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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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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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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

毛达安

1

万大成反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从后山上下来。黄昏就像由他拽着一样,刚走到家门前晒场,看到门窗露出灯光的那一刻,天幕就完全给拉严实了。

尽管过了今夜就是新春了,可天气就像别别扭扭的媒婆,总显得不够敞亮。他想,明天恐怕也不会是晴天,不然,这么冷的天,路上还是湿切切的,一点也没有冰冻的迹象,害得他的牛皮靴粘满了厚重的骚泥,走起路来都不利索。

他刻意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将一口痰状物用嗓力朝场外的坎子呸出去。借着晒场坚硬的水泥地面,他使劲儿跺了两下脚,接着又跺了两三下脚,这才把沾在靴梆子上的泥巴坨给震落下来。

他习惯性地从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摸根香烟,含在嘴唇上,右手刚伸进裤兜儿要掏打火机,他的女人常春秀提着猪食桶从猪舍返回,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咋去这长的时候呢?”她十分关切地问他。

“猪喂了?”他答非所问。

“喂了。本来等你回来喂的,可你去了一下午。”

“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不玩又没得个啥事。”他知道她是关心他,可他却不甚耐烦。

“叭”的一声,火光一闪,但见他手一拢,头一勾,嘴一呶,唇角的那根香烟立刻发出彤红的光点。他深吸了一口,“噗”一声,黑烟就从他双唇间、鼻孔里突围而出。

“你该不会是去王家湾会老情人去了吧?”她冷不丁这样问他。这让他多少有些懊恼,懒得理她,索性站在门前,自顾自地吸烟。

在这个节骨眼,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大年三十,说话做事都得图吉利,要是两人拌嘴置气就不好了。她这样想着,就说:“那你就少歇一会儿,我去倒洗脸水,你洗了吃饭好守岁。”说着,她就个人进了屋,并拉亮了大门头上的门头灯,大场院一下子亮了很多,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守岁是女娲山一带古老而朴素的民间习俗:在除夕晚饭过后,全家人围坐在旺旺的炉火前,包饺子、吃瓜果、算收成、说计划,相当于茶话会,反正是大人小孩,各有各的事干,在还没“出天行”之前,原则上除了家中婴幼儿可以去“享福”(睡觉)外,其他的人都得等着、陪着、说着、笑着、吃着、闹着,直到当家人率领一家老小,带上鞭炮、香烛、瓜果、点心等祭祀物品,在洪亮的“开门大吉,出行大利”的威武声中打开大门,到院子的空地上,将盛大的“出天行”仪式举行罢,才得各干各的去,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尤其是对未成年的小孩,除了加强安全监管不得干坏事外,放炮仗、打牌、踢毽子、放风筝、跳绳、荡秋千等等,干啥都行,不要求做任何事情,被无限恩准嗨玩三天,因而“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的俗语流传至今。

这里人家,在农历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以及十五,把蜡烛送到先人的坟墓口点燃。所谓阴阳一般,都是过年,人间挂起了大红灯笼,先人墓口得点上白蜡烛。

早在下午两点半左右,万大成就拎了香烛、火纸,去后山给长眠在石浪子的先人们“送亮”的。

他给先人送的“亮”不是蜡烛,而是市场上卖的红塑料“莲花宝灯”,三块钱一个。从前年过年开始,他就不再买白蜡烛给先人送亮了。周围的村民都改了,他也就不自觉跟着“移风易俗”了。山上野风贼得很,即使用报纸或白塑料袋堵住墓口来挡风,蜡烛保不准晚上啥时就被风给吹灭了。而从根本上来说,村民们法纪观念现在普遍增强,担心、顾虑是必须的,要是不慎把山林给引燃了,那可不管你是姓赵钱还是姓孙李,都得改姓“麻烦”了。

屋外冷风沁骨,可他仍不觉得冷,说不清是走路热身了,还是咋的,他总感觉连心里都是酸溜溜的。

送亮的路上他钻了刺架笼子抄近道,他害怕遇见去送亮的村里人问他这问他那的。他依远近给先人上了亮,在他爷、他爹坟前各抽了一阵烟,在菜园子的空地上一次性烧完了一拎火纸……

往年,给先人送亮,总是他和儿子万永康一起去,今一大早,放年假了,儿子带着儿媳顾盼盼和孙子万家宝,直接去了襄阳,在丈母娘家过年。

“你还杵在外边做啥子噻,也不嫌冷?水倒好了。”常春秀喊他了,他才挪步进屋,随手关上半掩的那扇大门,并拉上门栓儿,把门给闩上了。

他家不是贫困户,村上绝大多数贫困户要么自建了新房,要么集中安置住进了新房,只有像他这样不贫不富的人家,仍然住的老房子,好在国家政策好,“穿衣戴帽”帮他家给房子换了瓦面。

饭菜已摆上了堂屋的八仙桌,有不少还用碗反扣着,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径直走到门旮旯儿的洗脸架跟前。这个木质洗脸架,五尺多高,六边形的架子,颇像一把太师椅,上中下设有三个功能区,上边搭毛巾,中间放脸盆,下边用来放香皂,上边用来搭毛巾的横梁,看上去就像大宋官帽的帽翅,两头上翘,怕有尺八来长,展挂两条毛巾绰绰有余。洗脸架有些年代了,上面原来大红的油漆现在已成酱黑色了,据说是他干爹送的,孩子们多次劝说换一个新式的,他都没答应,他说这是一份念想。

此时,架上的蓝花搪瓷盆盛有大半盆水,正腾腾地散发着热气,一条红色毛巾正卧在水里面。他迟疑了一下,把红毛巾用食指和拇指钳起来,发现盆里的水有些发红。“尽搞些干经,用红毛巾就走鸿运啊?”他嘟哝着,先蘸着水,把手掌打湿,弯腰用三个指头从洗脸架底格的热水瓶帽里扣了些洗衣粉,先把手浇水给洗了。一块白色香皂,睡美人一样,躺在香皂盒里,紧挨着热水瓶帽。他原本想再去用一下香皂,随即又放弃了。就伸手把毛巾的水画着圈儿拧到地上,从洗脸架撑杆上扯下旧毛巾,三两下把脸洗了。

2

常春秀这时已经麻利地从灶屋捧出一大钵子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猪蹄,汤面上零散地漂着些许青青白白的葱花。蒜苗还太小,昨天进菜园时她试了几试,没舍得扯,倒是扯了不少葱。

万大成走到桌子的上首坐下,扫视了一圈席面,挺丰盛,基本上和中午团年时一模一样。

“来,趁着饿肚子,先给你盛一碗汤喝。要是撒点碎蒜叶儿才好吃,只怪你回来晚了些,我就没顾得去地里扯,你将就着用。酒早煨热了,我去给你拿来。”她温和地说。

他却不咋领情,粗声厉气地说:“过年,喝个么是汤,你想我来年一出门就下雨还是咋地?”

她反驳说:“这又不是团年,个老封建,我惹着你了?”说着,她转身去灶间取酒。

“转来,把这三套空碗筷拿走。”他嚷道。

“拿什么拿?孩子们不在家,逢年过节不都是这样吗?这还是你教的呢!”她抢白了他一句,转身进了灶屋。

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和满头花白的头发,想到老伴儿往年扯猪草摔断过胳膊,还如此操劳,他一时语塞了。

酒来了。他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坐下来陪他喝几盅。

她谦虚地说:“我本身就不会喝,喝醉了咋办?”

“还有个啥事?娃子们也不回来,这些菜要是放进往年,早就精打光了”,他边说边用筷子在菜桌上方划拉了一圈。

“谁说不是呢?可该忙的还是得忙,儿子他们不能回来,闺女她们一大家子初二会回来呀?”

“那也不消搞得那么麻烦,她们回来顶多就一顿饭,好将就。再说,只要你喝两盅,能有个啥事?”他固执地继续劝说着,并且不由分说地把壶嘴酙向老伴儿面前的瓷酒杯,酒液就像银线一下射进杯中,他将酒壶略倾着往上一扬,满满的一小杯酒,堆起无数细碎的小酒花儿。

“好酒”,她说。

她勉强喝了两杯,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他竟渐渐喝得有些高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说:“孩子们不回来,屋子凉沁沁的。”

她答:“有点儿。一会儿把火架大点儿。”

他说:“永康长着大,这是第一次不和我们在一起过年,恐怕以后更不愿回来。”说着又将满满一杯酒,“滋溜”进嘴里。

她答:“人家城里人就比你开明,同意女儿回娘屋过年。咱们的闺女刚出嫁那年,就想着还在娘屋过上一个年,你贵贱不准。”

他说:“我有儿子。”

她答:“是啊!儿媳妇是个独生女,人家回娘屋过年,陪陪父母也是应该的。”

他说:“我们老两口辛辛苦苦将儿子培养成人……”

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儿子是研究生,人家闺女也是大学生,亏了你了?你两个孩子,就今年儿子不回家过年,你就有怨气,那亲家公亲家母就一个宝贝女儿,咋整?”

“好了,不喝了!免得你又胡咧咧说我自私。”万大成大着舌头,边说边起身去烤火、抽烟。看到火盆里的无烟煤燃烧得不旺,就伸手抓起火钳去胡乱地捅,一下子把炭灰给弄得纷纷扬扬起来。她看到了,连忙快步走过来,说:“你歇会吧!我来弄。”

他却不把火钳给她,犟着说:“你忙你的,这火不毬行,一会儿你看我架炉好火。”

他掏出烟盒,却发现是空壳壳儿。“咦,今下午就抽完了一包烟?”他自言自语着,准备起身去里屋,刚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到椅子上。他就大声喊:“娃他妈,娃他妈,去给我拿包烟出来。”

“拿啥牌子的烟?”她从灶屋出来,边问边撩起围腰擦手上的水。

“就拿昨天女婿送来的十八的黄鹤楼。”

他扯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就朝火炉里杵,香烟发出了尼龙烧焦才有的恶臭。他将烟拿倒了,却浑然不知,仍放到唇边吸,感到怪不是个味,想说点啥,又犯起迷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儿子带着儿媳、孙子回来过年了,他抱着孙子不撒手,用嘴唇不停地去亲孙子的两个小脸蛋儿,孙子却一直用小手把他的嘴往开撑,孙子快要急哭了,连声喊叫:“不要你亲,你胡子好扎人,你口好臭,唾沫子糊我一脸了,不要你亲。”这让他突然感到很生气,就沮丧地骂道:“好你个小白眼狼!”转身又拉着儿子的手,说:“还是父子亲,走,我和你一起去给你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上亮去!”儿子还没回答,他就拉着儿子跑,手上也忽然有了几个莲花宝灯。或许走的太快,路上湿切切的,脚下一滑就要跌倒。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可最终还是跌倒了,气得双眼大睁:哪里有儿子的影子?只有老伴儿坐在他面前。他想坐正身子,发现腿麻了,猛然又感到腮帮子和下巴有些异样,伸手一抹,糊了一手掌哈拉子。

看到炉火比先前旺了些,自己身上也多了件毯子,他了无睡意了。毯子是儿子出生时买来包裹儿子的。待儿子长大后,一到冬季,他们只要烤火,就习惯把毯子搭在双手和双腿上,手腿并用顶着,让它罩在火炉上,浑身上下就马上暖和得很。看到毯子,他一下子又想到儿子。“头胎是女孩,再怀隔五年”,幸好头胎是女孩子,才能怀二胎,可永康比他姐桂枝只小4岁,万大成还是交了三千六的罚款。为了这三千六,他恁是去河南猫了一年多煤窑。

3

万大成把毯子一角递给常春秀,她没接。她抹了一下腿,又扯了一下围腰,站起来,说:“你醒了,我就放心了,我怕火把你烫到了,也怕你把毯子给烧了,喊你几次叫你去床上睡,你睡得香,理都不理,就只好坐这儿招呼哈你,我现在得去和面包饺子。”

“时间还早,两个人吃,还不简单?和一碗面擀一大张皮子就够了。现在陪我说会话。”万大成一把抓住常春秀,把她拽到椅子上坐下,她就不再起身,牵过毯子把两个人的手和腿都罩上。

在毛毯下面,她摸了摸他的手,已热乎了,就说:“也好,八点多了,春节晚会怕是早已开始了,看会儿电视再。”他说:“还不如说会儿话,又能看个啥名堂?”她还未接话,他随即又改口说:“开着吧,热闹些。”她就又把毯子完全掀到他怀里,起身打开了放在屋角的二十一吋长虹牌老彩电。

电视画面不是很清晰,雪花很重,他们没有装闭路,使用的“天锅”收视。电视节目很热闹,载歌载舞,他把椅子挪了挪,以便更好地看电视,却又像淘气的小学生那样,上眼不上心,不知电视里说唱的是啥,况且他实在就是一个“星盲”。

开了电视,她说:“你看吧,我还是先去忙。”他说:“急个啥!电视不好看?你就不想知道我下午去没去王家湾?”

她略显狐疑地看着她,急切切回到椅子上坐下,薅着他的膀子,吃吃笑着说:“电视好看,不过现在我只想听万大爷约会王家湾。”他却不着正题,手指电视,只斜视着她,问:“那你先给我讲讲这个唱的是啥?”她说:“你万大爷都不懂的,我个长头发能明白到哪儿去?”他就知道她也没看进去。

这时,火盆里的碳火跳了几下火星子。他想起了刚才说过要架一炉好火,就起身拉亮房屋的后檐灯。她问:“你要去厕所?”“去后檐沟弄块硬柴,你一说厕所,我倒真要去尿一泡了”,他笑着回答,“正好一就两便。”

先是听到后门“吱呀”一声,接着就听到尿尿的哗哗声,再接着就又听到门“呀吱”一声。她看到他双手抱来个大树蔸子,认得那是那年盖房时,砍的那棵核桃树的蔸子,由于费劲劈不开,就一直闲弃了十几年。

她又好气又好笑,问道:“这就是你找的硬柴?”他说:“这多好的一块硬柴呀,至少能烤到正月十五。”

“你怪搞!这个树蔸子又没劈开,烧得着么?”

“没劈开呀?我又没去王家湾劈腿,你咋就张口闭口王家湾?说得我好象真有那么一腿似的。”

“烧得着的柴一定要劈,没去过王家湾的腿未必没劈。”她绕口令般开起玩笑。

每次她提到“王家湾的”时,他脑中都迅速现出“王家湾的”模样。“王家湾的”说的是王秋香,早年间,他爹和秋香爹很要好,有意两家结亲家,就让他管秋香爹叫干爹。虽然自个要比秋香大四五岁,算不得青梅竹马,倒也颇为投缘。可秋香长到十六岁时,她那个在部队复原转业在广西某地劳动局当干部的哥哥王爱东回来探家,就把她给带走了。自此,他和她就断了联系。据说起先她还不愿去,可她哥哥能给她安排工作,那个年代,能跳出农门吃商品粮是绝大多数人的“门第梦想”,两家爹又要好,一合计一沟通就把工作给做通了。

二O一三年农历七月间,万大成去王家湾逮猪崽儿,他正在猪圈看逮哪两只,看到一个打扮时尚的女人,从猪圈外的公路走过来,他只专心逮猪崽儿,就没蛮注意。直到卖猪仔的王宇华跟那个女人客气:“秋香姐,进屋喝水喔”。这一声喊,让他心里一咯噔,眼珠子立马像丁巴牛儿一样伸得长长的,随即张大了嘴巴:啊,秋香!

看面相,她比以前富态多了,白皙多了,眉目也比以前更有型了:丝发波浪如初卷,色比栗红堪胜瞻;唇红齿白腮含笑,金环挂耳情愈浓;不似柳眉弯弯飞入鬓,却亦细眉一线显睛明。但见她,上着一件洁白丝质长袖褂,外套半截粉红气质小坎肩,下着一筒褶皱黑帛裙,足瞪半寸高跟红金莲。

还是做城里人好啊!他不自觉地回神审视了一下自己——土包子一个!这让他不免自惭形秽。

“好哒!”她回话了。真好听,连声音都变得绵软香甜了。

他张了张口,想喊却没有出声。走近了,在王宇华的招呼下,他和她都向对方快进了,立定,四目相对。

“秋香!”他终于喊出来了。

“大成哥!”她也喊出来了。

秋香伸出细嫩的手掌,拍打着他的手臂,亲热得不得了,弄得他感觉怪难为情的。一寒暄,才晓得王秋香已从供电公司退休了,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随后王秋香拽着他的胳膊,请他去了她家,还精心做了六菜一汤,留他吃了午饭,两人还喝了不少白酒。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讲了很多分别后的事。听秋香说,她男人大她八岁,前年患胃癌过世了,现在她的女儿已经定居悉尼了。她母亲后来虽然也被接到南方住过一段时间,但是住不惯,舍不得老家,那边实行火葬,身体又不好,坚决要回来。现在她退休了就回来专门照顾母亲了。问她找没找新男友,她只说没遇见中意的,而且她已经计划好,等母亲百年归山了,就出国去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王秋香回来了,万大成去过她家,这事很快就传到常春秀耳朵里,时不时“王家湾的,王家湾的”拿出来遛他。

现在你又提“王家湾的”,王大成心想,莫说没去王家湾,就是去了也敢给你讲,又没做什么坏事。老实说,“王家湾的”,他今天还真遇见了,秋香也是去女娲山给她父亲上亮,不管有意也好,巧合也罢,反正就是遇见了。不仅遇见了,还一起并肩坐在他爹坟前拉了好一会儿家常。可他能告诉老伴儿吗?醋坛子不打翻才怪!他就岔开话题,对他说:“别扯了,我是想让你歇一会儿。给你出个谜语,我把这个树蔸子抱回来,就这个事,你给猜个词语出来。”

“才进家门。”她立即给出答案。

他一听,马上表示否定,说:“还在老三篇,以前娃儿们读书考学时叫才进家门,现在应该叫抱财归家!”

“抱财归家,好,讨你的大财头、大彩头!”她连忙应声附和。

他就把这个大柴头架到火盆上,用火钳把无烟煤拨空火芯,一会柴头就青烟直冒了。她看到搞得雾气狼烟的,就说:“墙面前年才刷白。”他说:“一会烧着了就好了。”她说:“咱俩赌一次,要是烧得着,我跟你姓。”他笑了,继续拨火,说:“你看,这不是着了么?这个赌你打不赢,你本来就跟了我的姓。”她一看,嗬,还真是,青烟也变成白烟了,烟雾也小多些了,但她仍不肯认输:“我姓常,咋会跟你的姓?”他说:“果然是属鸡的,嘴壳子硬,用古话说,你嫁给我,就成了万常氏。”

4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此时此刻,这深情而熟悉的歌声响起来,万大成疑惑了:“咋今儿晚会两次唱这首歌?”

“不对呀!电视里是宋小宝演小品啊!莫不是你的手机?”常春秀迅速作出反应。万大成连忙站起来,扯开袄子拉链,掏出手机。

“狗子的,还晓得给老子打个电话呀!”他还没接,就牛气起来,老伴儿一看他那样子,就晓得是儿子来电话了。

“喂,爸爸吗?过年好!你和妈妈都好吧……”

“好,都好得很。你就安心地在襄樊过年,家里你不消过问的。小宝儿、盼盼儿都好吧!代我们向宝儿他外公外婆拜个早年啊!”

“爸爸,我们初三回来。”

“回来好!回来好!你让宝儿和盼盼跟我和他奶说会儿话。”

“爸,妈,好。宝儿,快叫爷爷奶奶,说过年好。”儿媳盼盼甜美的声音从手机传来,边问好边教小宝说话,接着就听到孙子稚气地喊“爷爷,奶奶,过年好,我想你们。”

“好,好,我们等着。小宝儿,我的乖孙子吔,你把爷爷奶奶的心都牵疼了……”老两口对着电话抢着说个不停,双双眼睛都湿润了。

儿媳嗔怪着说:“我说给你们买个智能手机,你们总说不会使用,其实是心疼钱,这次回来给你们买一个,就能经常和小宝视频了。”

老两口激动啊,通罢电话,还把手机盯了大半天。万大成说:“算了,这大烟柴头子,把我眼泪水儿都给熏出来了。”说着,他伸手就提起烟柴头,一下子把它扔到堂屋正中间,又起身把饭前的洗手水一点点浇到柴头上,直到燃烧的地方全部熄灭。常春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只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明镜似的。

他扔了柴头,就去用大撮瓢撮来满满一瓢无烟煤,倒进火盆,她就操起火钳把明火炭一砣砣架到新加的煤上。慢慢儿地,新加的煤也被引燃了,腾起红色的火焰。

他情绪高涨,说:“人是个怪物精儿,说来劲儿就来劲儿。”她说:“这不是跟引火一样吗?现在得把明火放上头,开春了就得把明火放到底下,这叫时来运转。”他听到“时来运转”这个词从她中说出,高兴地朝她竖起大拇指,学着领导讲话的样子说:“在此,我要为我可爱的老婆大人和她的金口玉言,点赞。”说罢他又问饺子馅整好了没?常她说整好了。他说:“那你和面,我来擀,面舀两碗半,包三擀。”不等老伴儿接话,他又把大柴头挪到靠墙边,从里屋搬出来个小方桌,在屋中央支平放稳,再进里屋去拿出块八十公分宽的白色地瓷砖,放到小方桌上。她就动身去盛面粉、和面,他则哼着“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洗起了擀面杖和擀面板。乘着她和面的功夫,他收拾了两个果盘,瓜子、糖果、核桃、花生装一盘,苹果、橘子装一盘,端出来放到茶几上,还拿出一包自制的细茶,泡了一大壶。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他擀面皮,她包饺子;他喝茶、抽烟、拍古今儿,他喝茶、听故事、嗑瓜子。夫妇俩有说有笑,与电视节目比着联欢。他们聊:新时代新气象新跨越新征程,孙子小宝儿好乖巧儿子永康好福分,王秋香好富贵同时也好命苦,谁能干挣了钱谁窝囊败了家,谁家的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俊,谁家的小伙那叫一个帅。总之,把心里想说的、平常说过的、没说过的、亲身经历的、耳闻目睹的、道听途说的、空穴来风的等等等等情景物事,几乎都有聊到。当然,他们聊得最多的仍是儿孙们的幸福指数,譬如来年全家老少身体安康、孩子们工作一帆风顺、里孙外孙茁壮成长,譬如竭尽全力多打粮食多养牲畜扶持儿子还房贷生二胎,挤出精力勤于教育助力闺女搞开发带囡囡等等等等。

聊来聊去,最后又回到小宝儿回来的事上。

他问:“小宝儿和俩外孙女的压岁包准备好没?”

她答:“早准备好了。”

“装了多少?”

“每人五百。”

“那哪成?”

“那你说包多少合适?”

“今年收入不错,外孙女的每人包一千,小宝儿的包两千。一碗水要端平。噢,盼盼给我们买了手机,钱不能让她出,孩子们不容易。”

院子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万大成笑着说:“光顾着高兴,别人家都开始出天行了,咱们还没收拾呢。”说着,他就做了分工,他负责准备鞭炮,她负责准备祭祀物品。她说:“我还以为你早收拾好了,就没去过问。你往年还准备的有金条、火麻籽,这些你不弄?”他手一摆,说:“算了,不就是剪几截稻草假代金条嘛,现在都在创建全国文明城,提倡新时代新风尚,这个迷信咱们就不要搞了,你也不必再收拾祭天的啥东西了。”她就问:“那出天行也不搞了?”他说:“出天行是传统习俗,和你先撒稻谷草再用薅柴耙子往屋里薅是两回事。”她就说:“听你的。”

他从内屋端茶盘般托出一饼鞭炮,是“浏阳落地红”的牌子,自嘲地笑着说:“以为娃子们不回来,就节省了些。”这时,电视里的节目主持人带领观众进行新年倒计时了。他们俩就男左女右站到了大门两侧,手抓所在门扣儿,一个高调说“开门大吉”,一个大声讲“出行大利”,一下子就将大门完全打开,在场院里“东西向”地滚开鞭炮,点燃,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出天行了,新年必定东西大利南北亨通。

出罢天行,他们返身进屋,各自收拾了一会儿,就双双走到床边准备“享福”了。这时,他动情地对她说:“哎,你等下,我有礼物给你!”她也一脸温柔:“啥礼物,咋这巧?我也有东西给你!”几乎同时,两人将礼物从各自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压岁大红包。两人先是惊异,接着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说:“好,都收了揣进贴身的口袋里。”

“秋衣秋裤哪有口袋啊?我们把它们压到各人的枕头底下。”她笑着建议。

他狡黠地笑了,很男人地说:“用不着,睡到一头来,我抱着你,让它们贴身到咱俩的肚皮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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