，覆盖，整个乡村瞬间便成了童话世界。

雪花飞扬，空灵悠远。此时，天色更暗了，鸡也不鸣了，邻家干爷的狗也不叫了，一群群喳喳叫的小鸟也钻进了竹林深处，父亲把火塘里的火拨弄得更旺了。红红的火焰忽闪忽闪映照着墙壁四周，映照在父亲古铜色的脸上，也映照在母亲的针线活儿上，一切是那样的恬静而又幸福。火塘上方的吊罐里，母亲已把腊肉、萝卜、生姜、辣椒、大蒜，放在一起炖好。那浓郁的肉香，甜甜的萝卜香，还有大蒜、生姜、八角等五香佐料夹杂在一起的香气，在熊熊火塘之上，噗嗤直响，冲击着吊罐盖。那独特浓郁的香味，顿时间溢满老家小屋，从门缝，从屋顶，窜出，随着那纷飞的雪花弥漫了整个桃村。有乡邻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华姐为儿子炖的汤，又香了”。母亲出生于当地素有小汉口之称的两河口华家大院。华家是一个大家族，出身在这样的家庭，母亲当然是贤慧大方，待人和气，而且做得一手好茶饭，同辈的乡亲亲切地称母亲为“华姐”。

一方火塘，多少温暖，多少美好回忆。曾记得，夜渐深沉，雪花仍在飘飘洒洒，我早已吃过了萝卜炖腊肉，这时候捧起一本书端坐在火塘边的椅子上，阅读一页页自己喜欢的文字，偶尔拿起母亲泡好的酸萝卜轻品几口。父亲坐在火塘一角，不紧不慢地拿着长长的早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母亲收拾好饭后的碗筷，拿出竹子编织的簸箩，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找出针啊线啊，为父亲缝补冬天的衣袜。火塘里的树蔸子冒出红色的、蓝色的火焰，不时噼叭噼叭作响，溅射出一串串灿烂的火花，如绚丽多彩的烟火在火塘上方冉冉升起。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祥和。在这个雪夜中的火塘边，在父母的陪伴下，感觉是多么的快乐、幸福、温暖。这熊熊燃烧的火塘，浓浓的亲情，从此与我相依相伴。

也曾记得，夜渐深去，我合上书本，轻轻拉开大门，看这漫天柳絮般的雪花。雪花长空当舞，洋洋洒洒地落在山岭、田野、房舍，不一会儿功夫，小院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于是，在静夜之中，我推开房门，迈开步伐，在小院洁白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留下一串串干净整洁的足迹。蜷缩在柴禾棚子里的大白狗，直起身子，竖着耳朵，瞪大眼睛在雪夜里好奇地看着我，尔后也摇晃着尾巴，跟在我屁股后面，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梅花印。父亲担心我在雪地里受凉，往往会放下旱烟袋，轻轻拉开大门，从门缝里探出头，招呼我：“不要在外面玩了，回屋烤火。”这时，我意犹未尽，蹬蹬鞋子上的积雪，一推一合掩上大门，重返火塘边。这时候，父亲把火塘拨弄得更旺了，屋子里更温暖了。

岁月不居，流年似水，又是一年大雪节，今夜又是雪花飞舞的夜，父母早已先后故去，那一方火塘已成过去，熊熊塘火已不再，每每想起，只能是思念成河，泪水成眶。想起往事不胜唏嘘，夜不能寐，推开房门，我漫步在小城的堵河两岸。在纵横大道，民族路上，看一朵朵娉婷雪花，在灯光下，袅娜生姿，纷纷飘落。我从铺满法国梧桐落叶的路面上小心经过，希冀落叶上的积雪能够留下我一串串干净洁白的足迹，转回首，一辆辆小车滚滚驶过，把落叶卷起又四散抛弃，车轮过后，路上唯有团团污水污泥四溢。在这个车水马龙，车流滚滚的小城里，我的洁白足迹只能深深地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漫步小城，我多么想窥见谁家宅院能够有一方火塘，我多么想进去坐一坐，说说火塘往事，然而，那一方熊熊燃烧的温暖火塘，只能是我内心的一个美好的回忆。

一方火塘，溢满了父母对子女的多少怜爱，一方火塘承载了多少乡亲间的温暖故事。漫漫人生，多少个雪夜美景相逢，总有一段让你终生不能相忘的往事。沧桑岁月，回首时，让你深深怀念，眷恋的美景，还是老家雪夜中那永不熄灭的火塘。那是父母用心为我们修筑的一个桃花源，它将永远镌刻在我们的生命深处，让我们在爱中一路感恩前行。岁月荏苒，流年匆匆，那一方用爱燃起的火塘，那一方用爱构筑的老家院落，更是父母为我们筑起的一个又一个寒冬雪夜中的幸福家园。我们一个又一个暖心的美丽梦想，由此发轫。

今夜又是雪花纷飞，我捧起片片飞舞的雪花伫立在这个灯火阑珊的小城街头，任由它们在我手心融化。虽没有父母的火塘，虽不是老家的小院，我用感恩的心去聆听一场触动心弦的飞雪。我在街头，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在手机上拨拉出一串串文字，染几瓣素雪，与爱邀约，描摹远去的火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