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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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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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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能

袁胜敏

1

桂英拐着腿小跑才赶上大升。她喘着粗气说,还是不去算了,回老屋是我自己的主意。大升乜了她一眼说,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们,我看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你惯的,自找的!她嗫嚅着,这不是让他们为难么?大升说,姐你这样心软会害了你的,这样,一会儿你要觉得为难你就尽量少说话。

行走在通村水泥路上,他俩就像走在电视剧《西游记》里悟空给唐僧变化的通天桥上。两边波浪样的油菜花,金黄一片,向路两边荡漾开去。天色还早,路上行人很少,但可听到水泥路尽头村里的鸡鸣狗叫声。远远地看到有村人过来,桂枝早早地勾下头。近了,村人跟她打招呼,她才抬起头诶诶地回应人家。等村人走远了,她扯着大升的衣角说,我还是不去算了。大升皱眉说,你咋这样咋这样?

进入稻浪坪没几步路,就看到一排徽派建筑。这是村里的一个精准扶贫移民安置点,老大就住在第五户。大门是开的,一条灰狗从屋里浪出来,看见大升就一蹦子跑过来狂吠。桂英连忙走到前面,用手指着灰狗,假装厉声说,畜生,不认得我兄弟还认不得我?那狗立即摇着尾巴踱过来,围着桂英打转转。

老大叼着一根烟出来,看见来人,扭头对屋里大声说,妈和舅舅来了!大升瞥了老大一眼,径直走到堂屋,一屁股坐到一个挨墙的小木椅上。桂枝进得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大媳妇拿着锅铲从厨房里出来,本来黑着的脸挤出一丝笑意说,舅舅来了。大升嗯了一声。老大媳妇说,我正在做早饭,你们来了,我就多下一点面,你们先坐。大升说,你也不用做饭了,还是先谈事。老大媳妇脸一阴,顿了一下说,行。大家都不做声,老大媳妇又对老大说,你把锅铲放到灶上,然后把灶洞里的柴禾熄了。老大接过锅铲,屁颠屁颠地钻进厨房。

等老大从厨房里出来,大升让大家都坐下。桂英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老大说,妈,你看啥?桂英说,强文呢?老大媳妇接过话茬说,一早不晓得野到哪儿去了。桂英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大升看着老大说,我今天为啥来,你们可能明白,你们就说说,你们为啥不管你妈了?

老大眨巴着眼睛,把目光转向他媳妇。他媳妇的脸更难看了,她忿忿地说,不是不管,是强文他奶自个要走的,也不是谁个赶他走的,再说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咋不找他们去?

桂英把头一勾,像犯错的儿子接受严父的教训。大升的脸一黑,他气得不知从哪儿说起。过了半响,他又对老大说,不管咋说,这安置房人均是补助了三万块的,你们敢说你们没拿这三万?

老大勾着头不吭气,他媳妇说,是有这事,但这是我们与老二商量好的。我们是得了补助款,负责照看他奶。老二负责每月拿一百块生活费,但是截止目前,我也没见过老二家一分钱。

大升手一挥说,说一千到一万,你们不能不管你们老妈,何况你们白得一块房子。老大媳妇抢白说,舅舅这话就偏心了,你不晓得这房子是国家的,我们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

老大媳妇无厘头地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把大升噎得不知说啥好。大家都不吭气。桂英仍旧低着头。大升兀自点了一根烟,抽得吧嗒吧嗒,浓烟滚滚。

桂英忽然站起身说,我说不来你偏要来,我还是回我的老屋去。

老大皱着眉头看着他媳妇,她媳妇眼睛看着别处,站起身,屁股一扭,回厨房去了。老大瞅瞅厨房,闭了眼又忽然睁开,仿佛在生与死之间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然后抬脚跟着桂英和大升出了门。

走到晒场边,大升小声对老大说,你们家每回杀猪的猪尿包是咋个处理的?老大说,这东西没啥用,都扔了。大升正色说,扔了可惜了,你是男人就应该把它捂在你脸上。老大脸一黑说,舅舅啥意思?大升厉声说,你说啥意思?老大不作答,头一扭,回屋里去了。

桂英说,还是不到老二家去算了,去了结果也一样。大升说,老二不是当家吗?桂英咽了一口痰说,还是不去了。大升说,去,不去你咋晓得他们是真不孝还是假不孝?桂英不说话,不情愿地跟着大升走。

2

在村口的商店,桂英买了两袋蛋黄派。桂英说一袋给老大的儿子强文,一袋给老二的女儿玲玲。大升说,你儿子都不管你了,你还管他们的儿子女儿?桂英说,世上只见瓜连子哪儿见子连瓜?你莫笑我,我们都一样。大升说,就算是这样,那你大孙子的蛋黄派咋能到他手?桂英说,刚才太早,店门没开,现在只能送到老大家,你等我一下。说着,就转身回去了。

桂英从老大家回来,脸色不是很好看,大升就知道她又受了老大媳妇的气,就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径直往老二家方向走去。

老二家在村里的另外一个扶贫安置点,桂英和大升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就到了。门是开着的,他们进去的时候,老二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吃饭。老二呼哧一下站起身说,舅舅你来了。大升嘴角抽了一下说,你们的小日子过得倒舒服。老二说,舅舅和妈要是没吃早饭,我们就再下一撮面条,将就下。大升喉咙咕噜了一下,看了看桂英。桂英吧唧了一下嘴巴说,我们吃了。老二也没多说话,就让他们先坐,让他媳妇给大升装烟,自己继续吃饭。玲玲看见桂英手上的蛋黄派,起身一把就拽到自己怀里。桂英假装生气地说,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抢啥?

老二呼啦呼啦几口就把碗里的面条消灭得一干二净,把碗往桌子上一推,点起一根烟。待老二媳妇把桌子收拾利索,大升说,老二,估计你也猜到了我今天来的目的,那你说说你妈该咋办。

老二忽然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又用脚使劲擂了擂,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到老大家去了?是不是被那个母老虎赶出来了?我就晓得是这样!

大升用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说,你妈都不激动你还激动?老二眨巴下眼睛看看桂英,桂英低下了头。老二又神情激愤地说,老大两口子忒不像话,房子到手就把老妈赶出来了!

大升说,也不能全怪老大,他媳妇说你每个月负责一百块的生活费好像也没给。老二噗嗤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她胡说八道,除了上个月有皮扯没给,剩下哪个月的没给他们?

大升说,你们没打条子,现在也不晓得哪个说的是真的——话又说回来,你们双方都太计较了,一百块钱能做啥,你一个月抽烟也不止一百吧?那你再说说,上个月有啥皮扯?

老二说,上个月我到老大家有事,无意间碰到他们吃饭,我看到老大两口子碗里的肉都快堆成山了,而我妈的碗里一块肉也没有。

坐在一边的桂英急了,她接过话茬说,我不喜欢吃肉。老二瞥了桂英一眼说,你不喜欢吃肉?有时候在我这儿吃饭,一顿能吃小半碗是咋吃的?桂英的脸瞬间红了,她辩解说,那强文的碗里也没有肉。老二说,还护着他们,强文小时候肉吃的太多,现在都不吃肉了。舅舅,你看妈多偏心,老大两口子克扣她,她还替他们说话。

大升说,这些过去的事都不要扯了,那你说,现在你妈该咋办?

老二说,我能咋办?现在他们把妈赶到老屋,我理所当然不能拿生活费,不但不拿,老大得了房子,应该包圆。

老二的话乍一听还真找不出破绽,但却把大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升说,少扯这些没用的,你要觉得你有理,那我们现在都到老大家,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说说你妈的事。

老二手一挥说,我不去,万一吵起来打起来咋办,好男不跟女斗!

大升用手把头发薅了一把,抬头对老二说,你们都不管,你们就打算把你妈放在老屋里饿死?

老二像电视上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把双手一摊说,那啥法?

大升嘴角打着颤,用手指着老二,说不出话。

忽然,呜的一声像潮水一样凭空传出。大家看到桂英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桂英猛地觉得自己出丑了,连忙用手捂住嘴,但脑袋仍然一耸一耸的。

大升拉起桂英的手说,哭啥,我们走。桂英站起来抹着鼻涕说,我说不来你偏要来。大升说,还护着他们,我就不该管你的事。

大升拉着桂英要出门。老二媳妇从厨房里赶出来说,舅舅,你们吃了中午饭再走。老二说,吃个屁啊,大家都忙得很,我们还是各把各家的日子过好才是王道!他一边说这话一边给大升装烟,大升鼻子里哼了一下,没有接烟。老二顺手把烟叼到自己嘴上,点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过烟瘾。老二媳妇看看老二,转身回了厨房。玲玲坐在椅子上,抱着蛋黄派吃得正香。

出得门来,大升抬头就看到了老二家房顶上的空气能热水器,它像一发炮弹直立在楼顶。大升向晒场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对桂英说,现在我们到村委会去,我不相信这事没人管!桂英愣了一下,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大升说,你看看,他们这样对你,你还护着他们,那你说咋办?桂英说,不是回老屋么?大升说,要真常住老屋,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骇死。桂英脱口而出,大不了一死。

3

山并不高,路却不好走。早先的路是很宽的,随着扶贫搬迁,这里的人户大多都搬到镇上的扶贫安置点上了,来往的人少,各种杂草就逐渐占领了路面。偶尔可见残垣断壁矗在路边,也可见到完好无损的房屋。没破损的房屋多数是有人照看,都是因为搬迁户舍不得这里的山场和土地,把这里作为歇脚、打尖的地方。

老屋正在半山腰,三间搭一偏厦,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老猫卧在丛林间。大升一声不吭,勾着腰去拔门前晒场里的杂草。

桂英打开门说,现在最当紧的是做饭吃,早饭午饭一起吃。大升说,我不饿。桂英苦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咋能不饿?

昨天晚上的开水还是热的,桂英给大升倒了一杯,让他坐下喝,自个在灶上忙乎起来。

饭是白菜面条,大升吃了两大碗。桂英笑着说,还说不饿,跟姐还客气。大升淡淡地说,不是的……他又说,姐,都是我没用,没有办好你的事。

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命不好。桂英说,老大老实想尽孝,可当不了家;老二倒是能当家,但条件差……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们,千方百计地给他们找忤逆不孝的理由。大升打断桂英的话说,我的姐啊,你的命是真的苦,你认了,我也无话可说。

桂英嗫嚅道,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我都是黄土没到颈脖的人了……

可不兴这么想,下一辈子还不晓得是做牛还是做马。大升站起身,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先住下,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就出了门。

桂英跟出门来,要送大升下山,大升不让。走了几步,大升回过头,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百块钱说,我也老了,挣不了多少钱,这点钱你先拿着割几斤肉吃。桂英摆手说不要,大升硬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桂英目送大升走到看不见人影了,才转身回到屋里。往椅子上一坐,她就感到鼻子一酸,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

桂英坐在椅子上,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了好半天。最后,她哭累了,就插上门栓,歪到了床上。

桂英再醒来的时候,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她闭上眼睛,试着再次进入梦乡,可她越是这样越是无法入眠。无名的虫鸣在耳边此起彼伏,除此之外,她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老猫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像两颗夜明珠,晶莹剔透,忽闪忽闪。白天大升问她夜里怕不怕,她指指趴在地上的老猫说,有它做伴,不怕。每个晚上,她都抱着老猫睡。她是把它当成一个人了,当成小时候的老大或老二。老猫也乖,只要桂英一熄灯,它就跳上床,拱进被窝,钻到她的怀里。老大和老二小时候,就常常这样钻到她的怀里,一觉睡到天亮。这样的状况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桂英想不起来。反正大概就是一直维持到他们不好意思与她睡在一起为止。那时候,他们已是翩翩少年了。儿子大了,知道想女人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也许就从那个时候起,这些从她身上掉下的肉,已经心向别处,对她不再依恋,越走越远,直到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给老大说媳妇,桂英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从牙缝里攒钱。攒了整整十年,总算给老大说了一门亲。很快结了婚,很快怀上孕。等孩子一下地,桂英就发现这孩子在认亲前就怀上了。桂英心里替老大叫苦啊,但她装着不知道,对外宣称老大和他媳妇在一年前就认识。结婚之前就怀孕早已不是丑闻了,在她们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带子上朝”。老大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和桂英一样,把强文当做自己的亲儿孙养。强文知道奶奶是真心疼他,跟奶奶很亲。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但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有好几次,老大媳妇都因为琐事发脾气,提出离婚。桂英害怕了,一边稳住她,一边悄悄地叮嘱老大赶忙再生一个孩子。直到住进扶贫安置房,老大媳妇再也没有提出离婚。但孕是再也没有怀上。

桂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她怪自己操淡心,老大两口子对她那样,她曾经发誓不再想他们的事。

再想想老二。老二说媳妇轻松多了。老二长相好,口才也好,与老大一样,初中一毕业就出门打工。第二年,老二带回来一个姑娘。姑娘老家四川的,她见了桂英就说老二骗了她,不等吃饭就要走。桂英害怕了,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们家穷得只剩下人了,决不能放脱任何一个接触过的女人。她跟姑娘说,我晓得你是嫌我们地方偏房子差,不要着急,很快村里就给我们分配扶贫安置房了。也许姑娘本来就没打算走,桂英这么一说,就没再提走的事。不到一年,安置房盖好了,老二把结婚、搬家两件事一起办了。老大老二两家安置房并没有在一起,这一搬家,实际上是分了家。桂英就跟了老大。搬进新家后,桂英彻底失去了发言权,在老大家里,一切都要看老大媳妇的眼色行事。老二倒是当家,但老二自从说了媳妇后,就大变脸,心里只装得下他媳妇和女儿。老二家里房子窄,桂英从来就没想过要跟老二。

桂英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老二对她那样,她曾经发誓不再想他们的事。

桂英越想心里越发慌。有那么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要是一觉再也没有醒来,是不是别人很长时间都不会发现她呢,两个儿子是不是要永远落下一个忤逆不孝的骂名呢?

说不想还是想,桂英却没有打自己嘴巴。她在床上像烙大饼一样翻来覆去。老猫在被窝里待不住,喵地一声,跳到地面。

4

第二天,强文在外面玩耍后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奶奶家那只老猫。就问他奶奶是不是来过。老大媳妇把蛋黄派拿给他说,你奶奶走人家去了,这是她昨天给你买的,我忘给你了。强文说,奶奶准备走多长时间的人家,连猫都给我们了?老大媳妇没好气地说,不要管她,你好好读你的书长大后有出息就行了。强文看看他爸,他爸倏地把目光转移到别处。过了一会儿,趁媳妇不在,老大对儿子强文说,你去问问你二叔。强文听了,撒腿就往外跑。

老二两口子正在吃早饭,玲玲在玩手机,头也没抬。强文进了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二问强文吃了饭没,强文说吃了。老二说,你奶奶到你们家去了?强文说,我们家没有,没在你们家?老二恍然大悟,哦,你奶奶昨晚回老屋去了,不要着急。强文说,那舅爷呢?老二想了想说,说不准,不晓得。强文还要问,老二不耐烦地说,你回家去,二叔我还要上坡薅草。强文看看一直低头玩手机的玲玲,扭头就走了。

强文顺着小路直奔老屋。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屋的大门上了锁。强文一边喊奶奶,一边绕着老屋转了一圈,结果仍然没有看到奶奶的影子。他只好哭着鼻子回了家。

强文跟他妈妈说,奶奶不见了。他妈妈问明情况说,没事,她可能到你舅爷家去了。强文一听,就往外跑。他妈急了,小娃子不要管闲事,好好读自个的书长大有出息比啥都重要!强文说,那出去玩一会儿。他妈嗯了一声。

强文低头走在村道上,忽然有人对他说,强文你干啥呢?你奶奶一大早给你的猫,你看见没?原来是邻居张秀嫂子,强文说,看见了,那奶奶现在在哪儿?张秀说,我当时急着有事,顾不得问呢。张秀说着晃着手里拎着的一块肉,继续走自己的路。强文猜测奶奶是到舅爷家去了,想给舅爷打电话,忽然想起没有舅爷家所有人的电话号码,想着还是跑一趟算了。舅爷家并不很远,出了水田镇翻过一座山坡就到了。强文走到的时候,他舅爷大升正倚在堂屋的竹椅上打瞌睡。强文喊舅爷,大升睁开眼,惊喜地说,强文,你咋来了呢?强文说,舅爷,奶奶不见了,我来看看在你们这儿没。大升说,老屋里也没有?强文说,老屋门锁着呢。大升说,地里也没有?强文说,我都看了,没有。大升说,你等我一下。就跟邻居说了下,锁了门,领着强文直奔稻浪坪。

5

快到稻浪坪的时候,大升让强文直接回家,自己去找村主任冯天恩。

冯主任一看到大升,就猜出与桂英有关,是来给他找麻烦的,便显得不热情。大升开门见山地说,我姐被两个儿子赶到老屋里去了,现在不见了,请冯主任主持公道。冯主任摇着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村上不好插手。他又把大升拉到一边,小声说,我早上散步的时候,看到老邱背个大包出门了,不晓得跟你姐有关没?桂英和老邱的事,大升早有耳闻,但他嘴里说,不要给我姐泼脏水,问题是她现在人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冯主任哦了一声说,那你这个当兄弟的去安排两个外甥去找嘛。大升眉毛一皱说,他们要听我这个舅舅的话,我姐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冯主任说,那村上又能拿他们咋办?大升说,你们的办法多得很,最起码一条,安置房是国家白给他们的,主动权还不是在你们手上?村主任眼里忽然一亮,猛地拍了下桌子说,这两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反了天了!说罢,和大升一起出了门。

快到老大家的时候,冯主任让大升走在前面,自个背着手走在后面。进了门,老大媳妇看见大升和跟在后面的冯主任,脸瞬间红了,嘴里哼了一声。冯主任脸朝里屋喊老大,老大慢腾腾地从里面走出来,像蛤蟆一样张着双臂。冯主任说,你在里屋干啥呢?老大说,泡辣椒。冯主任哼了一声,说你去把老二找来,我们要开会。老大看看他媳妇,他媳妇黑着脸,他就勾头不言语。冯主任就自个拿起手机给老二打电话。老二在电话里说主任找我有啥好事,冯主任说是好事,来了就晓得了,最好让你媳妇一起来。冯主任打完电话,就招手让老大媳妇出去,说有事找她。

过了半个时辰,老二两口子来了。冯主任看看人来齐了,清清嗓子说,你们的老妈到哪儿去了?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吭气。冯主任问老大,你晓得吗?老大看看他媳妇,他媳妇看着地面不吭气,他也不吭气。冯主任说,让你说话你看别人做啥?老大媳妇开腔了,冯主任不要逼人太甚,他老妈到哪儿去了他咋晓得,他妈腿也没长在他腿上?再说,我还听说,老邱也不见了呢,谁个晓得是咋回事?冯主任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顿了一会儿,冯主任又对老二说,老二你说,你妈到哪儿去了?老二耸耸肩把手一摊说,我哥和嫂子都不晓得,我咋晓得?冯主任说,你们都会推责任,我早就料到了。冯主任又说,大道理我不讲,有一点你们都晓得,不赡养娘老子,说到天上去都是不对的。老大媳妇接过话茬说,不是我们不愿意赡养,是他妈自个不愿意住我们家……不等老大媳妇说完,老二抢白道,说好的老妈住老大家,现在老妈不见了,能怪我?

冯主任一拍大腿说,你们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老大媳妇和老二顿时都愣住了。冯主任接着说,家是啥?家就是房子,那你们好好想想,你们两家的住的房子是咋来的?老大媳妇说,是国家政策补助给我们的,是我应得的。老二说,符合条件的都享受到了,又不是我们一家!冯主任气得直摇头说,我要是晓得当初你们是这样想的,就不应该把你们纳入贫困户。老大媳妇说,不要张口闭口贫困户贫困户的,就那么好听?冯主任不看老大媳妇,对着天花板说,现在房子到手了,就都不承认自个是贫困户了,那当初为争这个争得头破血流的劲头儿都哪儿去了?

见众人都不吭气,冯主任又说,对于有的人来说,不让他伤筋动骨,他永远都会把你的话当大风灌牛耳的。一句话说完,安置房国家有政策给你们也有政策收回,你们两家如果不把你们老妈接回来善待,我就向乡里打报告,把你们的安置房都收回来。

众人都傻眼了,仿佛眼看着漫天的冰雹把自个责任地里的包谷敲打个精光而束手无策。老二哆嗦着说,以前可没听主任说过呢?老大媳妇说,这又是啥道理?

冯主任站起身说,跟你们没道理讲,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找不到你们老妈就准备腾房子。

大升跟着冯主任起身,老二拉着大升的说,舅爷说句话撒。大升目光环绕了众人一圈说,你们要能拿出对你们儿女一半的真诚来对待你们妈,也不至于有这回事啊。

6

从早晨到太阳即将落山,桂英一直行走在老屋所在的那座山上。说山其实是山脉,山脉是小山脉,小到没有名字,绕着这个山脉走一遍,就等于把整个水田集镇转了个圈。就要离开了,桂英要好好看看这个她生活了七十年的地方。

桂英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怎么能睡好呢?自从左邻右舍都搬走后,这几间老宅瞬间从旺宅沦落成鬼宅。最开始的时候,她怕啊,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后来呢?她想通了,反正自个也是要死的人了,怕啥呢?习惯了,就睡着了。很多时候,他躺在床上就靠想一些人和事打发漫长的黑夜。当然,想的最多的还是她的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女。昨晚,她发誓不再想他们后,又想起了他的丈夫。她又不愿意想起这个男人,这个死鬼,心太狠了,早早抛弃了她,留下两个儿子,到另外一个世界享清福去了。她是来替死鬼还前世的账的。现在好了,两个儿子翅膀都硬了,账也还清了,现在她已成他们的累赘了,是到了可以了结的时候了。想到死,桂英心里颤栗了一下,她想她心里深处是不想死的。她不是怕死,而是她觉得活着还有一丁点儿指望。老邱,一个佝偻的身影迅速浮现在她眼前。

老邱是一个老光棍,住在稻浪坪东头。早先,桂英和老邱没多少来往。桂英男人得病死后,人们就发现老邱到山上去的频繁了。以前,山上人请老邱挖地、薅草、收割,他是很少去的。老邱是那种懒散的人,何况镇上挣钱路多,他不在乎山上那些短工钱。之后呢,只要桂英家及她的左邻右舍请他去打短工,他都去。再后来呢,桂英看出了老邱的心思,她对老邱也满意,但一想起要给两个儿子找个后爹,心里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再等等吧,等到两个儿子都懂事了,我再接受你。每当老邱想亲近桂英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跟他说。其实,儿子们已经对老邱充满敌意了,很多时候,看见他来,就赶忙关门。老邱也说,娃子们“不懂事”,再等等吧。这一等就是好多年,等到两个儿子都能挣钱养家了,老邱又催着桂英跟娃子们说说,但桂英怕儿子们反对,一直不好跟他们开口。两个儿子呢,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对老邱一如既往地冷淡。尤其是老二,那口才是越来越好了。有一天,老二看到老邱来了,就把他拉到堂屋里。老邱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坐下。老二说,你的物理学得好啊!老邱眨巴着眼睛说,啥叫物理?老二嗤地笑着说,简单跟你说,空气能看见过吧?老邱说,太阳能我见过。老二说,太阳能受天气影响,过时了,现在大城市都流行空气能。老邱眨巴着眼睛说,空气能咋了?老二板着脸说,你就想把我妈当成空气能。老邱被老二说糊涂了,但他看出老二是反感他的,已经由原来的地下反抗转化成现在的公开挑衅。他不想给桂英为难,自那以后,老邱到山上就少多了。老大老二都结婚后,两人就彻底断绝了来往。

桂英觉得在这个世上她最亏欠的人就是老邱。很多夜晚,想着老邱,她心里反而有安全感,就睡着了。就在昨晚,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仍是漆黑一片。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忽然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到哪里去呢?她还没想好。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把自己攒的五百块钱全部带上。有用点的家具都让两个儿子瓜分了,屋子里都是些破铜烂铁,桂英仍然舍不得它们,这里摸摸,那里擦擦。老猫好像知道主人要远行,从床上跳下来,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用爪子挠着主人的裤管。桂英把老猫抱起,搂在怀里,又想起了老大老二小时候,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哭累了,桂英把一根麻绳拴在老猫的颈脖。天蒙蒙亮的时候,桂英锁了大门,一只手提着包裹,一只手搂着老猫,向山下走去。

7

稻浪坪村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在老大房屋前,桂英站了一下,把老猫拴在窗户上。在一大家子人中,只有强文跟桂英最亲,但是在这孩子小时候,她最不待见的就是他。桂英心里有愧,大孙子平时最喜欢这只猫,现在要走了,把它留给大孙子做念想,她心里就感到舒服一些。

做完这些,应该出发了。不管到哪儿,都应该跟长眠在山上的妈告别一下,这是她昨晚就想好了的。于是,她就顺着路往村东头走。将要出村子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老邱就住在路边。老邱和老大老二一样,也是住的扶贫安置房。尽管这些房屋像孪生兄弟一样难以分辨,但桂英仍然能迅速在它们之中找出老邱的那两间。正在这时,从后面过来一个人。桂英赶忙加快脚步往前走,那人却赶上去跟她打招呼,表奶啊,这是要到哪儿去啊?原来是老大邻居张秀。桂英深怕惊动老邱,连忙小声说,到亲戚家转转。张秀哦了一声,眼里分明不相信。桂英又小声对张秀说,我把老猫拴在老大家窗户上,请孙媳妇一会儿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经管下。张秀说好。桂英嗯了一声,赶忙走自己的路。

桂英从村道上拐到山上,在圆圈式的山脉南边,长眠着她的妈。她们那个时代,都把妈妈喊妈,每当听到孙子孙女们把儿媳妇喊妈妈,桂英心里就有一种失落感。她们那个时代虽然很穷,但每个妈妈爱自己儿女的心与现在都没有两样,缺的就是亲昵的一声“妈妈”。很多次,桂英的梦里都出现过妈妈。妈妈还是故去时的样子。在山上,在房前屋后,妈妈总是看着她笑,不说话。桂英知道妈妈不在了,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妈妈,你倒是说话啊。桂英好着急。终于有一次,妈妈走到跟前,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她的脸,她感到无比轻舒。妈妈,你多亲我一会儿,不要走。妈妈说,傻女子,妈妈啥时候离开过你?桂英噘着嘴说,妈,我都七十了,还叫我傻女子?妈妈佯装生气地说,都算是八十,你在妈妈面前,还是傻女子。

山上的水泥路在树林里蜿蜒盘旋。山上人家不多,山与山之间的沟壑里,往往住着成片的人家。下了一道岗,又上一座山,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桂英在一个绿荫下,找了块石头坐下。她从包裹里摸出一个火烧馍,就着冷开水,慢慢啃起来。吃饱后,继续赶路。

桂英妈的坟就在她娘屋兄弟大升家屋后的山顶上。有时候,桂英站在稻浪坪的村道上,就可以老远看到那座山。看到那座山,桂英心里就难过。现在呢,妈妈的坟就在不远处,她要好好在她老人家面前哭一场。要到那里,必须要经过大升家门前。桂英不想连累大升,就想着怎样避开他。这时,她想起小时候,屋后有一条小路连通山上山下。没费多大功夫,她就找到了小路出口。

小路很长时间没人走了,两边张牙舞爪的杂草已经把路遮住了。桂英只能弯着腰,在杂草的空隙中穿行。约莫到大升屋后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想看看娘屋的样子。这一看不打紧,桂英居然在晒场上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是老邱,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晒场边的石墩上。她顿时感到身上一股暖流上下涌动,如果有镜子,她会看到自己羞红的脸,这是很久没有过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她明白,老邱和大升一定在找自己。他们算到了她会到这里来,但不一定能算到她会到她妈妈的坟上。想到这里,她站起身,径直向山上走去。

妈妈的坟终于到了。妈妈是在73岁的时候去世的,十九年来,每年妈妈的忌日,桂英都会到山上去烧纸钱,陪妈妈说说话。父亲死得早,在五八年饿肚子饿死的,当时,到处都是死人,都是草草掩埋,父亲的坟连个记号都没有,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候,桂英就想,咋她们娘俩的命就这么像这么苦呢?想到这儿,桂英就一头趴到坟上,嘤嘤啜泣。

山上有些凉,刚才走得浑身大汗,桂英不觉得冷。现在,身上的汗气干了,她才感觉确实有些冷。这一次,她哭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其中,关于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她不知道,她要让妈妈指条路。但妈妈仍然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已经躺在里面十九年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桂英勉强站起身,环顾四周。整个水田镇都尽收眼底,集镇繁华,田野空旷,蓝蓝的天空上飞机划过的白线,就像锅底上残留的积雪。在集镇边沿,她看到了稻浪坪成排的扶贫安置房。在稻浪坪背后的山上,掩藏着她的老屋。

当桂英再次俯视山下的时候,她看到了几个人在往山上来。因为离得有些远,她只能看清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儿。他们的身子就像稻浪一样,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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