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伟
凌晨一场大暴雨,让他在梦中颇为不安,后来被转页扇一次猛然地跌落而惊醒,他认为他屋内的转页扇的使用寿命太长了,早该报废了。他翻了翻转页扇的使用说明,上面写着:“日期2004年3月”“果然”,他惊叫道,“十余年了!”他惴惴不安,看到窗纱上附满了水滴,摸到黑色的书桌上也沾满了雨水。于是,他关上窗户,拉下窗帘。他依然听到大暴雨打击外面墙上空调的声音,那声音言之凿凿,不容怀疑,像打击着他的神经。他很快变得疲劳了,瘫倒在床上。后来隔着窗帘,他看到外面晕乎乎的光亮,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立刻起床跑步。尽管他的身体似乎还在睡眠中,但他还是起床了。他沿着滨河大道跑步,透过模糊的眼帘,依然能发现河水浑浊不堪。汗水像血一样从发梢滴进脖子里,他感到轻微的发痒。壅塞的地下水道涌出水来,形成多条细流,向前蜗行。一辆汽车碾过水流,快速在地面上拓出肋骨一样的轨迹,消失在前面的斜坡里,那些细流顺着轨迹,也消失在斜坡里。他揉了揉眼睛,淡黄色的眼眵从眼角脱落,他感到轻松许多,完全从半睡半醒的状态恢复过来。
一个老妇人渐渐从斜坡里升起,先是脑袋,粗糙而凄凉的脑袋。她的头发蓬乱,遮住了耳朵与前额,眼睛空洞而乏味,她小心翼翼地嘟着嘴巴,试图吐出气泡,就像鱼在水里那样吐气泡那样,但以失败告终。然后是她的肩膀,肩膀耸起,遮住了她的脖颈。她的双手握着婴儿车的推车把手朝他这边走来,推车把手上挂着一个奶瓶,白色的牛奶晃动着涌上瓶壁,像海水涌上沙滩,退潮之后,在瓶壁留有奶渍。不一会儿他看见婴儿车坐兜里没有孩子,只有一只婴儿大小的枕头,那只枕头竖着身子屈在坐兜里,上面的两个角是耳朵,下面的两个角是脚。但那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来回轻轻滑动着婴儿车,嘴里念念有词:“贝贝儿,贝贝儿,娃冷不冷呀。”那只灰色的枕头上面印有红色的蝴蝶与紫色的花朵,胖乎乎的枕头里面似乎充斥着羽绒,枕头上还有些黑乎乎的手掌印,它们重叠在一起,像一起黑色的空中爆炸。“贝贝儿”,那老妇人停下婴儿车,弯下身体,任四个滑轮朝向不同的方向,喘着气对坐兜里的枕头说到,“娃,你要喝奶吗?今天我们还没有吃过呢!”说罢,那个老妇人伸出手捏住枕头的一角,往下面拉拉,然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娃儿真的饿了,好,我们来吃奶。”那个老妇人取下挂在推车把手上的奶瓶,举到空中。透过白色液体,老妇人看到初升的太阳,在她的手臂上流金一般缠绕起来,她前后摇了摇奶瓶,拔开透明的瓶盖,蹲在枕头的面前,将乳头状的瓶嘴塞到枕头跟前,说到:“呐,吃吧吃吧,还怪热的。”沉默的枕头没有回应,她径直将奶嘴戳在灰色枕头上,灰色枕头上洇湿一片,像流泪一样。
“妈!”他沙哑地喊道,汗水从前额滴落在地面上,很快形成了几个湿迹,他的眼神又是怜悯又是嫌弃,“妈,清早八早的,你干啥呢?”
老妇人显然没有理他,依旧将奶嘴戳在灰色枕头上,金黄的头发在晨风中摇曳,嘴里念念有词。他预料到老妇人不会理他,他因此并没有生气。他大步走近,一手夺过老妇人手中的奶瓶,一手捏住婴儿车的扶手,准备将之带回家。这时候,他看见老妇人的眼睛了,他突然觉得这夏天的风变得寒冷刺骨,让他快要呕吐了。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而乏味的了,却像鬼魂附体一样,眼神之中透着一股邪性,他当时被电击一般,但表面却保持着镇定。
“骡子尻的,断子绝孙,抢人家娃子!”老妇人狠命地骂道,嗓音像非洲大草原上愤怒的狮子,但是随后老妇人嘴里涌出的词语不是他能听清楚的,他只能听见她喉管里咕噜咕噜地响起一些炸裂的声音,当然还有磨牙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啮碎。
他没有解释,他早已经知道解释是无用,现在滨河大道人还不多,他想尽快离开,把奶瓶、婴儿车和她那已经精神失常的母亲带回家中。自从贝贝去世以后,母亲就将枕头视为贝贝,每天都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只有这时,她才会精神正常,慈爱地像一个真正的祖母一样。
他加快步伐,从老妇人的面前快速逃跑,佯装成一个人贩子。他不时回头看看老妇人有没有跟着他。他向前跑着,心不在焉,心里异常焦虑,像被抓挠一般。他听见老妇人的声音:“贝贝儿,贝贝儿。”像来自忽远忽近的地狱,来自忽明忽暗的火焰……
“贝贝儿,贝贝儿,”他也情不自禁地翕动嘴唇,眼泪从干涸的眼角流出来,他看着路旁一个垃圾堆,焚烧着,散布着黑黢黢的有毒烟雾,像大刀。曝晒多日的西瓜皮干瘪着,苍老着,像停在沙漠之中的一叶扁舟。一只野狗托着它硕大的阳具爬上垃圾堆用嘴撕开黑色的打着活结的塑料袋,拖拽到滨河大道上,细细品咂。他不小心踢中了一只野猪的骸骨,上面的蚊蝇纷纷散去。
“贝贝儿,贝贝儿”老妇人又在叫,声音很凄厉,很像妻子那天看到贝贝血肉模糊的身体时的叫声。他和妻子是S市第一中学的教师,两人都是班主任,高中升学压力大,他和妻子不得不每天早出晚归。他和妻子工作没几年,两人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本来不打算要孩子的,但是一次意外的怀孕,让他们有了这个孩子,起名叫“贝贝”,宝贝的贝。有了孩子以后,他的母亲自告奋勇想来替他们照顾孩子,他心里是高兴的,但是想到妻子之前跟他说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他还是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而是装作轻松的、无所谓的态度跟妻子商量了一会儿。妻子开始想请一个保姆来照顾孩子,但是他说,母亲照顾人的能力很强,再加上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一直一个人居住,让她过来,也可以让她免除孤独,单独请一个保姆花销比较大,请母亲过来根本不用考虑这件事。这样,妻子终于同意了他的提议。母亲来了之后,除了照顾小孩以外,还操持家务,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总之,一切都是她做,从没有出过纰漏,他们很放心,一心扑在工作上,深夜才回家休息。
他继续跑,老妇人在后面跟着。他环顾一周,滨河大道对岸是静止的凉亭,那后面是空无一人的广场。现在他也是空空的,贝贝去世以后,母亲起初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最后越来越严重,她无缘无故地冷笑,无缘无故地嚎啕大哭,无缘无故地摔掉手中的饭碗,无缘无故地将水管开着,然后把流水的通道堵住,让家里慢慢地充满水。等到他和妻子下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开门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拖鞋,浸泡在水中的纸屑和继续哗哗流淌的水龙头时,妻子崩溃了,那天晚上门都没有进,直接跟他说:“我们离婚吧。”
他觉得应该离婚,没有什么不应该的。广场到了晚上,会响起震天响的音乐,老人们跳起广场舞,舞姿很难看,他感到像是群魔在乱舞。他想他要是老了,绝对不可能在这里跳舞。晚上的广场人群熙熙攘攘,中间的充气城堡引人注目,很多的小孩从城堡里爬上滑下,穿梭在通道之间,像一群灵活的小老鼠一样。他想到曾经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高兴地将哭泣的小孩儿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柔软的城堡里。借着探照灯的灯光,他看到孩子的脸上泛起了迷人的笑容,这笑容可以吞噬所有的黑暗,热风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变得凉爽,邪恶在这笑容面前变得温柔无比。他看见孩子的手臂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变得如汉白玉一般,闪着波光。他很高兴,不停地逗弄着孩子,感受为人父的快乐。以前他不喜欢小孩儿,现在不一样了。孩子去世以后,他也来到广场一圈圈地快走,听着某个西欧音乐家的小提琴曲。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入侵者,他观察着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观察。巨大的探照灯依旧照临这一切,光束中间有无数飞舞的蛾虫降下又飞起。它们是被囚禁的犯人,光束将它们牢牢地囚禁在里面,它们不甘于被束缚,因此拼命地挣扎,但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离开滨河大道,右拐进林荫大道,回头看了看老妇人,她弯下腰,正专心地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好像忘记了要追回婴儿车以及奶瓶的事情。于是,他不再走了,在拐角处看着老妇人,他想,如果她长时间不走的话,他就上前去一探究竟。这时候,太阳的光已经让人感觉到又热又腻了。他看到老妇人已经蹲在地上,好像手正试图去拿什么东西,但是因为没有拿到,所以老妇人一遍又一遍地去拿。他等了一会儿,不放心,回到老妇人在的地方。他看到老妇人像诸多小孩儿一样,在那里看蚂蚁行走,并不时捏起来一两只,念着:“贝贝儿,贝贝儿”
“妈,我们走,天开始热了。”他有些失望,有些不耐烦。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与老妇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老妇人没有理他,继续捏着一只只蚂蚁,老妇人把捏起的蚂蚁放进裤子荷包中,这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再叫了一次:“妈,我们走!”
老妇人突然站起来,凶狠地扇着他的脸颊,他感到了火辣辣的窒息感,很结实,像是一只毫无防备的鱼受到了一记闷棍。接着老妇人歇斯底里地、持续地惊叫着,他听到那种声音像电视里某些歌手唱的海豚音一样,持久而极具穿透力,震得他的心脏像挂着一块重金属一样,一直下坠着。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死。他气冲冲地跑到林荫大道和滨河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中间,闭上眼睛,脑海里面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他的妻子多漂亮,他的小孩儿多柔软,他的事业多发达。他想起第一次见妻子的场景。他和妻子是同一年大学毕业被校招进这所学校的。在那个酷热的暑假里,那时还不是他妻子的女孩儿,多像一场雪,就落在他的身边。他们一起参加培训,一起听课,一起诉说教学中的烦恼。那个夏天,女孩儿穿着白点红底的连衣裙,穿着绿色短袖针织衫、穿着薄纱百褶半身裙……在他面前飘来飘去,也在他梦里飘来飘去,他两个星期之后就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意。但是女孩儿不喜欢他,确实他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就外表而言。他只会胡诌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所谓诗句,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但是他没有放弃,在经历了种种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之后,他终于抱得美人归,女孩儿终于屈尊嫁给了他。女孩儿跟他结婚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家里大事都听我的,别指望我做家务。”他同意了,谁让她美如天仙呢?当他知道妻子怀上了孩子之后,像每一个准父亲那样兴奋,而妻子那高冷的态度似乎也有所转变,他欣喜地感觉到日子正一天天好转起来,他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像那渐渐隆起的肚腹一样。
路上来往的车辆渐渐多起来了,他听见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他不时感觉到身侧一阵阵风吹过,那是车辆行驶时带动的。他感到人生有一种艰难的感觉,这种感觉盖过了喇叭声。他想死,但是他又笃定,除了新手、醉驾司机可能会撞到他,其余不太可能撞到他。他脸上那种疼痛的感觉并有消失,反而正像蚯蚓一样慢慢爬进血管里。他不恨他的母亲,他有什么理由恨他的母亲?他出生在单亲家庭,父亲死的很早,是母亲供他上学,攒钱给他付首付。在这座城市里,他有一套房子,不大,八十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房子在铁路桥边上,最近才重新开通,每天清晨或者晚上,他都能听见好几趟列车驶过的声音。列车靠近房子这一侧时,他能感受到震颤,那种震颤来自于地下。他起初觉得很吵,等过了一个多月,他就习惯了。像等一个老朋友一样,有时,他会拨开窗帘,看着白色的动车车头,像一道光一样驶离,他感到生命好像并没有停滞。
他在交警的催促下,离开了危险的十字路口。重新回到林荫大道,那条幽深的大道,人身处其中,看不见蓝色的天空。他看到老妇人拿出停靠在树下的婴儿车里的枕头。老妇人站在婴儿车旁边,双手抱着那个枕头,他看到老妇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老妇人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先前那种凶狠的神情,路过的人丝毫不会把神经病这一类的字眼和老妇人联系在一起。以前,贝贝还在的时候,他觉得那件睡衣挺合身的,老妇人穿着它,抱着她的小孙子站在阳台上,安静而高兴地看着外面的风景。他家在十七楼,本来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比如穿城而过的大河,大河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浑浊的;比如横跨大河的桥,那是一座斜拉桥,一到晚上,斜拉索桥上的各色的霓虹灯发射出来的光让整个城市呈现出繁荣的气象,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大河上并没有一艘游轮;比如他的学校——S市第一中学,弧形的科技楼,白色的教学北楼和南楼,还有图书馆,图书馆前面的花园,花园中是一座雕塑——他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一中是S市最好的中学,他也曾经是这里的学生,后来他又回来当老师了,后来他又在这里找了老婆,结婚了,有了小孩儿,他很感谢这个学校给予他的一切。他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这里。
但是现在,四周陆陆续续也盖起了高楼,就再也看不见四周的景色,只能看到楼下圆形广场上晨练、练瑜伽的老人和女人们。圆形广场的一侧是长廊,一些人聚集在那里休息、聊天或者打牌。现在他看到睡衣宽宽的,老妇人单薄的身躯在里面根本撑不起来这件衣服,老妇人只有拖着衣服走,他感觉到老妇人自从他跟妻子离婚后,就变得更瘦了。妻子离婚后,他向学校请了一个月假,他哪里还有心情上班?妻子还没有离开他时,他还能强忍着内心的悲恸,他想他作为一个男人,不应该轻易表露出悲伤,表现出脆弱。最初的时候,老妇人只是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时疯一时正常。他请了一个保姆,照顾老妇人的日常起居,顺便做一家人的一日三餐。那个保姆很好,很会哄老妇人,老妇人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得像一个小孩儿,有好转的迹象。这让他感到一丝欣慰,心上压的一部分小石块被搬开了。但是,后来的一天中午,当他一个人回到家,看到保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声呜咽着,胳膊上有几道长长的抓痕。在那个阴天的房间里,那几道伤痕是那样的耀眼,还不用看地下倒地的垃圾桶、被抽出的屉子以及堆积在餐桌上的桌布,他就已经明白了,保姆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说了一句:“我不干了。”他没有再挽留,他看到次卧的门半开着,他进去看了看,老妇人正靠在床头上,怀里抱着一只枕头,拖鞋没有脱,浅灰色的床单上印着水迹。床对面是一个缝纫机,几乎没有用过,因此盖上了一层纱布,好像一个久别的亲人。老妇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进来,依旧抱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忽然,她跳下床,径直撞向他,将枕头放在阳台里的婴儿车里,他因为冲撞而跌倒在地,白色地板的冰凉瞬间通过屁股传到他的心里。一时间,他建立起来一点点可怜的信心,瞬间又崩塌了。他佯装镇定,从地上起来,跟保姆结清了工资。那之后,他白天只好把老妇人锁在家里,午饭和晚饭他在外边买了,给老妇人送回来。但是,妻子也离开了,他再也无法重建起对于生活的、工作的信心,他无法对着那群中学生,告诉他们,人应该在困境中坚守,用手扼住命运的咽喉。那些东西他现在讲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不是他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因此学生肯定会通过他的眼神窥探出他的疲惫、绝望。
他感觉有点饿了,但是不想吃饭,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怎么吃得下去呢?他现在觉得嘴里分泌的唾液都是苦涩的。妻子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着自己的胃。老妇人也不按点吃饭,有时候是半夜,她打开冰箱,找出他提前存储的方便面,撕开,直接咬下一大块面饼,然后扔在餐桌上。那袋被开了封的方便面在灯光下显得非常失落,像被人遗弃的孩子。有时候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老妇人在厨房切开西红柿和黄瓜,撒上盐,拌一拌,直接就吃了。有人议论他不管老妇人。他怎么没管呢?管了,比如午饭的时候,他把饭菜放到老妇人的面前,让她吃,但是她极有可能会惊呼:“有毒,这饭有毒!”再不就是直接在饭上吐两口唾沫,然后像小孩子一样,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不胜其烦,到了最后,他也不想管了,只是在冰箱里塞上各种零食和蔬菜。他也终日恹恹的,躺在床上,到饭点的时候,点一个外卖,爬起来吃饭。有时候吃着吃着,他看着消瘦的老妇人,看着阳台上迎风飘荡的衣服,看着结满蜘蛛网的栏杆,看着杂乱的房间,闻着浓烈的尿骚味,他会突然痛哭流涕。他没有了胃口,但是还是大口往嘴里塞着食物。这时候,老妇人听见他的哭声,会站到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多日没有理的头发,在老妇人的抚摸下,变得有些柔顺了,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还是那个母亲,自己的家还是那个家,自己会做一个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他慢慢站起来,捏住老妇人的手,和老妇人拥抱在一起,楼下传来一个孩子的叫声:“妈,我忘带钥匙了!”他感到那个小孩就是他自己。当他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他也经常忘记带钥匙,他也曾经在楼下大声寡气地喊着妈妈。
林荫大道种植的是香樟树,香樟树是这个城市的市树,一年四季都是常绿的,遮天蔽日,散发出一种提神的香味。他心里想,沿着林荫大道往前走,到了一家奶茶店,从奶茶店旁边的甬道穿过,到达人民路,再过到对面,向右走,经过公园、万达广场和一处正待开发被卷起的土地,很快就可以看到铁路桥了。看见铁路桥,就意味着到家了,以前每次打出租车,他不习惯说他家所在的那个小区,一概以铁路桥替代。他走到香樟树下,从老妇人的面前推走婴儿车,老妇人愣了一下,然后跟上来,准备夺下他手中的婴儿车。他加快脚步,沿着刚才所说的路线,向前跑去。他跑,老妇人也跑。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奔跑的图画。
那个下午,他正在课间休息,突然接到电话,是小区物业给他打来的,他认得这个号,当初妻子怀孕的时候,他打电话给物业,让他们在电梯和地下车库入口的连接处,铺上防滑垫,以免妻子摔倒。可是万恶的物业竟然非常敷衍,只在地下车库入口铺几个小垫子,从电梯口出来,仍然还有十几步仍然没有任何垫子。这让他非常恼火,他打电话,把物业痛骂了一顿,没等物业接话,他就立即挂了电话。现在,物业给他来电,他心里其实并不太想接,肯定又是催缴物业费的,他心里很不情愿交,什么破小区,物业管理一点儿都不到位,但是他在铃响了十多声之后,还是决定接了,因为他感到那个电话一直锲而不舍地响起,估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喂,是王先生吗?”
“你好,我是。”他回答,他听到那边有很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围观什么,他不明白那边的人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他感觉到对方很不礼貌。“你家小孩儿从阳台摔下来了,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家老人也晕倒了。”那个年轻的声音急促地说。他感到对方的声音很刺耳,他一时间突然脑袋空白,双手开始发软,心跳加速,有学生来找他聊天,他根本没听见,有同事问他话,他也没有回答。他呆滞了,扶住桌子,感到桌子也在剧烈地抖动,但他仍心存一丝侥幸,他想像着孩子现在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想象着孩子送往医院治疗后,只是多处骨折而已。他想起来,他们楼下是常常的花带,还有几棵树,他想象着孩子只是掉在花带上,有花带缓冲,应该比直接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要好一些。
他这样想,突然平和了一些。他走出办公室,夕阳像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光辉一样。他感觉他在办公室呆了一个世纪,他走下楼梯,经过楼前的池塘,里面几条金鱼在自由地游动,他没有注意。他看到同样往校门方向走的妻子,他走上前,发现妻子眼角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滚出来,他说:“我们快!”妻子没有太多的话,她喊了他的大名:“王炎!”这是极为罕见的,只有妻子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叫他的大名。他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他知道省略的话是,你看看,你偏要叫你妈过来照顾贝贝! 他已经越走越快,他已经顾不上背后那阵腾腾的杀气和怨气了,他出了校门之后就狂奔起来。妻子跑不了那么快,她穿着高跟鞋,只能在后面追赶。那天下午,说来也奇怪,路上的人很多,比以往都多,而且大都跟他和妻子的方向是相反的,他沿途冲撞了很多行人,他耳边响起行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去见他的孩子。他拼命地跑,一刻不停地跑,猛一回头,发现妻子不见了。
他开始推着婴儿车,后来干脆拿起了婴儿车,跑向家的方向。他跑着跑着,突然感觉到有一阵轻松,沿街的某个商店响起萧敬腾的《王妃》,打击乐器的声音强烈撞击着他的脑袋。他感觉这种感觉很好,像吸毒一样,尽管他并没有吸过毒。他经过公园时,发现公园前的小广场上罕见地开了喷泉,周围的水柱朝中间的水柱喷出水,中间的水柱喷出的水比周围的水柱要高一些,它喷出的水向四周散发开来。他觉得多像动脉血管喷射出来的血液。他想哭,但是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
他刷卡进入大门,几个不太熟的、跟他住同一个单元的人跟他打了招呼,他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感觉到别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心里发毛。他迅速走过,进入电梯,按“17”,等两三分钟,进入家门。他把婴儿车放在阳台上,蜘蛛网很恼人地黏在他的身上,一只蜘蛛顺势爬到他的身上去了,他愤怒地摘下蜘蛛,走到栏杆上,将它丢下去了。他想到贝贝也是这样掉下去的,心中就一阵眩晕,他勉强扶着已经落满灰尘的栏杆,看着下面,正是花带,花带摇曳生姿,地面整洁干净,广场上宁静和谐,有几个人在练瑜伽,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是啊,发生过什么呢?
这时候,他看到老妇人带着那只枕头,正跌跌撞撞地来到单元门口。他回到客厅里,瘫坐在沙发看着电视屏幕中的他,茅草一样的头发,凹陷的眼睛,嘴唇周围一圈胡子,他摸了摸,硬硬的,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刮过胡子了。家里面安静得可怕,冷冷的。他走进每一个房间,钻进每一个房间的床底、衣柜,还有房顶,看一看,搜一搜,然后再出来,使劲关上门。客厅的电视柜、沙发底和餐桌下面,他都钻进去看了看。他看着阳台上那个没有孩子的婴儿车。冰箱里晃动了几下,他突然有些害怕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甚至有些隐隐作痛。他迅速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大,他看见滚筒洗衣机里堆积着衣物,混乱成一团,像极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