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
经常梦里回村庄,村庄都是原来的模样。
自从十几岁走出村庄,走出我的金仓村,就只有在二十多年后才开始少许几次的回到金仓,回去看我的村庄。所以,村庄留给我的记忆就是原来的清一色土墙瓦屋,和那条东平河,一切都是安静闭塞的样子,是那种让人喜欢又想办法逃离的感觉。
东平河把村子切成两半(我所指的村子实际地理范围就是我们二队地盘),一边是肥沃的大平地,一边是田埂不高的稻田。村子南面是大山,系武当山余脉。北边有一条通向邻县的毛公路,我们经常趁寒暑假步行这条毛公路一百多里,到嫁在邻县的大姑小姑和大姐小姐家玩,去了有啃一口就掉馍馍渣儿的冷白面馍馍当零食吃,那样的馍馍香甜有嚼劲,还能吃一些我家吃不到的东西,看村里人没看过的火车。还可以在火车隧道里走来走去,火车来时,我们像壁虎一样扒在墙壁上,小姑怕我乱动,吓唬我说动了会被火车吸跑。长大后,觉得也并没那么玄乎。东面是顺着东平河走向乡政府通往县城的公路,那是我走向外面世界的一条“井冈山”之路,是指引我人生航向的“灯塔”之路,也是我从无知走向成熟的“涅槃”之路。所以,我们村唯一的公路是呈U字型从村子东北边穿过的土公路。西边是一个长长的山洼,有一条连接邻村的小路。这条小路穿过我们村一队和二队,到二队我家门前田畈中间就接上U字最弯处的公路了。邻村背后也是外县,他们的外出通道就经过我们村,所以,小路来往人还不少,我们称之为大路。大路并不大,仅有一尺多宽。
小时候,时间总是很多。我们喜欢坐在自家稻场里,看大路上来往的人,看东平河的四季,看毛公路上偶尔爬过来一辆吭哧吭哧的货车。遇到路湿滑,车卧进稀泥里,司机恨不得使上吃奶力气轰油门打方向盘,车就是爬不上来,车尾巴冒着大黑烟,之后渐渐熄火了。这些我们都看笑话似地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觉得,好事将至。不一会,司机气急败坏地下车,四处张望,寻求救援。周围的村民看到这个情景,都会三五成群的自觉前去帮忙,有的拿铁锹垫土,有的搬石头,有的折树枝,都往稀泥坑里填,一边填司机一边慢慢加油门往前爬,再加上一些人在车后面使劲推,一会功夫,车就“复活”了。每到这时,司机总是一脸扬眉吐气地感谢大家,或递上一支烟,或把车上能吃能用的东西分一点,或让大家把打火机灌满汽油,有的还拿煤油瓶子装。我们小孩子遇到这样的稀奇事儿,总是像过年一样高兴,忙前忙后看热闹,从中也长点见识,获得一点浅浅的快乐。这样的时日,村庄是新鲜的、欢快的、沸腾的。
村里最有价值最神秘的,是一棵古树。东平河在我们二队和五队交界处的公路坎下,就开始奔腾,第一次落差冲出一个大深潭,叫三龙潭,潭水一年四季绿茵茵的。深潭上面是公路,东平河和公路十字形交叉,没有桥。公路右边是高大的石崖,石崖连着龙头山,龙头上就长着这棵神秘美丽的古树。听大人说是花栎树,说这棵树有几百年了,已经上地图了。没见过地图的我们,就认为这棵树真了不起,蒙蒙的感觉就像我们村出了一个伟人一样,为村子争了光。加上古树树形好看,几个大人合抱不过来,主干三十多米以下笔直且无一点枝丫,上面的树冠苹果型,远看,树皮灰白色,十分标志,就像迎客松那样俊俏,远比迎客松端正、稳重、伟岸、挺拔,就像毛主席昂首挺胸站在那里,俯瞰我们的村子,瞭望祖国河山。我们都为村子有这样一棵古树而自豪。村人对这棵古树都万分敬仰,放牛,玩耍,都不准上龙头山,更不准接近古树。大人说,村子的平安兴旺、风调雨顺,全靠龙头山上这棵古树保佑,去了会破坏龙脉,伤到古树。所以,在村人心中,这棵树早已成了神树。村子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名字,神树脚下叫三龙庙,听说以前有个庙,修公路破坏了。夏天,小孩子包括我们女孩子,都到东平河上下洗澡耍水,水性好的大人到三龙潭去游泳。河里从未出过淹死人的事。村人心里都默认为是神树荫庇着我们。
近几天,县市作协群都传看央视9台《文学的故乡》纪录片。系列纪录片分别探寻了贾平凹、阿来、迟子建、毕飞宇、刘震云、莫言六位著名作家的故乡,讲述了他们如何把普通的村庄搬进文学,变成文学的故乡,并且让他们的故乡随着他们的作品一起成为人们一座座精神地标。贾平凹的商州、阿来的嘉绒藏区、迟子建的冰雪北国、毕飞宇的苏北水乡、刘震云的中原延津、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无不让每个文学爱好者心驰神往。可是这几位作家的作品有的我读了一些,有的没读过。观看这些纪录片,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照地图去寻找,长了不少知识。每一集都涉及故事情节、环境背景、作者作品、思想内涵,同时密切联系作家的生活积累和生命体验,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进而带领读者去反观、寻找、打捞作家的人生经历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探寻作家作品的文学原乡。
前两集我错过了,很感谢市晚报编辑、资深美女作家潇瑟分享给我的电子视频,我收藏了抽空观看的。从第三集我就接着按时到电视上看。
就在观看第三集,讲述迟子建的文学故乡那天晚上,我梦见回到我的村庄。奇怪的是,这次梦见的村庄,不是以往经常梦见的像现在没有一些活气的萧索的荒村。
这次梦里有母亲、妹妹、侄儿和我一起回村庄。原本妹妹和侄儿是在我家搬迁到外县后出生的,对村子一点都不熟,他俩这次随母亲和我一起回村子,也许是他们数次听我们津津有味讲述村里的故事,他们也想回去看看吧,也可能是回去寻根。是啊,人到一定时候,总是要寻根的。
本来,近几十年,村子逐渐荒芜了,只剩下三五个孤寡老人在守候村庄。老一辈人没有机会走出村庄,老了,作古了,都埋在村子里。听爷爷说,爷爷的爷爷小时候,神树就在,村子就在,不记得叫啥名字了,“文革”时叫联盟村,后改为金仓村。村子里没人活过神树,也没人活过村庄。所以,没人知道神树和村庄的年龄。也许只有土地神知道。
但是,这次我梦中回村庄,村庄又变回我小时候居住时的样子:东平河欢快而活泛;对河二岸的平地和田畈许多村人正在耕种,每一块田地都鲜亮而整齐;家家屋顶炊烟缭绕,稻场上孩子追跑、鸡鸣狗叫,看上去热闹而富有,也许村庄在用这样的方式欢迎我吧,包括淡蓝的天空、洁净的云朵;神树依然精神矍铄,没有一根朽枝。唯一不同的是,我家老屋场上不知谁盖起来一栋三层楼房,点亮了村庄,点亮了我的心情,点亮了我的梦境,有点穿越时空的感觉。这些情景都让我在梦里激动不已,拿出手机,站在白花花的U字型公路上,连拍直拍。梦中,我还清晰记得,前年回村庄,看到村庄衰老寂寞的样子,我心疼、伤感,一张关于村子的照片也没拍。
回到金仓,踏上村庄的土地,我就像在航拍,村庄的一切,都像飞翔的云,高清度的呈现在我面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山这边的,山那边的,全都放大又放大,抢镜头一样闪冲到我面前,每一帧都清澈,漂亮。
我的村庄,我的金仓,土地是有语言的,鸟雀是懂人性的,每一棵草都是可以发声的,有意思的。就像小时候,我们双手捧着狗尾巴草,咂出一串舌打响儿,唱出一串歌谣:狗娃儿狗娃儿呜.....呜......狗娃儿狗娃儿呜......呜......狗娃儿狗娃儿呜......呜......连唱三遍,就会从狗尾巴草上蹦出“狗娃儿”一样的有意思。更不用说精心做的柳笛,青草叶做的口哨,还有自己用刀削出的陀螺。那简直太有意思了。
每个人走到自己的村庄,看到自家曾经的田地、菜园、老屋、老屋场,看到以前的伙伴、同学、乡邻,有的很老了,有的已经发生变故,等等这一切,都会泪水横流。那泪的含义,太丰富了。那种泪,不是迟子建“我想把脸上涂一层厚厚的泥巴,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哀伤”那样的疼痛哀伤;不是鲁迅“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搬家到异地谋食去。”那样的离别悲凉;更不是福贵的“所有至亲都先他而去,只有和一头老牛对话。”那样的苦痛凄凉。但,那种泪,又使人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去表达,去表述,去表现,只能瞬间化作一种感受。而这种感受,在日后,写作者都会借助适时得恰到好处地书写,转化成文字,把当时的泪当时的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文学的作用,文学的魅力,文学的情怀。
梦见一回村庄,就又多了一次与村庄拉家常的机会。回一次村庄,就是一次寻梦、圆梦的好时光。2020.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