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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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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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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纸盒

旧纸盒

作者:袁明东

引子

像人生种种不期而遇的苦难一样,生活就是这样在残缺和不完美中变得丰富多彩。人们眼里的美与丑,不一定是真实的,也许,你看见的都是虚空的幻影,正是这些幻影蒙蔽和欺骗了你的眼睛。

第一次见甘英嫂,是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

晚上,我构思一个故事的情节,但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迷迷糊糊地,整晚都没有睡好,天刚亮,就起床准备去湖边散步,出门时,头脑还有些晕眩。

经过A小区时,远远地,看见一位老人,在A小区的垃圾桶里翻找。我走近她,她丝毫没有察觉,仿佛,早晨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穿一件蓝色的上衣,带着口罩,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已经发白的头发却格外显眼。她的身旁放着一堆旧纸盒,塑料瓶,我想:她也许清理好长时间了。不远处,有捆扎好的旧纸盒,应该都是她清理好的。

我发现自已的鞋带松开,一根鞋带已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土。我停下脚步,正准备弯腰系上松开的鞋带。就听见有人说:你看什么?不就是些旧纸盒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些茫然,心想,她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整理鞋带,这与你有关系吗?我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心里滴咕,难不成她真是在跟我说话,可是,我走过来,看上去她跟本都没有感觉我的存在呀,难道她有第六感,我盯着她,屏住呼吸,心里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莫非,一早上就遇见怪事了。可她分明是一位老人,除了有些苍老,再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她在说话吗?我在心里问自已。

我分明看见她的手仍在垃圾桶里,没有停下翻找的动作,双手在垃圾桶里捣来捣去。我想:垃圾桶里能找到什么呢?是不是,有重要的东西掉在里面了。但看她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像在找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的身体向垃圾桶倾斜着,像一截粗壮弯曲的木棍,僵硬地插在桶里,有时会动一下,抬起头来,伸直成一字形,立在桶边。唯有那头上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她站立的姿势像一只笔,但你想不出她会描绘什么,是啊,她此刻在描绘什么呢?可她绝不会是画家,更不会是一位书法家,她是描绘自已的沧桑?好像也不是。相反地,倒像是她在被岁月的风霜描成灰白的影子,隐约间,只有那双没有被口罩遮住的眼睛,露出忧郁而深邃的目光。

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对我说。

“旧纸盒,塑料瓶,你要吗?”

她仍然没有抬起头,但从她的声里,我听出了她的愤怒,我心想,昨天一晚上没有睡好,早晨出门散心,我只是停下来系一下鞋带,我没有招惹你吧。

我猜想不出,她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如此生硬的原因,但我不能用自已的思维,想像一位陌生的老人,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不认识她,今天,算是第一次见面吧,也许她经历了什么,受到剌激,也许……我心中涌出许多设想,像放电影一样一个一个影像在我脑海里闪动着,但我猜不出是那一个。这个清晨,这位陌生的老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脑海里久久地挥之不去。

我抬头,正好看见她。

恰好,她也抬起头。

我看出她眼里藏着一股敌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这里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她穿着还算干净,翻垃圾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她很用心地做着自已的事,她没有别的事可做,她的事就是收拾小区的垃圾桶里的旧纸盒和塑料瓶子。她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小区的人从她身过走过,也不在意她,有时还远远地避开她,她身上常常带着一股淡淡的垃圾桶的酸臭味。虽然,每天见面,别人都忽略了她在干什么,但是,当人们说起她来,都觉得有点怪。有时,有人会跟她打招呼,喊她一声,她会抬头,笑一笑。就连这样的笑也很少见。有人说她不会笑,也许是她觉得笑起很难看,所以不愿意笑。仿佛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她做着自已的事,我想,是不是她的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也许,她同时生活两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腻味了,就在另一个世界里去,看起来她什么都不在乎,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让我感觉好奇。

她头发灰白,脸上满是皱纹,我想她应该有八十岁。对于她的身世,我猜不出,这样一位老人,怎么会一个人,在小区里捡拾旧纸盒。旧纸盒又能卖多少钱呢?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她无儿无女?但这个设想在听她的孙子喊她回家吃饭的叫声中,被否定了。

我呆呆地站着,胡乱地想一些事,但这些事,没有一件事能让我找到合适的理由,此时,我只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回复这位老人,那怕一句也行。但是我找不到,我甚至认为自已读了许多年的书,都是白读了,我深深地为自已感到羞愧。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垃圾桶,其实,收旧纸盒,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我想:目前她使用的这种方法是最糟糕的。

她的身后堆着一些旧纸盒,还有塑料瓶,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堆,是早已拆开,一层一层地铺开,折叠起来,用一根麻绳捆扎在一起。这么多旧纸盒,我想不出花费她多长时间。

后来,我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旧纸盒的价值,远远高于纸盒本身的价值。她就是亲近它们,喜欢把它们收集起来,一个一个地折散,然后,又细心地整理得干干净净。像对自已的孩子,这看上去,又脏又累活儿,但她不嫌脏,也不觉得累,相反,每次做好这些事,她会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这些稀奇的想法,让我不得其解,难道人老了,都会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她们的眼里的价值观也会在岁月中生出新的枝蔓,开出新的花朵,结出奇异的果实。

有人说:在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神神叨叨。

的确是这样,我就见过她唠叨的样子。

“老伴,你看看。”她给老伴看什么呢?那一堆旧纸盒?

“我还没有老,今天又捡了这么多。”

就算是有堆成山的旧纸盒又能卖多少钱呢?老伴如果真的看到了,会作何感想!会不会真的生气了,大声骂她几句?

“今天,还是闷热,要下雨。”下雨就下吧,把你那些破乱玩意儿都冲走才好呢!看不见她的老伴,也听不见她老伴的回答,也许,她听到了,她闭着眼,坐在那里偷偷地笑。

秋天的风,干躁,汗水沾粘着白发,像个调皮的孩子,藏在她深深的皱纹里,风柔顺地吹过小区的巷道,小心地掀起她的衣角,衣服是旧的,旁边有一小小的补丁,甘英嫂总是这样自言自语,神神叨叨地,有人猜测,她是不是疯了。

其实,她好着呢,她自顾自地做着自已的事,她的思绪的确在另一个世界,她的话是说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听。这个人就是她死去的丈夫。那个让她一生牵挂的人。

“热死了!”她又在自言自语。

是的,这个秋天,就没有消停过。一直都热得让人透不气来。雨没有来过,风也不见踪影,入秋了,依然很热,还像夏天。

有时,她的自言自语又把她带回来,回到她生活中的这个世界。她就这样,像一只小船漂泊着,她的灵魂和身体好像分离开来,在两个世界里漂来荡去。

“奶奶,回家吃饭。”她听孙子在楼上喊她。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快做完了。”

“别催我,催,催,催,像个催命鬼。”

今天的旧纸盒很多,一大堆,像一个大土墩,甘英嫂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她在地上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头上摘下草帽,用力地扇,她真想此时躺下身子,好好地睡一觉。每当她躺下来,她就会想起父亲和后妈,弟弟和姝姝,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了,他们生活的地方很远,但她总是日思夜想着,在梦里无数次走进那个陌生的地方。

甘英嫂常常感慨,是啊,人生就像是一场梦,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自已老了,想到自已被父亲留在穷乡僻壤,守着庄稼过日子,不禁心头涌起一股酸楚,这样的苦涩一次一次地在她的心头翻滚,像大海的潮汐一样来来回回地反复不停地折磨她早已疲惫的心。

她加快了速度,将捆好的纸盒,用力地扔在不远处的一辆旧三轮车上。只听见,纸盒落在车上,砸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再次见甘英嫂的时候,是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我接到采访任务,一位乡村妇女主任在山林救火时,不幸牺牲,她的丈夫和女儿就住在A小区。

A小区是一个老小区,房屋老旧,树木却长得特别高大。许多高大的香樟树,我走进小区,甘英嫂就坐在那棵最高大的一棵香樟树下,这棵香樟树离她家也最近,这里,靠近小区的边角,最为冷清,很少有人来,除了上下班的人会经过这里,平时,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将收聚的旧纸盒放在地上铺平,独自一人坐在地上休息。

那天,拐了几道弯后,还是找不到采访对象的家,我只好又绕回来,向甘英嫂打听,此时甘英嫂已记不起我了,我说,我与你见过一次面,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说要采访的事,这次,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很热情地将我带到一幢楼下,说:就是这栋楼,从楼梯上去,三楼靠右边一家就是。我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谢谢,可她却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我紧赶几步追上她。

“等一等。”我喊着“请等一等。”

她走路像一阵风,我追上她,“老人家,我还不知道如何称呼您呢”说完,我尴尬地笑了,“真不好意思,我是说我想跟你问一下,有关我要采访的对象的一些情况,也许,你能帮到我。”

“她的事,我只是听说了一些,可能帮不上你。”

她的眼神飘忽,看得出来,她不情愿多说。

这次,她没有发火,回头看着我,听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没空。”她说着,摆摆手,转身准备走。刚走一步,又转回头来,望着我,她在短暂的犹豫着,接着说。“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一件事。”

“那太好了。”我露出喜悦的神情。“谢谢你!”

我想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和甘英嫂之间的间隙仿佛一下就消失了。在这一瞬间,虽然我们还算不上朋友,至少她能接受我这位陌生人的请求,同意告诉我一些用得着的消息。我想,从现在开始,她能像对待朋友那样,跟我讲一些有关采访人的事情,说心理话,我更愿意听甘英嫂自已的故事,如果她能讲一讲她自已的经历我会更爱听,也许她的故事更能打动我,更具有吸引力。

我们就在小区的角落里,聊起来。此时,她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放松了许多,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对我充满了戒备,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温和。但是,我没有想到,她说着,说着,说得更多的是她自已,而我要采访的人,她似乎淡忘了。

别小看了甘英嫂,听说她在娘家时,她可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姝姝。尽管兄弟姐姝中她排行老大,她可是个苦命的人。她刚出生后不久,她的母亲就生病死了。父亲后来娶了妻子,其实,她是后妈带大的。她的祖父是当地的县城有名的大财主,让人叹息的是,后来爱上了赌博,把财产都败得差不多了,到了父亲这一辈,因为父亲是家里的一根独苗,家里人都宠他,长大后,也一样爱赌,唯一能做的,就是祖父送父亲去学堂念过几年的书,认了一些字,后来,因为识字才进了兵工厂,又跟着师父学习识图,学机械操作,算是有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

自从后妈生下弟弟姝姝后,本来就不算宽裕的家,日子就更加艰难,家里的钱财,经祖父和父亲败过之后,又添了六个小孩,一家人,只有父亲一人赚钱养家,两个大人,再加上七个小孩子,天天张口就是吃,生活越来越艰难,米面等粮食总不够吃。慢慢地吃饭也成了问题。

尽管生活艰苦,父亲总算是有一份工作,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勉强维持一家的生活开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父亲又开始赌,并且开始抽烟喝酒,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将祖上留下来的老屋低价卖了,但是,这些都没有给生活带来希望,只是短暂地度过了一些时日,接着又是一天比一天更难熬的日子,像漫长的黑夜一样,笼罩着这个无助的家庭,而更多的艰难都落在了甘英嫂一个人的身上,可她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撑起一个破败的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照顾好弟弟姝姝,让他们能开心的生活,不生病,每天把相同的食物,做出不同的口味,每天都做一些可口的饭菜,能让家里人吃得开心是她最大的愿望,每天全身酸痛,但她不敢跟父亲说,害怕后妈知道了,责罚她。

甘英嫂的父亲压力越来越大,说起压力,主要还是社会动荡不安,战争没有停止过,赚钱也更加艰难,家里的几个孩子的吃饭是大问题,天天等米下锅,该如何维持这个家成了父亲心头最大的难题。

下班回来,看着破败的家,他开始喝酒,喝完酒发酒疯,仿佛是这个家在拖累着他,他想发泄心中的烦闷,只有在喝醉时,他才会忘了心中所有的不快,但醉酒又能解决什么呢?醒了醉,醉了醒,反反复复地,他像在梦游,像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其实,一个想用酒来麻醉自已的人,醉酒时根本不知道自已在做些什么,他摔碎杯子,碗,他的吼声振耳欲聋。来自生活的巨大压力,让他迷失了自已。

甘英嫂和后妈都不敢说一句话,弟弟姝姝也都躲在屋角里不敢出声,甘英嫂甚至不敢进父亲的房间看一下,她和弟弟姝姝们像被遗弃的人,站在厨房里,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不知如何办才好,幼小的心灵里只有惶恐,他们不明白也不理解父亲的心情,他们感到害怕,害怕中裹夹着爱和怨恨。他们在黑夜里煎熬,期待着太阳早一点出现在窗外,把生活的希望重新点燃。

甘英嫂的父亲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的父亲可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小到大都是亲人的呵护中长大的,那时家境殷实,从来没有为了生活而发愁,更不知道什么是苦日子,也许,人的生活是有定数的,那些苦日子和好日子一样也是有定数的,甘英嫂的父亲就是在小时候把好日子先过完了,后面等待他的就是苦日子,可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从来没有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但苦难却一天天慢慢地向他走来,进入他的生活,他不得不一点一点接受着,有时他也想着去反抗。但是是那样弱小和无能为力。

甘英嫂的父亲感觉自已是个大男人,却没有能力养活一家人,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但是,父亲忘了另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正是对他这样的书生的真实写照。以前,他是家里的少爷,生活有优越的环境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忧无虑,不用为生活发愁。现在的状况,对他来说好像突然从天上掉到地上,每天为吃喝发愁,他那里吃过这么多苦。生活就是这样,不因为你没有吃过苦,就会放过你,你看不见它,但你得时刻小心地提防它。它可恶。总是那样突然地或是在不经意间就会走进一个人生活,让人猝不及防。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当我再次经过A小区时,突然,又想到甘英嫂,我记得上次见她时,她说到有一次被父亲打,具体是什么原因,她没有说,我猜想,她可能不再恨她已死去的父亲。这几年过去,头上的白发应该又增加了不少吧。

那次,她说父亲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但父亲打她,她从来都没有哭过。自从父亲打她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父亲,不久,父亲就为她找到婆家。那年她才十三岁。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她成为一户人家的童养媳。

那时,受战争的影响,接到厂的通知,父亲工作的兵工厂准备西迁。甘英嫂的父亲糊里糊涂地报名同意跟着兵工厂西迁,就这样带着一家人离开生活的家乡。甘英嫂说到父亲,总要为父亲辨解,好像,不这样,就委屈了死去的父亲。她说:父亲也是没有办法,跟兵工厂一起走是唯一的出路,虽然,兵工厂挣钱不多,但还能勉强支撑一家人的生活,留下来,如果找不到工作,更是没有了活路。

临走前,父亲在附近农村,悄悄为甘英嫂找一户人家,有一些田地,虽不算富裕,但不至于挨饿受冻。如是就有上面说到的,甘英嫂成为童养媳的事。听说是县城里来的,这户人家答应出三十六块大洋的彩礼。其实甘英嫂的父亲还是留了个心眼,仔细地打听了男方的情况,原来,男方也算个文化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性格温和,是家里的独苗,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姝姝,也从小送人抱养了。甘英就样糊里糊涂地来到婆婆家,那时,她才十三岁,虽然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生活,一切都很陌生,但是,所有的人都对她好,怕她累着,都关心她,她仿佛感觉自已掉进了安乐窝。

从那以后,甘英嫂就跟娘家断了联系。

甘英嫂说,夏家湾是一个大湾,整个湾子都姓夏。那年,发洪水,其它的湾子都被淹了,就只有夏家湾的房屋,只淹了一部分,夏家湾的夏地主的房子最坚固,有三米多高都是红砂石做的,洪水浸泡了一个多月,还一样巍然不动。因为这个原故,洪水后,人们说起夏家湾,都说夏家湾地势高,是名副其实的夏家高屋。于是,夏家高屋的名字便慢慢叫开了,人们慢慢忘了夏家湾这个名字,但是,夏家湾依然是夏家湾。

甘英嫂就生活在夏家高屋,从一位少女成为一位母亲,白晰的皮肤没有变,成家后,为夏家生下一双儿女,她不会干农活,就跟着公公学着做,婆婆身体瘦弱,只能在家里帮忙带孩子。农闲的时候,甘英嫂学着纳鞋底,一双鞋底不紧不慢地得一个月,快的得十天半个月。晚上点油灯,趁着孩子们都睡了,静静地穿针引线,有时,还会轻轻地哼几声曲子,她的嗓音好,清脆,圆润,她时常想,她的歌声能穿透夜的封锁,飘向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她的父亲和后妈,还有弟弟妹妹,每当这时,她仿佛能感受亲人的气息,依稀感觉他们在静静地听她唱歌,如同在听她在诉说着心中的思念一般。恍惚中,所有的亲人站在自已的面前,但都不说话,安祥地站着像一个个雕像,她叫他们,他们也不回答,像一个梦。她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想念自已的父母。

婆家在夏家湾不算富裕,自建的土砖瓦屋,一进三间,明三暗六。住得算是宽敞。土砖瓦屋冬暖夏凉。冬天,棉被不够用,将当年新收的稻草晒干,在木板床上铺上厚厚的一层,再铺上一床棉被,鼓胀着,柔软,人躺上去,那个感觉像是做了皇帝,再翻动一下身子,暖洋洋的,心里骤然增添许多愉悦,侧身时,还能闻到稻草淡淡的香味。如同看见稻子在生长,成熟。每一棵稻穗都挂着希望。

晚上,床上铺好稻草,总会有几只老鼠在晚上闹腾,它们在铺草的床上活动,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动静,更可恶的,还会撕咬纹帐,会把你从梦中惊醒。它们是在寻找过冬的谷粒,它们也怕挨饿。被吵醒时,用手拍拍床沿,催赶,它们就会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等你重新进入梦乡,它们继续寻找过冬的谷粒,谷粒的诱惑,让它们心神不宁,它们也一定明白,冬天总是那么漫长难熬,比任何季节都难过,许多动物都和它们一样都在挨饿受冻。灵敏的诱觉和善于接近人类,与人类共生的本领让它们能在夜色里看见了希望,绝不能放过这些生命中宝贵的资源,它们会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为了夹杂在稻草中的谷粒,闹得天翻地覆,即使被梦中醒来的人们打得上窜下跳。也不会停止它们的行动,饥饿总在威逼着它们,在光明和黑暗的缝隙,让它们为了生存挺而走险。

像这些饥饿的小动物一样,甘英嫂和村民们也在忍受着大自然的煎熬,那年反常的天气,干旱,少雨,麦子和谷物减收,每一个人都在勒紧裤带,抵御寒冷和饥饿。人们开始在地里找一些野菜,可是,那些苦涩的野菜也逃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家里找不到吃的食物的时候,甘英嫂想到湖中的野藕,她没有跟婆婆说,偷偷地做了一件她自已都没有想过的事。

村后的小湖,冬天,水已退到湖坡下,湖岸边的石头都露出来,枯败的荷叶,倒挂在干枯的荷叶杆上,有的倒覆在湖泥中,经风吹太阳晒,这些湖中的滩头也变得干结。甘英嫂心里想着饥饿的孩子,早已顾不上那么多,她没有跟公公婆婆商量,悄悄地拿着挖藕的铁锹,来到小湖边,可是,当她来到小湖边时,她顿时感觉到整个人都蒙了,她没有挖过藕,也不知道该从那里下手。

冬天的清晨,寒风凛冽。为了孩子们,甘英嫂好像要拼了命似的,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尽管早早地来到湖边,此刻,甘英嫂心里还是直犯嘀咕。

她没有经验,但她认死理,有合适的土壤就能长出合适的庄稼,藕不是庄稼,但也是一个理。

甘英嫂抬头望着小湖。长长地叹了口气。

冬天的风仍然像是一把软刀子,刮得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此时,远远看去,小湖是如此荒芜,四周看不到人影,湖面空落落地,一只野鸭也没有,只听见肃杀的风,一声比一声急促地催促着,如同一个亡命天涯的人,忙于奔命的路上,粗重的喘息声,一次次掩盖内心的慌张和不安,像是在告诫: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此时,甘英嫂的确像一名农村妇女,就是身材矮小了一些。头上包着的布头巾,跟她的呼吸一起在冒着热气。挖藕是个力气活,很少有女人干。一个小时过去,甘英嫂感觉得全身酸痛,那双握住铁锹的双手,也在隐隐着痛,应该是磨起了水泡,也可能是磨出了血泡。可是,挖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看见一节藕,她简直气疯了,她把铁锹重重地摔在那堆自已挖起来的乱泥堆上。蹲下身子,想哭,可她的泪水早已被冬天寒冷封住了,她干哭着,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甘英嫂记得,夏天,这湖边的荷叶长得多茂盛,青绿的,在太阳金黄的光线里,泛着深绿的光。一顶顶像帽子一样的荷叶,太阳雨落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像无数的珍珠。甘英嫂这位来自城关的女子,今天,在一堆干枯的荷叶中,找不出一个答案。她的心情如同面前的一堆乱泥一样,糟糕透了。

突然,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莲藕尖,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是的,是一个莲藕尖,下面一定有一只莲藕隐藏在下面。她小心用手爬开莲藕尖旁边的泥巴,一点点地,往更深处。她的手在乱泥中,已冻得发紫,但她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尽快的挖出这节莲藕,为了家里那几个饥饿的孩子。她用手捧起一把泥向远处扔,啪啪啪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为她鼓劲,为她欢呼。

在寒冷的风中,莲藕露出了一节,她顺着莲藕向两边伸展,一节一节地显出整个身形,一共有四节,除了前面的两节,后面的每节都超过了半尺,这是一个特别的莲藕,是老天爷对她的奖励,她按奈不住内心的兴奋。她简直就要尖叫起来。但她仍然小心地,一点一点扒开覆盖的泥巴,慢慢地将藕从前向后,一节一节地小心地提起来,她害怕自已粗笨的动作会将这莲藕,这份老天爷赐给她的礼物给弄坏。

第二天,甘英嫂又挖到了更多的莲藕,她的收获让她对生活充满信心,她用这些野莲藕做成藕粉,另外,还有腌制的,清炒的,垛成细小的颗粒做成圆子,做成巴巴在锅里蒸,蒸熟后,热呼呼地闻着就香。她想着法子,用同一种食材,做出各种不同的口味来满足孩子们的味蕾,孩子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美食。她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开心地笑起来。她用心地做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已做的食物就是最好的美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生活给了甘英嫂幸福。

那年冬天,甘英几乎都在湖滩上度过的,每天她都悄悄地来到湖边挖莲藕,这成了她每天的首要事情,挖的莲藕渐渐多起来,堆在家里,冬天气温低不易腐坏,每天一日三餐离不开莲藕,莲藕成了家里主要的粮食,也帮助甘英嫂和她的孩子们度过了冬天。

甘英嫂说,那天,突然觉得自已老了,感觉老了不是说人们常说的年纪大了。她说的老是自已的体力明显不如从前了。她的身体一直很硬朗,每天除了捡纸盒和废旧的物品外,她还会去附近的菜场买菜。以前,上楼,她从不觉得累,可是今天,刚上了一层楼就觉得没了力气,还得停下来休息。

“感觉今天有点怪。”她自言自语,“也许是老了。”

人总是要老的,就像人总是要死一样,这是命,没有人能逃得了。甘英嫂从来都不提“死”这个字,但是她今天想到了死,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许,她把自已的过去和未来都看透了,她不再顾忌,她要让自已活得通透。

她记得提十几斤东西上楼,都没现在这么累,这种感觉让她心里慌乱。

甘英嫂的二妹说,这是老了,累了。可甘英嫂不服老,她生来就倔强,她生来就是这个的命,其实,她明白,别人说她累了,老了,也是关心她,怕她累出个好歹来。可是,她就是这样爱以自我为中心,她不领情,也不反驳,仍然按照自已的方式生活。她相信,她的生活是有滋味的。

但是,她的倔强,也让她吃过亏。为此付出过代价,她常会想起那天的事。那次受伤让她在家里待了二个多月才能出门。

那天,天阴沉沉地像是要下雨,门前的香樟树又长出一层翠嫩的叶子,淡绿的色彩看起来,分外明显。淡绿的色彩夹杂在深绿色的旧叶间,在风中摇来晃去。甘英嫂站在窗前,天上的乌云不断地涌过来。她的眼皮一直在跳,她感觉一定会有事要发生,但她猜不出倒底要发生什么,她有点心神不宁,做事也丢三忘四的,早晨,她还特别嘱咐儿子顺来,“出门要小心。”可她还没有说完,儿子就匆匆地出门去了。等她追出门时,儿子顺来已走远了,她心里更加忐忑。

早晨,孙子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了,她一边催促,一边拿书包向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她突然觉得忘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却忘了要拿什么,又走向房间,站在房间里发呆了一会,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像木头似的站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唉,老了”。

“刚才想拿什么来着?”她自言自语,她始终都没有想起来,自已到底要做些什么,直到出门还是糊里糊涂的。

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想多了头就会隐隐作痛。

正在房间里发呆,就听到孙子在楼下喊:“奶奶,快点下来,要迟到了。”

“奶奶,快点,要迟到了。”

她急急忙忙出门,往楼下走。她的眼皮一直在乱跳,她总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憋在胸口,让她心慌。

门“咣”一声关上,走下一级台阶,她仿佛想起来了,好像是这咣的一声响给她提了个醒,她的钥匙没有带,真是忙中出错,刚才在家里转一圈也没有想起来,出门才想起来,她本能地急转身,一阵晕眩,摔倒在台阶上,幸好,她用双手支撑着,前腿骨重重撞在台阶上,刮出一道裂口,鲜血顺着腿脚流下来。

“石头,石头,快上来扶我。”甘英嫂忍着疼痛,大声朝楼下喊。

石头听到奶奶的喊声的时候,因为,他害怕迟到,早已快速地跑到楼下了。

石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返回来,急忙往楼上跑。

当他看见奶奶受伤的腿,他惊呆了。

“奶奶,你怎么啦!”他指着楼梯上的血迹。“你的腿在流血。”

石头蹲下来,他想搀起奶奶,可是,他的力气太小,搀不动。

甘英嫂,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孙子石头,另一只手扶着楼梯,一步步地走下楼来。

下楼后,还在滴咕着,眼皮总在乱跳,果然出事了。

在诊所包扎的时候,护士看着伤口,露出惊讶的神情,小声安慰:你这样算是万幸的,没有伤着骨头。接着,又小声嘱咐:你这把年纪,走路可得小心了,摔断了骨头可不得了。

石头没有留下来,自已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甘英嫂没带钥匙,在诊所包扎好伤口后,坐在小区的小广场的椅子上休息。看着包扎好的伤口,没有什么大碍,也就安下心来,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忍着疼痛,不敢给儿子顺来打电话,一来害怕儿子担心,二来是怕儿子又责怪石头。

晚上,顺来回来,看着母亲腿上的伤口,还是心疼,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也伤得不轻。究其原因,还是石头上学起得晚了,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因此,又把石头狠狠打了一顿,石头也是满肚子的委屈,但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倔嘴。只是独自一人躲进房间低声哭泣。

甘英嫂受伤的那段日子,不能出去捡纸盒,算是清静了。

石头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陪她聊天。有时,还给她讲一些故事。

那天,甘英嫂问石头:你讲的月光老师的故事是真的吗?石头很认真地点点头,回答说:是真的。

说起月光老师的故事,石头总是叹气。奶奶看在眼里,这个娃,小小年纪,心事这么重,多愁善感。

石头说,月光老师是班上的同学们给她起的名字,那时,她是学生们心中的好老师。同学们把她比作天上的月亮,说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温和,平时,学生们都愿意跟她亲近。有的学生犯错了,害怕家长批评,都来找月亮老师帮忙。有一天,月光老师告诉学生们,她要离开学校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月光老师。

有人说她生病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疗养去了。

有人说她收受学生的礼品和钱。被家长举报,开除了。

甘英嫂也跟着石头一起叹气,月光老师的事情没有一个最终的结果。就像投入水里的一块石头,没了踪影。

石头上学的时候,甘英嫂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阳台,缝补一些旧衣服,缝好后洗得干干净净地,然后,整理好放进衣柜里,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顺来看见这些旧衣服爱生气,在母亲面唠叨,提意见。可是,甘英嫂没有一次听进去了,她当面“嗯,哈”应着,她可把这些旧衣服当个宝,舍不得扔。顺来斗不过母亲,只是睁一眼闭一眼,装着没看见,衣柜塞得满满的。甘英嫂整天忙忙碌碌地,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偶而有个感冒发烧的,从没有患过什么大的疾病。顺来希望母亲生活得快乐,虽然,现在还不富裕,但只要母亲感到快乐,那就由着她去做。

甘英嫂一个人的时候,有时会发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去逝的老伴,也许她在为子女们不顺心的事着急。尽管,看上去她很安祥,但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像一块坚硬的磐石。

甘英嫂也是一个有愿望的人,她的愿望就是读书,但她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她曾为此伤心了好久。那天,她跟石头聊天时,说到这些,突然情不自禁地哭了,一边说着,哽咽着流下了眼泪。

石头也问过她好几次:太奶奶长什么样?怎么那么坏!

同样的话,石头问过好几次。

甘英嫂被石头的话逗笑了。你太奶奶不是坏,只是有点小心眼,怕我识了字,会念书,见了世面,心就不安份了。

石头又问:那不安份又是什么意思?

甘英嫂笑了。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从那以后,石头明白一件事,奶奶年青时,想去念书,太奶奶不让去。石头想,我每天都去上学,上学有什么好呢?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我都觉得烦。特别是每天要背诵英语单词,我最不喜欢读书了,奶奶为什么那么想念书呢?这成了石头心中的一个谜。

读书识字是甘英嫂的愿望,因为自已的婆婆的阻拦,她的愿望实现不了,最终都化为了泡影,为此,甘英嫂还是非常恨婆婆。甘英嫂一想到自已连名字都不会写,她对婆婆的恨就会增加几分。

甘英嫂认了命,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就像身边的影子,总是跟着你,不管你走到那里,它总在你的身边注视着你,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都看不清它的面目,隐隐约约。

甘英嫂为了念书的事,跟婆婆闹过几次,她对婆婆的怨恨如同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有时会沉下去,不见踪影,有时又浮上来,压在心口喘不过气来。

已过处暑节,傍晚,太阳不再那么炽热,被晒了一天的墙壁,手摸着还是热的,餐厅的窗户一直都开着,外面没有一丝风,香樟树的叶子早已变成深绿,树上挂满了果实,几只鸟在上面一边觅食一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时有熟透的果实落下来,碎了一地,像一朵朵紫色的小花,散布在树下地上,形成一大的圆圈。

甘英嫂在阳台上,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行人和车辆,她只是感觉得有些闷热,她心想:这闷热的天气,怕是又要下雨。正在发呆的时候,突然感到心里有点发慌,她找把椅子坐下,想静一下,但无济于事,她好像有一种预感。

甘英嫂想做点善事的心一直没有变。她手里的钱不多,平时省吃俭用节省了一些,但还是少。她只能把愿望暂时压在心里。现在,人也老了,还能做什么呢?收点旧纸盒,一天也只能挣十几、二十元钱。

最初,甘英嫂收纸盒可不是为了赚钱,她只是在家里闷得慌,做点事能让她心里充实。现在不一样,她的想法变了,她要趁自已身体还好,多收一些旧纸盒多卖一点钱,用这些钱做些善事,可是,具体做什么呢,她现在也没想清楚。也许,积够了钱,她就会想明白做什么善事吧。

有时,甘英嫂想:如果旧纸盒涨了价就好了。她马上又反驳自已。废旧纸盒有人收就不错了,涨价是不可能的。再说,你现在这把年纪了,就是有很多的旧纸盒,你也收不了,不说别的,体力也跟不上。她在心里不停地变换着角色,反复地一个角色与另一个角色争辨着,想着想着,时间长了,想得多了,脑袋就会隐隐作痛,最终,她还是决定不再想了,一切随缘。

自从有了那次内心的交锋,虽然没有结果,她收旧纸盒的范围还是扩大了,不再局限于自已住的小区,品种也增加了,饮料瓶,旧书也列入其中。

甘英嫂没有想到,因为自已的决定会给自已带来麻烦。这些麻烦像是突然降临,她一点预感都没有,她的眼皮没有乱跳,没有给她提个醒,她的心也很平静,没有了慌乱的感觉。这次,她的第六感失灵了。她只想到多收废品,多争点钱。也许,她累了,她的第六感和她的身体都需要休息,它们只要是闭上了眼睛,就都睡得很深沉,它们的确需要足够的休息来修养生息,再说,它们只对心中的目标感兴趣,其它的事,顾不上,好像在一瞬间关闭了所有灵感探索的窗口,任由甘英嫂在迷茫中朝着任一个方向,一条道走到黑。

我见甘英嫂已很多次,但从没有见过她的儿子顺来。

她说过:她有一个儿子叫顺来,可是,每次提到她的儿子,她都打断我的话,不让我说下去。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可怕的结果,我猜想她的儿子会不会出事,犯法,坐牢。还是别的什么事。但我始终没能想到她的儿子和儿媳死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她不愿提她的儿子,也是不想再揭开这块伤疤,让本已结伽的伤口再流血。其实,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她的内心的伤痛一天天地像火一样灼烧着她,这是丈夫离开她之后的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她差点就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是石头,她的孙子,让她重新活下来,她不得不变得坚强,她生活已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已,她要为了这个家,为了石头这棵独苗而活,现在,她明白了旧纸盒的意义,这些旧纸盒是来为她渡劫的,第一次在丈夫离开时,它们就走进了甘英嫂的生活,这次又不离不弃地守候在那里,旧纸盒也需要这样的一位老人走进它们的生活,它们需要重新折解,归整。在它们的人生尽头,也需要这样一位老人将它们满身的疲惫卸下,甘英嫂就是它们的解铃人,是甘英嫂为它们解开了生活之重,它们的集合同样是对生命的尊重。就像甘英嫂自已零乱的生活一样,也需要归整。

有一天,我听说顺来提升为副总经理的时候,第一个打电话祝贺他的是老同学范春。顺来接电话时,还在疑惑,我升副总经理的消息是如何让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知道的。他对老同学的突然打来的电话感到惊讶,但更多的是渴望和自我虚荣心的满足。范春这位美女,一直是他心中的偶像,可惜,那里家境贫困,顺来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多少年,而此时,范春的电话仿佛又在自已春风得意的时候,重新把内心存放了多年的渴望之门给打开。

顺来笑着说:有空约几个老同学聚一下。夏春没有拒绝,电话传来她柔柔的声音:升副总了,是该庆贺一下,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定时间吧,我们等你的通知。顺来听着,她好像还有话要说,迟迟没有挂电话,一时间,顺来变得沉默,多少年不见心里自然有很多话,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双方无语,都没有挂断电话。最后,还是夏春打破僵持的局面。还是我来订个地方吧,你直接过来就行,约老同学的事也由我来安排通知。顺来从一时语塞醒悟过来,急忙答应着,好的,你来安排。

这次聚会,几位老同学都喝多了。从酒店喝完酒出来,范春又把他们带去红馆KTV唱歌,顺来坐在范春的旁边,他正在迷糊中,突然,感觉到嘴被什么冰了一下,他睁开迷离的眼睛,看见夏春正拿一瓣西瓜,往他嘴里送,他笑着张开嘴,咬进口里,一股冰凉的感觉,从口腔传到胃里,感觉全身都舒服。

“范春,来一首,”有人有嚷着,“你是我们同学中唱得最好的,一定得来一首。”

“来一首,好久没听范春唱歌了,今天得让你多唱几首。”坐在角落阴暗地方的一位同学,干瘪的腮帮长满了黑斑,耸了耸肩膀,用手扶着近视眼镜宽厚的黑色的镜框,大声地叫嚷着,声音比平时提高了八度,听起来有些刺耳。

范春没有醉,喝醉的顺来是她送回去。

所有的事,包括这次相聚,好像都是注定的,范春和顺来的来往也更加频繁和密切。

有一天,下午,顺来又接到范春的电话。

顺来也很想见见她,鬼使神差的,范春对他的吸引力不只在中学时代,就是现在,他也感觉到这种感觉一直还在,只是一直被压抑着,现在,顺来不再想这样,他要让自已释放出来,那怕短暂的相处,也让他心里有了足够的满足。读书时,家里贫穷,没有能力,现在,不同了,他有了经济实力,手里有了权,有了钱,他需要满足自已的这份虚荣心,这份虚荣心也正是夏春所需要的,这种想法像毒品一样,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身体,麻醉着他们的心,他们在彼此虚幻的世界里,寻觅着各自的切入点。他们的重逢拉开这重遮掩了很久的围幕,他们在迷迷糊糊中已登上的舞台,如同梦境一般,巨大的漩风在有间无意间已将他们深深地卷入漩涡的中心。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也从此将被改写。

西丁饭店是顺来常来的地方,这也是他接待客户最多的地方。这里他太熟悉,特别是饭店大厅正中央的那架三角钢琴,在客人们吃饭的时候,一位美丽的女子,身着淡雅的长社裙,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披散在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跳动着,弹奏出优美的曲子,婉转悠扬,让人心旷神怡,别有一番情趣。

范春一进门,就让顺来惊呆了,她今天化了浓妆,描了眉,涂上唇膏,脸上涂抹了一层白色的护肤霜,穿一身连衣裙,更显得亭亭玉立。虽然,刚过三十,看上去仍像一位二十才出头的少女。肩上挂个咖啡色的小皮包,是现在最流行的款式,她微笑着,面对着顺来坐下。

“今天,我请客。”范春微笑着说,顺手将小皮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放好包,抬头望着顺来,眼里含情脉脉。

“好啊,你请客,我买单哈。”顺来笑着回了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你请客,这次算我的。”范春笑着,又轻轻眨了眨眼睛,那眼神里装满了万般柔情,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被这温暖而带着爱昧的情意充满,膨胀起来,睁开眼就会向四周弥漫。

他们聊了很多。范春嚷着要喝酒。

服务小姐感觉面前的这位女人已经醉了,用暗示的眼神望了望顺来,“先生,还是再来一瓶同样的吗?”服务小姐在征求顺来的意见,希望顺来能确定是不是要来一瓶酒。

“对,一样的再来一瓶。”顺来也向服务员说了一声,服务小姐点头出去,一会儿,又端上来一瓶。

顺来拿起酒瓶往范春的空酒杯里倒了一半,范春眼睛盯着酒杯嚷着,“倒满,今天我请客。不醉不归。”顺来停下来,回应着,“好,不醉不归。”接着将酒杯倒满。

范春举着满满一杯酒,站起身,酒杯在摇晃,如同风中的灯盏。

顺来也跟着站起来,看着范春醉意中满脸的红晕,特别是她的眼睛,像一弘泉水的泉眼,荡漾着无限的柔情。

酒店打烊的时候,顺来扶着已经醉了的范春,在酒店前台,开了一间房,范春倒在床上,还一个劲喊,来,再干一杯。突然,范春哭起来,声音喑哑,仿佛是从一条细巷的尽头缓缓传递而来。

她在自言自语,老同学,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我那个没用的男人,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这么多年来,我心里的苦,向谁说呢?没有地方诉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所有的人都忙赚钱,我也一样,可是夜深人静时,我真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可我找不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她扑到在床上,裙摆搭在腰上,露出两条光滑白皙的大腿,她想翻动一下身体,但没有力气,又躺回床上,喘着气。

顺来不知道范春为什么哭,他想,这么多年,她一定过得不好,但顺来不知道她为什么过得不好。

范春真的醉了,她双手紧紧地拉住顺来,头依偎在顺来的怀里,长长的头发,蓬乱地盖住她的脸。此时,顺来的心里头好像有一群兔子上蹦下跳。顺来没有醉,此刻,他心里比醉了还难受。

他曾经渴望过拥抱着自已心爱的人,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当年的激情,所有的渴望被生活的困苦扼杀在青涩的摇篮里。他从贫困中走出来,现在,即使他身着时髦的服装,仍然掩饰不住烙印在心中的那份自卑。现在,他心中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正依偎在他宽大的胸口,正在伤心地哭泣着,他要安抚这个曾经暗恋的人,现在,她依然那么美丽动人,如同春风,轻抚过他的肌肤,让他感到眩晕,无法拒绝。他感到全身躁热,像毒品在麻醉他。他需要释放,混沌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感到口里干渴,他用力的吻着那鲜红的唇,抚摸柔软的肌肤和扭动的腰,在这柔软的床上,他要征服她,就像征服那个总是躲在自已身后的另一个懦弱的自已。

整夜未归的顺来,没有想到,他的冲动会给他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的母亲甘英嫂又会怎样用她的隐忍来维护这个家的团结和稳定。这一切对一位年过古稀之年老人,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甘英嫂深深地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还是坚守着家,坚守着这个,她用一生磨难构筑起来的家,一个在生活的晚年渐渐看到希望的家,她不能让它就这样毁灭。

这个夜晚,甘英嫂睡不着,她心里慌乱,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不断地在心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她不知道菩萨是否听到她的祈祷,她坚持着,虔诚地求助于那个虚无飘渺的神灵,直到天放亮,她才昏沉沉地入睡。

甘英嫂相信她的第六感,她思考着。

那天傍晚,没有一丝风,四周寂静,无缘无故地,门前的香樟树突然间落下了许多叶子,像是有人独自在流着伤心的眼泪,那些叶子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听不见哭声,难道真的有人在哭?那这哭声从何而来,为谁哭泣?还会哭多久?是什么伤心事?甘英嫂想,人世间的事情,总得有个因果吧,哭也得有个理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吧,树叶没有给她答案,像一个谜,让人猜不透。

甘英嫂像一个影子总在我脑海里飘荡,那份同情、怜悯像一把刀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那不是疼痛,也不酸楚,更多的是一种让人突然陷入孤独时的麻木,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我无所适从,浑身不自在,让我陷入困境,反省和深思。

那天,我路过A小区时,被一辆飞快驶来的轿车撞了,而且伤得不轻,右腿的小腿骨粉碎性骨折,身上还有几处擦破皮,在流血。我是被120急救车送到医院的,我没有打电话给妻子,我害怕她会担心,我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我只在电话中告诉他们,我要在外地去为一个长篇小说收集素材,得一两个月才能回家。然后,我要求那个撞我的家伙,给安排最好的护工,最少得两个,要二十四小时守着我,包括我的吃喝都得充足。这个撞我的家伙还算是心里有谱,把我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

在医院里,我除了要克服身体的疼痛外,我心里还惦记得甘英嫂。我听说,甘英嫂在离开娘家十年后,父亲给她写过一封信,信的内容很少,甘英嫂也不识字,丈夫不在家,是邻居家的孩子念给她听的。她听完,暗自流眼泪,特别是念到父亲生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希望甘英嫂能来贵州,让父亲在有生之年,看看这个唯一不在身边的女儿时,她更是泣不成声。因为家里穷,探望父亲终未成行。直到接到父亲去逝的消息,婆婆才凑够卖火车票的钱,让她带着顺来前往吊孝。

虽然,甘英嫂出生在城里,可是,自从十三岁那年,父亲将她许多婆家当童养媳起,就再没有出个远门,这次坐火车,相隔一千二百多公里,坐绿皮火车得两天两夜。中途还得转车,她想,嘴巴就是路。但她上车后,大包小包的带了一些土特产,还带上才刚刚满六岁的顺来,一路上太累,她坐在座位慢慢地睡着,待她醒来时,还是坐过了几站,火车已进入广西,她找到列车员,幸好遇到一位好心列车员,列车员告诉她,只有到柳州下车了,下车后,不要出站,直接转车就行,不用补票。半夜时候,火车到了柳州,在列车员的帮助下才顺利地转车。

甘英嫂到的那天,由于天气炎热,父亲的遗体早已火化,她最终没能看父亲最后一眼。这个让她时常想念的,却又在她记忆中十分模糊的父亲。她的命运都是这位父亲安排的,不论他为自已安排了怎样的命运,她都不会责怪他,她在坟前号啕大哭,这哭声里夹杂多年积累的怨。她哭得天昏地暗,她要心中的苦哭出来,让她的父亲看看,她仿佛能听到父亲也在轻轻的哭泣,父亲干瘦的手,伸向她,想要抚摸她,但就是够不着。她分明看见父亲苍老的脸和满头白发,以及蹒跚走路的样子,啊!父亲如同婆婆家门前的老槐树,黑黝黝地开满了岁月的裂痕。

立墓碑时,甘英嫂要求将儿子顺来的名字也刻在外公的墓碑上。好让父亲记住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甥----她的孩子顺来,让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儿子顺来将来有出息,能光宗耀祖。顺来跪在甘英嫂的身旁,低着头,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对这个没有见过面的陌生的外公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找不到,他只从遗像上见过外公瘦长的脸庞,外公黑白的碳素像镶嵌在黑色的相框里,看起来僵硬,冷酷,没有任何表情。他拉着母亲的衣角,模仿母亲的样子低着头。

办完父亲的丧事,弟弟姝姝们为甘英嫂准备了很多贵阳的特产,还有两大包大人和小孩穿的半旧的衣服,后妈还给甘英嫂一个铜制的小灯盏,十分精致,后妈说,这是父亲专门为你做的,可惜,你回来晚了,没能亲手交给你。她说着,眼眶红了,流下泪来。

一天晚上,甘英的后妈跟甘英嫂有一场隐秘的谈话,这次谈话,只有后妈和她两个人,没有其它人知道,也避开了顺来。甘英嫂答应要保守秘密,要将这件事乱在肚子里,永远也不说出来。但是,婆婆一句不经意的话,击中她的要害。

婆婆让人写信给甘英嫂,说自已病重,需要人照顾,请速回。信寄出后,没有回音。婆婆急了,又叫人写了第二封信,信中说,你久久不回来,是不是不要这个家了,是不是想要在娘家住下来,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在那里落户了。

婆婆也是十分精明的女人,她猜得很准,甘英嫂的后妈就是想让甘英嫂留在城里,然后,再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有了收入,就可以慢慢租一间房子,带着顺来过生活。两天后,婆婆又寄出了第三封信,接着是第四封,第五封。

婆婆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寄来,甘英嫂刚定下来的心,又开始动摇。

后妈一直都没有放弃,坚持要甘英嫂留下来,虽然这个女儿不是自已亲生的,但几个子女中,她最听话,那么小就像成年人一样帮家里做事。甘英嫂的父亲临死前一再叮嘱,一定要想办法把甘英嫂留在城里,找一份工作,等一切安定了,再把丈夫和孩子们都接到城里生活,以后再也不要回农村,甘英嫂的父亲想用这种方法来救赎自已,他觉得对不起甘英嫂,特别是当年家里困难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他靠女儿的聘礼三十六块大洋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甘英嫂给婆婆回信,委婉地说:因姆妈身体多病,只在娘家多待些时日。甘英嫂的三弟和五弟都鼓励甘英嫂留下来,五弟性子急,直接说出就算是离婚也不要回去的话来。甘英嫂直摇头,丈夫和婆婆一家对她都很好,再说现在还有两个孩子,说到离婚她是绝不会同意的。

甘英嫂最终没能留在城里,她还是回到这个让她心中挂念,却又让她心痛的小山村。

命运在她的前面关上这扇门,也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每一扇门里的风景都不一样,甘英嫂选择了,就从没有后悔过。

甘英嫂回家的第二年,丈夫就病了。丈夫这一病就是五年。

那天早晨,丈夫跟甘英嫂说想吃锅巴粥。

甘英嫂用家里的秧生米煮饭,然后,煎了一锅厚厚的锅巴,色泽金黄,然后,将煮米用的浓稠的米汤倒入锅内,再在灶堂里加点干柴,细细火苗在灶内燃起来,一会儿,锅里就开始冒热气,不时还冒着气泡,发出咕哝咕哝的声响。甘英嫂拿出一个小瓷碗,添了半碗,丈夫闻着锅巴的香味,趁热将半碗锅巴粥吃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怕烫一样,甘英嫂在一旁说,慢点吃,锅里还多着呢。丈夫只顾着吃。半碗粥吃完,又接着吩咐甘英嫂再去添,甘英嫂望着丈夫,说:今天开胃了?饭量也见长了。要不要给你加点咸菜?

“咸罗卜还有吗?”

“有一大碗呢。”

“萝卜的味道好,给我弄一些。”

甘英看见丈夫胃口好,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生病这么多年,每次吃饭都没有超过半碗的,今天算是有了改观,甘英嫂心里想,能吃就好,这说明丈夫的病在好转,谢天谢地,甘英嫂心里说:老天爷开眼,帮帮我这个苦命的丈夫吧。

甘英嫂是看着丈夫吃完两个半碗锅巴粥的,她看着丈夫吃的时候,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已弄出什么声响,把丈夫的食欲给吓跑了。甘英嫂等丈夫睡下,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天黑的时候,丈夫开始呕吐,白天吃的锅巴粥都吐了出来,吐完了又开始吐血,甘英嫂听到哇哇的声音从前面的房间传来,她放下手里的活,急匆匆跑进房间,满地的没有完全消化的锅巴粥散发出一股酸臭的难闻的味道。丈夫趴在床边,还在吐血。甘英嫂抱着丈夫的头,带着哭腔,“啊呀,我的天老爷,这是么回事。”

“你这是怎么啦?白天还好好的。”甘英嫂急得哭起来。

“我胃里难受,想吐。”丈夫有气无力地说。

“你吐的是血啊!”此时,甘英嫂心里如同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该如何做,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她心急如焚,她急得流出了泪,她大声喊着:“姆妈,姆妈,快过来呀,”

“快来人啦!”

她的声音,就像一声声惊雷,但她明显感觉自已的无助,这声音无力地在房间向外传出,又从对面的墙壁弹回来,在老屋里回荡,此刻,她像独自一个人在一座荒岛上,绝望像四周的潮水不停地向她涌来,她的脑海里翁翁作响,她用双手抱着丈夫,她不敢松手,也不能松手,害怕一松手丈夫就会在从她的怀里消失。

丈夫是邻居的儿子帮忙送到医院去的。

医生说,这个病治不了,晚期了。

甘英嫂听后,脑袋像炸裂一样的疼痛,她又问医生,丈夫这个病是不是不能吃锅巴粥。医生摇摇头,接着又说: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顾忌呀,想吃什么就让他吃吧。甘英嫂低着头。“哇”地一声哭出来,“是我害了他呀!老天爷,你罚我吧,我愿替他受苦受难。”她哭着,泪流满面,医生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戳开她酸痛的泉眼,没有人能关上它,只能让她尽情地流淌。其实,甘英嫂的丈夫得的是胃癌晚期,医生说没办法治,也是实话。医生说,回去后,想吃点什么,就尽量满足病人,这也是无奈之举。甘英嫂却不甘心啊,医生都无能为力的事,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只能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为他做些事,算是对丈夫的一种补偿,她的这种方法,是否可行?尚不得而知,但她是个倔强的人,只要认准了的事,她就要做下去,一方面对丈夫有个交待,另一方面不管结果如何,她尽心尽力了。

有一天,丈夫突然流泪,让甘英嫂十会震惊,开始,她以为自已做错了什么事,又让丈夫伤心了。那天,丈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甘英嫂不停地流着眼泪。

“哭就哭吧”甘英嫂抱着丈夫。“心里难受就哭出来。”

“哭出来,心里就空了。”

“你不用担心,”甘英嫂自言自语地说着。

“顺来也长大了,”说着,甘英嫂也开始哽咽。

说到顺来,甘英嫂的丈夫好像突然有了精神,他含着泪水的眼神,瞬间就有光芒,顺来是他唯一的希望,顺来这孩子聪明,从小就懂事。他心里明白,儿子顺来将来一定会出息,一定能成才,这一点他看得很准,他也不担心儿子顺来,相反,他担心更多的是甘英嫂,他知道自已的病是治不好了,他这一走,可就苦了甘英嫂,这位城里来的妻子,是他这一生的荣耀,他总觉得委屈了她。

丈夫生病的第三年,后妈给甘英嫂写了一封信,收到信的时候,顺来正好在家,甘英嫂让顺来念给她听。顺来拆开信,从信封拿出一叠信纸,数了数,五张信纸。信写得很长,是六姝代笔。顺来打开信纸轻轻的念。

大姐:

你好!见字如面,代向姐夫和亲家母及全家人问好!

姆妈让我告诉你,自从你回婆家后,她一直都很挂念你。

姆妈和我们弟兄姐姝都好,三哥今年去苏联留学,姆妈不让他去,劝三哥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什么事,也没个照应。三哥长大了,他有自已的想法,姆妈拗不过他,只好就遂了他的意愿。五哥也工作了,在机械厂里设备科搞采购,经常去全国各地出差,他说,如果有机会顺路,他就会去看你。大哥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大嫂现在是环卫工,每天起得很早去扫大街,虽然,辛苦,但还算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二姐和四姐都进了纺织厂,大家都很好。只是姆妈常常说起大姐,不时会流眼泪,常常唉声叹气,后悔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农村。

姆妈让我们姐姝给你卖了一些新衣服,还有大半新的衣服后面会一并寄给你,收到后,请一定记得回信给我们。

姆妈的的风湿病已是越来越严重了,身体还算硬朗,大哥给卖了拐杖,自父亲去逝后,姆妈一日三餐都得是素菜,开始吃长斋。就是耳朵聋的厉害,记忆力也不好,刚说过的事,转眼就忘了,跟她说几句话,都得靠近她的耳边,还得大声才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跟她吵架。人老了,没办法,做事也丢三拉四的。家里人都不让她做家务了,但她闲不住。

大姐,姆妈让我问你,上次说的事,跟你婆婆商量好了吗?盼回复!

顺来念到此处,甘英嫂轻轻地叹了口气。

“顺来,不念了。”

顺来拿着信楞在那里。

“后面还有,还没念完呢。”

“不念了,我知道信里要说什么,”她伸手拿过信。“不念了,你出去玩吧。等会我弄好饭再喊你吃饭。”她此时突然感到烦躁,但马上又变得麻木,冷漠。

听顺来念这封信,甘英嫂心里是五谷杂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来婆家后,就像一片漂荡的叶子,虽然婆婆一家人都对她好,但她还是找不到一个安顿心的地方,那怕是短暂的,也没有。这与她从小失去亲身母亲有关系,她没有感受过亲生母亲的爱,是父亲和后妈将她带大的。她早已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当然,她明白,反抗会招来更多的责罚。

甘英嫂没有回信。

她反复对自已说,回城里,说起来容易,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她放弃回城的决定,是对的,她从来没有这样果断地作决定,对这件事,她要快刀斩乱麻,她觉得如果犹豫不决,会让她倍受煎熬。她甚至觉得姆妈是要她在两个痛苦之间选择,无论她选择那一个,都不会让她好过,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她只能在这两个痛苦中选择一个,放弃另一个。

虽然生活艰难,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也有欢笑,每当她想起儿子顺来,就如同看到了希望。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想得太远呢?

我听甘英嫂说,发洪水那年,顺来刚出生,夏家高屋的乡亲们顾不上搬家里的东西,都往山上跑。甘英嫂多次跟我说到这座山,山的名字我已记不清了,好像是叫楚山吧。乡亲们都感恩这座山,是它救了乡亲们的命。有一天,我还专门上过这座山,山不高,据乡志记载,海拔高度104米。是一座低矮的小山,

传说这座山是秦始皇赶山填海的时候,遗留在这里的,旁边还有一座更小的山,远远看上去圆圆地像一堆牛粪,人们都叫它牛粪山(又叫团山)。甘英嫂清楚地记得顺来出生的时候是公历七月五日,正是阴历六月初十。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夏家湾的水塘都被雨水灌得满满的,甘英嫂坐月子,不能出门,她听人说,江水一股劲地往上涨,离江堤只差一尺高,村里的男人都上江堤防汛,留下的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

那天雨刚刚停下来,甘英嫂坐起来,靠着床沿给顺来喂奶。

“不好了,江堤垮了。”婆婆慌慌张张地推开门。

“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婆婆伸手接过顺来,婆婆手臂上还挽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她收拾好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婆婆是小脚,此时,也顾不得走路的疼痛,婆媳二人带着顺来向着那座山,那座丑陋的山疾步走去。

夏家湾老的少的三五成群地向村口涌来。大家开始还都相互谦让着,让老人小孩先走,年青的走在后面。走过李家当铺的时候,又一群逃难的人加入了队伍,哭声喊声,接着是孟家湾又走出许多人,大家拥挤着,行进的速度是越来越慢,去往山的路也越来越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整个赶着上山的人群各顾各的,秩序全乱了。有人摔倒了,有人被挤进路边的水沟,大人的咒骂声和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路上黑压压地,像一群蚂蚁在缓慢地蠕动着,只有人们的心急得着了火一样,不时从天空撒落的雨点,稍稍让他们的心安静下来,转瞬间,重新被这烦躁的氛围笼照。

人们远远看见那座山,就在前面,但仿佛又离得那么远,拥挤和道路的狭窄,他们步履艰难,就是这样甘英嫂和婆婆一路紧赶着,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来,也来不及擦,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贴着前胸后背,每一个逃难的人都很狼狈,但都得耐着性子,向着山的方向一步步缓慢地行走着,甘英嫂也一样,希望能早点上山,躲过劫难。

在山上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庆幸。

站在山上,远远望去,山下是一片汪洋,夏家高屋还在,依稀还能看见有座房屋伫立在洪水之中,这就是湾里唯一的地主家的房屋。那可是用红砂石做的墙。其它用土砖做的房屋都在洪水浸泡后垮了。房屋的木梁都被洪水冲走,家具也都随着洪水四处漂散。甘英嫂的婆婆哭了。

山上的观音庙早已破败了,山下的村民,会不时送菜和米油上山维持着寺庙的香火。

一天,甘英嫂喂完奶,将顺来抱在怀里,沿着山上的小路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僧人看着甘英,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然后,走近甘英嫂,仔细地端祥着她怀里的孩子。看完,站立一旁,不再说话。甘英十分好奇,问道:“这位师父,你看过我家的娃儿,看他将来是否有出息。望师父指点,我家虽然贫困,但也会尽力来还愿的。”

僧人看了看甘英嫂,仍然不言语,不远处的婆婆听见僧人的话。心里生疑,心想是不是孙子顺来以后会有什么灾难不成,婆婆走过来,也在一旁催促僧人,希望能给孙儿指点迷津。

“阿弥陀佛!”僧人念道。

“老纳看了一眼你怀中的小孩,但不敢说。”僧人说完准备离开。

甘英嫂的婆婆上前,再次恳请,“师父但说无妨。”

“那我说了,你们就不要见怪。”僧人无奈地说。

“这个小孩,命硬,能成事。”然后,僧人问了生辰八字后,掐着指头,心里在默算。

“他一生中会有牢狱之灾,但是遇到贵人,能逢凶化吉。”

“性格急躁,倔强,一生吃的是脾气的亏。生活中,六亲无靠,只能靠他自已,中年时会时来运转,好运后有一场灾祸。如果能躲过这一劫,会孤独终老。”僧人说完,就不肯再说了。

甘英嫂不相信:她的孩子怎么会孤独终老呢?她一定会给儿子找一个好媳妇,儿子儿媳一定会恩爱地生活。

“唉,”婆婆的叹息声打断了甘英嫂的思路,她看见婆婆的脸色阴沉,十分难看,婆婆一定是被僧人的话吓着了,顺来可是她的长孙,一家人都指望着他能出人头地。僧人的几句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婆婆心里突然添了许多烦恼。婆婆性子急,有事脸上挂不住。她又在心里责怪甘英嫂:好好的,跟那个破庙的和尚搭什么话呢?现在,事情说破了,一语成谶。人有时候就是糊里糊涂地活着,比什么都知道的好,现在,和尚的话像一根针不时在她的心上刺一下,只要她一动心思,胸口就会隐隐作痛,这种痛不是一般的痛,那是一种长久地,无能为力的,你越反抗就会越痛,它会进入你的梦里,让你在睡梦中惊醒。

水退后,甘英嫂回到夏家高屋。那栋土砖房屋垮塌了,公公一个人在房屋的废墟清理一些有用的木材和没有被水冲走的物件。轻的物件都被洪水冲走了,留下的,除了门前的几块石头就是一堆土砖被水浸泡后的泥巴。

婆婆在门前的石墩前哭起来,“我的梳妆台也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

“柜子里的几块银洋,忘了拿出来,也没了。”

公公一边清理一边劝着婆婆。“大家都招了水灾,又不是你一家。”

“日子难过,慢慢过,总会好起来的。”公公安慰婆婆。

公公从一堆泥土里翻出一把菜刀,又在旁边不远处找到了一面镜子,他用衣服擦了擦,笑着说::“你的镜子找到了。”婆婆用衣角擦了眼泪,接过镜子,照了照,脸上总算是有了一点凄婉的笑容。

顺来从小就聪明,在同村的小孩里面,学习总是排在前几名,那年,他终于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甘英嫂和婆婆都乐得合不拢嘴。婆婆拿着录取通知书在夏家高屋转了一整圈,逢人就说:这是我孙子顺来的录取通知书,顺来考上大学了。

夏家高屋的人,都凑过来,一位年长的老太婆拿起录取通知书,仔细地看来看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就一张纸。上面写的字不认识,反正是好事,报喜的。

夏家高屋的人都爱这样说,报喜的,报喜的,只要是报喜的都是好事,好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夏家高屋,传遍了四乡八邻。婆婆终于扬眉吐气了,是她的孙子顺来给争来了脸面,她满是皱纹的脸此时仿佛在发着光,看起来亮堂堂的,跟她的心里一样,热呼呼地满是光辉,开满了花,香气扑面而来。

出院的那天,车刚好经过A小区,远远地我就看见甘英嫂趴在垃圾桶上,翻找旧纸盒。我让司机将车停在路边,我想下车,上前去跟她打声招呼,可是,我害怕自已拐着拐杖的样子会惊吓着她,我更不能说出受伤的原因,是因为给她写过一首诗,看起来我是做了一件十分无聊的事,其实,这首诗不值钱,写诗是我心血来潮,但它却给我带来了一场意外的车祸,也许我就不该写,我为什么要写呢?一个没有出名的人,你没事写这个干什么呢,一首诗能帮助甘英嫂?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再说,甘英嫂也不识字啊,你给她一首诗,她看得懂吗?我发觉自已的确是做一件让人后悔的事,一件自已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我只是站在自已的角度去分析甘英嫂这位老人,我还不能真正地走进这位老人的心里,探索出她的真实想法,我真是太天真了。我隔着汽车的玻璃窗,呆呆地望着甘英嫂,她还在专心地寻找旧纸盒,她没有发现我,更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坐在车上,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那时,她已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是,这一次她完全没有觉察到我,也许,甘英嫂真的老了,她的第六感慢慢变得迟钝了。

车子慢慢驶过A小区,甘英嫂的影子在窗外慢慢地模糊成一个小黑点。

时间:2023年9月9日(初稿)

2023年10月(第二次修改)

2023年11月3日(第三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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