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妮生娃

“妈……快回来”。

小妮来到自家田里找婆婆，怀胎九个多月的肚子使她走在田埂上歪歪扭扭。她看到婆婆躬着腰，跟旁人在田里割油菜梗，于是用力喊着。

肚里的阵痛导致她有些叫不出声，所以婆婆当然没有听见。她几次看到婆婆的身体似乎往她这边斜了斜，于是用力挥手，希望婆婆看到，并能从她弯着腰一手扶着小肚子，一手撑着膝盖的难堪中察觉到她的不适。

跟婆婆一起割油菜的旁人看到了妮儿，似乎对婆婆嘀咕了一句什么，不过婆婆并没有作出反应。

小妮知道阵痛会越来越严重，于是她趁现在尚且还能忍受，赶紧向婆婆走过去，她边走边叫，这样等婆婆听见并察觉到她，她可以少走一截路。

“死妮儿，你叫什么叫，吓我一跳”——婆婆终于听到了！

“妈，我肚子痛的厉害，可能是要生了”。

“要生就生呗，喊叫个啥”。婆婆是个矮个儿瘦小却音量惊人的女人，她习惯性地对儿媳责备，继而把脸转向旁人露出似乎是苦笑无奈的表情：“呵，我那时生我泽红和泽鸣，还在生产队做活，自己回家生完，剪了脐带，拿浴巾把娃儿一裹，出门照样使镰盖打菜籽，哪像现在。”婆婆的手并没有慢下来，小妮看到婆婆说话间又割起了满满一抱油菜：“我是命苦哇，自己养大一窝又一窝，现在还要伺候下一窝。”婆婆说话间将四抱油菜凑成了一个整堆，小妮知道婆婆终于可以停下手里的活儿了。

她用手提着肚子，似乎这样可以疼得轻一些，咬着牙跟在婆婆身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到了家。“还杵着干啥？还不快往医院去，记得带钱。”婆婆边洗脸，边对小妮吩咐。可是刚走出去百来米，小妮又听到婆婆的声音：“不知道拿条毛巾，等到了医院，我看你拿什么擦身子。”小妮满头大汗，阵痛又重了些，她很想让婆婆帮她把毛巾送过来，可是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而且即便是说了，婆婆多半也听不到，于是她提着肚子咬着牙，顺从地回到屋里，为自己拿了条没拆封的新毛巾。

平日里二十分钟的路程，对今天的小妮来说格外漫长，前半段路，肚里的娃娃还算争气，小妮几乎是一口气走完的，她感觉这是自己这二十五年里，第一回如此坚强。到了后来，疼痛已经让小妮受不了，她从没想过生娃会有这么疼，她很想蹲下，蜷缩一团，可是蹲下之后怎么办？往后会越来越疼，不还得靠自己去医院。于是她每走几十米，就找棵树靠下来调整状态，并且在脑子被疼痛挤占所剩不多的空间里思索着下一棵能让自己依靠的树还有多远。也是在这个时候，小妮充分体会到婆婆让她带条毛巾的决定多么正确，她清晰地感受到汗水呈颗粒状从她的毛孔里钻出来，再被她的新毛巾抹去，似乎因为毛巾褪色，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蜡黄。

等这条毛巾变得有些沉甸甸的时候，小妮终于到了镇医院。疼痛造成的意识思维模糊，使她没有力气去分辨窗口前两条长长的队伍，哪边是挂号，哪边是缴费，她随便拣了边人少的站着，期望着等她疼到脸色发白，再或者疼到坚持不住倒下，总会有人帮她叫医生。然后果然，她感觉肚子的疼痛再次加剧，她的视线甚至开始发黑。“小媳妇像是要生了”。她听到排队的人在议论她：“可不是，都疼成这样了。喂，和医生！”病人讨论和喊叫引来了妇产科和医生。

那是一双结实并且有魔力的手，当它按上小妮肚子的时候，小妮竟然感到肚子的痛似乎好了很多，紧接着意识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你一个人来的？你家人呢？”和医生扶着小妮往手术室边走边问。“我妈在后面，应该要到了。”

当小妮躺在手术台上，和医生检查到一半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婆婆在医院走廊里跟病人们说话的声音：“可不是，二亩油菜收了没一半，她就喊着来了。我们那时候生小孩哪有这么娇养，我生我泽红和泽鸣的时候，还在生产队做活，自己回家生完，剪了脐带，拿浴巾把娃儿一裹……”。

然后小妮就再没听到婆婆的高谈阔论，那是因为和医生冲出去站在了婆婆的面前。这个高大壮实的女人往婆婆面前一站，婆婆顿时胆怯了。“里面那个是你儿媳妇？”和医生的声音沙哑浑厚，她贴着婆婆站着，导致婆婆没法从医院的长椅上站起来，只好这样被和医生压着：“是的，和医生”。

“我今天告诉你，你儿媳妇再来晚一些，情况就危险了。你家一个陪同帮忙的都没有，让儿媳妇一个人就这么走来了，你儿子呢？”“儿子上班。”“你他娘的，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医生的肚皮几乎贴到婆婆脸上，婆婆只好侧着脸说：“哪有这么严重，我生我泽红和泽鸣的时候怎么都还好。”“你他娘的，还有你这样做婆婆的。你也是女人，娃娃都露出来了，你还让儿媳妇一个人来这里排队，你良心让狗吃啦？”婆婆的大嗓门尖锐刺耳，仿佛能顺着人的毛孔进去剜肉刮骨一般，所以她常常用她的大嗓门吼别人。而这位和医生的大嗓门除了声音更大一些，其中更充满了震人心魄的力量。所以在医生的大嗓门下，婆婆只能老实坐着，咧嘴赔笑，甚至脸上被医生喷满了口水，也不敢伸手去擦。

这位暴脾气妇产医生的骂骂咧咧，让等待做手术的小妮儿感受到来自陌生人久违的关心和温暖，两个小时后，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有惊无险地来到虚弱的小妮儿身边。又过了两个小时，小子的奶奶和爸爸，才在暴躁医生的骂骂咧咧，和护士们的白眼中见到了小子。

老家的长辈为给小子起名翻破了词典，在小子二十多天的时候，小妮儿抱着小子，听长辈说：“只求往后平平淡淡，意顺情和，小子就叫可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