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堵河》的头像

《堵河》

内刊会员

散文
202409/03
分享

永远的父亲

王金波

父亲在我十八岁那年正月初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时,我正在读师范三年级。在父亲病重的时候,学校举办学生运动会,我推掉了所有的比赛项目,徒步奔走一百余里的山路,回家看望过父亲一次。

父亲患的是食道癌,等到医院检查时已是中晚期。因为是食道中下段癌变,一位老中医建议,不能动手术,只能进行保守治疗。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但我却强忍着,不露声色,因为我和小哥都不想让父亲知道。看着父亲为生活所累,为病痛折磨,为了我的学费而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只能偷偷流泪。我想跟小哥商量,看想什么办法给父亲治病,但是尚在读书的我不但没有能力挣一分钱,还在花费父亲用命换来的钱,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把满心的悲痛压抑在心底。我只能趁学校举行运动会的间隙回家看看父亲。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以前,每天只能吃一点流食性食物,可是父亲在我面前还努力显出十分刚强的样子,鼓励我好好读书完成学业,说自己的身体不要紧。我知道父亲这是在安慰我,因为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家族几代人都没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现在眼看着我就要吃上公家饭了,也算是开了先河了。说这话时,父亲显然是高兴和自豪的,我也跟着高兴,但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半年后,我当上了一个乡村的普通教师,既没多少钱,又没有多少人缘关系,在晚辈们的工作上还真是帮不上多少忙,几个侄男侄女当中能吃上公家饭的也不多,现在想想,我是完全辜负了父亲当初的希望的,感到肩上的压力更重了。

我考上了竹山师范,父亲在高兴和自豪的同时,也增添了他的生活压力。因为,小哥一家在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分家独立出去了。三姐和四姐也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先后出嫁了。已经成家的三哥也添了第二个孩子,由于超计划生育,需要负担过重的超生费,不得不远走他乡——去随州京山县当超生游击队去了。我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全靠父亲一个人负担。父亲当时年龄已经大了,六十多岁的老人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要供养一个读书的中专生,还要帮忙带一个几岁大的孙子,也太为难了。

父亲年轻的时候,家庭条件还比较好,所以父亲读的书很多。听母亲说,父亲先是读私塾,后来读公学,最后是竹山简师毕业。按理说,父亲应该和我一样是个教书先生。可是,父亲毕业时,正赶上“土改”划分家庭成分,因为当时的王氏家族在当地还算得上是大户人家,拥有一部分田产,自然就被定为破产地主(原本是拥有很多田产的,因为几辈人的挥霍,家族已经破落)。按当时的政策,地主家的财产是要充公的,所以一大家族人被迫连夜赶着分家,依依不舍地离开住了人老几代的青砖老瓦屋。离开前还要被迫交出家中所有的东西。听母亲讲,当时最为悲惨的是二伯一家,被赶到沟底的岩屋洞居住,一家人连一床过冬的被子都没有,只能铺了干草当被褥,早上起来浑身划得都是血印子。还是父亲比较聪明,借了当时的学堂来住。这是一所旧社会时期的家族私塾学堂,早已荒废。当时,人们的思想很封建,有“宁住庙堂,不住学堂”之说,可父亲不管那么多,他借了两枚铜钱,在众人的见证下,在临近的土地庙向土地老爷连抛三挂,全是上上签。这说明,土地老爷正好应了父亲的请求。就这样,我们一家才得以顺利住进了当时的学堂。这也打破了当地人不住学堂的清规戒律。后来,被迫搬到这里居住的还有柯姓、孙姓、李姓几家人,真正成了一个大杂院。在这个大杂院里,我们姊妹八个接连出生,这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嫉羡,他们说,住学堂能够多子多孙(但是后来,大哥却英年早逝)。当时的孙姓家也接连不断的生了六个小子,一个姑娘。有人就笑称,这个大杂院里的几家人都可以办一所学校了。几家人在这个大杂院里倒也其乐融融。父母像老鸡护崽儿般地护着我们姊妹几个,我们在父母的庇护下快乐地成长。

新中国才刚刚诞生,正是百废待兴,教育荒废的弊端马上就显现出来了。那个时候,不要说没有几个识字的,就连生产大队长也大字不识一个。人们感到知识分子的重要了,自然就想起了父亲。大公社的领导干部亲自到家中,做父亲的思想工作,让他出来教书。父亲不忍心抛下我嗷嗷待哺的哥姐几个,断然拒绝了领导的请求。公社领导仍然不死心,几次三番地做工作,心软的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躲到别处去。领导知道了又追过去,父亲再躲。就这样,领导追了几个大队也没能追上父亲,父亲最终没出来教书,算是和他的所学从此绝缘了。

也许是父亲对姊妹几个太过爱护,也许是父亲有先见之明,紧接着,“文化大革命”来了,开始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批斗。那些在外教书的先生或者为官的干部,都要跟家人划清阶级界线。他们不能回家照顾家人,不能和家人团聚,有的甚至是十年都和家人失去联系。我们一家人因为父亲的英明抉择而万分高兴,一家人还能够其乐融融地在一起。但是好景不长,灾难还是不能幸免地降临到父亲头上,因为父亲上过私塾,读过旧社会的学校,现在又担任着小生产队的会计,人们都称其为“老先生”,算得上是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了,所以,就要革父亲的命。白天,父亲带领生产小队社员进行生产劳动,垦荒种地,农田改造,晚上还要接受批斗。当时负责主持批斗父亲的民兵连长,姓邹,大字不识一个,在批斗会上实在罗列不出父亲的“罪状”,干脆就命令父亲提前把自己的“罪状”写好,念给他听,以便在批斗会上有词儿可说。我的哥姐几个也跟着父亲遭受别人的冷眼,经常被呵斥为“地主娃子不老实”,倒是距离我们家不远的陈家一个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从不歧视我们,对父亲也很好。因为陈家是贫下中农成分,有机会听到关于批斗会的一些消息,所以每当有批斗父亲的消息了,陈家的“傻”儿子就会偷偷来提前告诉父亲。父亲根据“傻”儿子的消息,也可以提前做些应对的准备。母亲也会提前给父亲做些好吃的,再备上半斤老酒,让父亲吃饱喝好,养足精神去迎接批斗。每次批斗,父亲都喝得醉醺醺的,酒气冲天,民兵连长说些什么,父亲也听不太清,回答的都是些酒话。民兵连长见这样的批斗毫无意义,也就草草收场。

父亲担任小生产队会计,始终坚持秉公办事、公私分明。他还叮嘱母亲,要严格管束着我们不占公家的一点儿便宜,就怕别人背后说闲话。生产队上有一个养猪场,还有一个榨油坊,榨油剩下的渣饼正好用来喂猪,许多人家的孩子都会偷偷溜到榨油房,偷点儿芝麻渣饼回去拌上辣椒当菜吃。其实,油坊的管理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不容易,但是我们家却没有那个口福,那个香味儿也常馋得哥姐们直流口水。每年夏秋收获季节,既是大人们忙活的季节,也是小孩子们忙活的季节。大人们忙着在前面收割小麦或掰玉米,小孩子就在后面拾麦穗或遗漏的玉米,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小孩子拾的麦穗和玉米是可以各归各家的,但是每年哥姐几个劳动所得,都会被父亲交公。一贯支持父亲的母亲也会不理解地跟父亲大吵。正因为父亲的严格管束,公私分明,批斗会上却愁煞了民兵连长,硬是找不出父亲一丁点儿罪状来,听到的却是群众的一片赞美之辞。本来就是一场闹剧,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父亲也就不当回事,每次都是装醉以对。后来好多次,父亲向我们讲起“挨批斗”的那段经历,我们好像听故事一样,引得一家人捧腹大笑。

父亲的小生产队会计一直干到改革开放,土地包产到户,才结束。在父亲等生产队一班人的带领下,小生产队的土地被按照三六九等重新丈量,分到各家各户,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邻里之间因为土地边界的问题还来找父亲调解。由于父亲的大公无私和先人后己,我们家分到的土地是最差的也是离家最远的。因此,在土地包产到户后,别人家年年粮食丰收,日子越来越好,我家的境况却越来越不景气。再加上一大家人吃饭,姊妹几个还尚无完全劳动能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此期间,大姐和小姐已相继出嫁到别村。不久,小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结婚后的小哥在几年后另起新房,分家出去单过了。分家时,因为我还年幼,父亲就把土地、山林、粮食、家具等一半分给了小哥,一半留给三哥,把一头老牛留给了我,说是日后卖了好供我读书。

分家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一家老小守着几亩薄田度日,饭都不够吃,更别说读书了。在生活的逼迫下,三哥、三姐初中毕业后,被迫放弃了学业,回家帮衬父母劳动。年幼的我感受得到三哥和三姐的无奈。三姐悄悄地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心有不甘的三姐,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后,就远嫁他乡。十六岁的三哥跟随二姐夫,开始学习木匠手艺,独自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父亲把三哥挣的每一分钱,都用来购买一家人的生活口粮。家里一时拮据之极,以至于周围的邻居都笑话我们说:“瞧瞧人家,没粮食还天天吃白米干饭。”话里一半是嘲讽,一半是嫉妒。

日子在一天天往前挨。四姐出嫁了,三哥也结婚添小孩儿了,在父母和哥嫂的共同努力下,我也快初中毕业了。因为超生,三哥一家被迫远走京山县,家庭的重担再次落到了已经年老体弱的父亲身上。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不会继承兄弟姐妹们的衣钵,继续种地,竟然在中考中脱颖而出,考了高分。当时,读中专学校,国家是包分配的,名额有限,很是吃香。再加上家庭经济条件所限,能就读中专学校已是最好的选择。经过一家人反复商讨,决定让我就读十堰医药卫生学校,父亲的意见是当医生长久,到什么时候都需要,下不了岗。于是,小哥忙着帮忙联系乡中学和教育组。当时的教育组掌管着学生招生分配大权,在小哥的努力下,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读卫校的名额。可是,临到填报志愿时,才知道卫生学校只招收从事计生工作的女学生。出于无奈,我只好和同年级另外一个班的一位女同学互换了名额,就读竹山师范。能够争取到就读中专学校的名额已经很不错了,高兴之余,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却又是摆在现实面前的实实在在的困难。已过花甲之年的父亲,只好厚着老脸东借西凑,总算凑够了学费。但是,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只能靠父母平时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去积攒。年老的父亲基本上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只能靠守着家里几亩贫瘠的土地,卖点儿农产品赚点零钱。父亲对待这几亩薄田很是用心,就好像年轻时伺弄他的几个孩子一样,天晴下雨都在地里,似乎永远不知道劳累。

上师范一年级那年,“十一”放假,我回家看望父母,顺便带些过冬的棉衣。正赶上家里搬苞谷,那一年风调雨顺,苞谷大丰收,因苞谷地离家很远,又是陡峭的山坡路,要想很轻松地搬回家,还真是不容易。眼看别人家的苞谷没几天就收完了,只有我们家的苞谷还风姿绰约的立在地里。父亲甚是着急,开始了没有白天黑夜的劳作。

看到父亲如此操劳,回家的第二天一早,我就执意要跟父亲一起下地劳动。淌着半人深的黄豆秧,我和父亲一行你追我赶地掰着苞谷。等够一背篓了,父亲便开始往家背,让我留下来继续掰。我知道父亲这是心疼我,不让我干太费力气的活儿。父亲背着一大背篓苞谷,颤颤巍巍地蹒跚在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挪。硕大的背篓压在他佝偻的脊背上,他的脸几乎要和地面贴在一起了。我真担心父亲会一脚没走稳,从陡峭的山坡上摔下来。趁着父亲背着满满一背篓苞谷回家的时间,我赶忙加快速度,用力地掰,等到父亲送完一趟苞谷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掰了足够满满两大背篓的苞谷棒子了。这一次,我要求跟父亲一起送一趟苞谷回家。父亲开始不答应,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于是,在陡峭的山路上,出现了两个瘦小单薄的身影,亦步亦趋地沿着山脊向上登攀。虽说已过七月流火时节了,但天气依然炎热,火红的光芒照射在身上犹如芒刺在背,让人难受。穿梭于苞谷林间掰包谷时,我就已经感受到了秋日骄阳的威力,更何况现在又增加了近百十斤的背篓在肩上。

父亲走在前面,我走在父亲的后面,父亲的脚跟就与我贴的是那么近。一双破旧的解放牌球鞋,已经露出皲裂的后脚跟,但是,父亲的每一步都走的是那么坚实,本已佝偻的身体,在背篓的沉重压力下几乎要与地面贴到了一起。两条窄窄的背篓系深深地勒进父亲的肩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时撩起敞开的衣襟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我已明显感觉到父亲单细的双腿,在粗大的裤管里打颤。我的眼泪出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楚涌上心头。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一个男子汉的应有的担当,才真正理解了“父爱如山”这四个字的份量。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正是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渡的时期。随着市场开放,除开农产品价格几乎没涨外,其他所有物价都在飞速上涨,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也水涨船高,父亲拼了命的劳作也难以为继,愁得他整天紧锁眉头。一九九四年那年,暑假将尽,我临近开学,正好赶上村干部组织专班收取一年一度的农业税和合同款。毫无办法的父亲,只好变卖打算为我上学筹款的仅有的一点小麦,把粮食一袋一袋地从粮缸里铲出来。看着快要见底的粮缸,我分明看见父亲眼眶里的泪水。

从此,父亲每顿吃饭都感觉难以下咽,略通医理的父亲无暇多想,只简单地认为是患上了普通的咽炎,上山找些中草药为自己调理。很显然,中草药对父亲的病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是相对延缓了病症恶化的速度。等到这年放年假的时候,父亲的病已经严重了很多,不仅难以下咽食物,还不时出现了食物回流的现象。听人说,这有可能是食道癌的征兆。趁我秋季上学时,小哥带父亲到县医院做了检查,没想到,真如人所言,父亲患的是中晚期食道癌!噩耗犹如晴天霹雳,让人猝不及防。我们只能把痛苦的泪水往心里吞咽。三哥一家听到父亲的病情后,也匆匆变卖了在随州置办的家业,一刻也没有耽误地赶了回来。等到放寒假我再次回家的时候,父亲整个人的精神和身体完全垮了,连米汤水也不能下咽了,只能靠每天两针的药物维持生命,一双干瘪的小腿在宽大的裤管里像两根枯萎的蒿杆儿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家人每顿吃饭时都不约而同有意地避开父亲,倒是父亲偶尔问起,为什么大家都不吃饭。

父亲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晚上围着火炉,久久不愿去睡,我也想趁着在家的时间尽量多陪陪父亲,等到火炉旁只有母亲和我时,父亲开始叹息,对母亲说:“我一个人先走了倒没什么,只是放心不下你和老幺”。他说母亲性格懦弱,什么事儿都放在心里不说,将来是要怄气的,说我书还没有读完,将来还要成家……言语中满是关切和不舍。最受不了父亲遗嘱般地谈论生死,我十分生气地责怪父亲“操那么多的心干什么,什么生呀死的!”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离开。

时间一天天接近年关,整个村子都开始忙碌起来,杀年猪、办年货、置新衣,只有我们家被悲痛笼罩,显得冷清。直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这一天,母亲再也忍不住开始发话了,说:“这是咋了?年还是要过,该办的年货还是要照样办。”并分派我趁着过小年,天气好,给父亲理个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给父亲理发。父亲病重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即使是天气好的时候也只是在场子边上晒晒太阳。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烟熏火燎,父亲头上黄色的大绒帽子已经分辨不清颜色了,帽子下那张曾经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的脸,在长期的烟熏火燎下,变得更加黑瘦。他满脸花白的络腮胡子,在高耸的颧骨和腮帮的衬托下,好似长满了野草的山坳。除去头上满是烟火味的绒帽,满头花白的头发在帽子的束缚下,紧贴着头皮由左向右搭在额前,像极了风霜过后的衰草,没有丝毫的生机。本想着很简单,只要贴着头皮把父亲的头发剪短就行了,哪曾想这次理发却变得十分艰难。因为一两个月未曾进食的父亲早已瘦得皮包骨了,头皮变得凸凹不平。父亲尽力伸长着脖子配合着我,我也十分小心地理着,但是,推子尖儿还是时不时地戳着了父亲,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缩颈的动作,父亲却不时地鼓励我说“没事儿”。到了为父亲理胡须的时候,父亲尽量地鼓起腮帮,但是高耸的颧骨、深陷的腮帮,理发的推子依然很难到达,我只好推子和剪子并用,先推去平整地方的胡须,再剪去凹陷地方的胡子。一个普通的头发我却足足理了半个时辰。在为父亲洗去碎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任由着一滴滴泪水落进为父亲洗去满头污秽的脸盆。

终于到了除夕,整个村子都充满着浓浓的年味。家家户户都忙碌着贴春联、贴门神、祭先人。手脚快的人家已经吃过团年饭,开始在门头上挂又大又圆的红灯笼,准备着三十夜的灯火。长短不一的鞭炮声时不时地在村子里响起,间隔着零星的炮仗声,刺破整个小村的宁静,那是调皮的孩子在玩儿鞭炮。年夜饭的香味混合着炮仗的火药味在空气中酝酿着、发酵着,弥散开来。

母亲说,借着过年的喜庆把父亲的病冲一冲,也许会好转。在母亲和三嫂的操持下,我们家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团年饭。我和三哥配合着贴春联和门神。父亲的精神状态似乎真的比前几天好了很多,我们特意把父亲从卧室搀扶到堂屋里来,看到一家人为过年忙碌着,父亲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喜悦。这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让我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期望着父亲的病能在新年喜庆的冲击下出现奇迹。吃团年饭时,我们把父亲扶上了桌子,在大家的鼓励下,父亲竟然还吃下了小半碗的汤羹。我们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着幸运之神的降临,整个除夕夜和大年初一,全家人都被欣喜包围着,也急切地期待着正月初四的到来。因为初四是立春日,按照农村的说法,过了立春才算真正到了第二年,过去一年的晦气才能真正的去除。

正月初二依然是个艳阳天,一大早,太阳就迫不及待地露出头来,虽然还没到真正意义上的春天,但是已经颇有春日的明媚了。一家人都建议让父亲到场子上晒晒新春的太阳,也许能去除身上的晦气,可是等到母亲把父亲收拾干净妥当后,父亲却说自己肚子疼得厉害。一丝不好的预兆涌上心头,听二伯家大哥曾经说过,食道癌患者到最后肚子疼的时候,最多只有半天的时间了。一家人都恐慌起来,围在父亲的床前不敢离开,看着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大姐禁不住哭泣起来。渐渐地,父亲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模糊音节,但他却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床面前的每一个人,似乎是想把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印进眼里去,又像要交代什么事情似的。我们知道父亲的大限已到,也知道他心有不甘。还是母亲明白父亲的意思,凑上前去对着父亲的耳朵说:“你放心地去吧!不要管我,还有这么大一群娃子,我比你享福。”父亲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用力地睁着眼睛望着大家。于是,小哥、三哥、二嫂、三嫂、大姐,都一一凑上前去安慰父亲,表示会照顾好母亲和全家的。但是,父亲没有丝毫的反应,好像没听懂大家的话,就那样愣愣地望着大家。一时间,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父亲还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还是母亲懂得父亲,大声喊道:“老幺,过来!你伯最放心不下你了!”于是,我从人群最后面被推到了最前面。父亲一双睁大的眼睛,已经开始变得浑浊了,喉咙明显地轻微蠕动了一下。我凑上前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铁似的冰凉,我在父亲的耳旁用尽所有的力气哽咽地说道:“伯,您放心,师范还有半年,我一定会读完的,以后的事您也不用操心……”泪水如决堤之水迸涌而出,泪光间,我分明看见有一颗浑浊的泪珠从父亲沟壑般的脸颊滚落下来。

时间永远静止在那一刻。父亲就那样睁着眼睛走了,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父亲的葬礼是在两天后的正月初四上午进行的,葬在了老家东南阁的山头上,人很多,漫山遍野的白头巾,踏平了领居家好几块油菜地。

父亲走了,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正月。在去往天堂的路上,父亲千辛万苦地走了六十五个春秋,在这六十五个春秋里,经历了多少沧桑巨变,历经了多少家庭艰辛和苦难。我不清楚,也不明白,在我尚无能力孝敬他一丝一毫的时候,他却匆匆地走了,成为我心里永远的痛。以至于多年后,我依然忘不了他那双老泪浑浊的眼睛。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不管有多艰难,只要想起您那双眼睛,我就拥有了咬牙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从这个角度看,父亲从来都没离开过我,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