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
母亲只有小学文化,可我觉得母亲也有文学。
母亲为了让我们早点多见世面,比住在对面梁子上的东山子、一队垴上的李梅子、罗家的金卓子强一韭菜叶。比如多读点书,有教养点,理想能实现等。母亲从改变我们的生存居住环境开始做起,硬是拽着父亲这把硬骨头,千辛万苦把家搬迁到了外县,是襄阳市下辖的一个平原县。现已整三十年了。在外县,我们又换了几次房子。最后一次换房子我中专就快毕业。那年,我们从堰沟村,搬到了相隔不远的平川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觉得我应该对撑起我家接纳养活我父母兄妹的最后那个平川村写下点什么。哪怕说声谢谢,哪怕面向村子磕个头,哪怕我曾经多年对她并没有多少感情。我之所以对新村没有太多感情。因为我为了求学,为了工作,为了乡愁,最初家搬往外县时我哭了几天,执意要求母亲把我的户口留在原地。这些年,我一直执着的孤身生活工作在我的原乡。在新村生活的时间很少,感情也就少了一些。
在母亲的新村平川村,我们生活的还算可以。天天能听到火车哐当哐当的响声,不远处就有慢车停三分钟的小站。出门就是黑油油的大马路。新村整体地势平坦,田地肥沃,相对于老家,我们在新村的居住、交通、生产、生活等各种条件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迁往新村时,第一次母亲看中了新村里临马路不远的三间砖房。趁暑假,和房东及村干部见面那天,母亲、小姐和我三人张罗在房东家做饭待客,说好那天交定金,敲定买房的事。我去井边帮忙洗碗筷时,鬼使神差的竟然掉进了水井。井是一口不知深浅的陌生老井,在稻场边上。幸亏我还算机灵,抓住了井沿上水泥固定着并凸起的石头,才得以脱险。但是,等我爬起来,不知不觉浑身湿完了,好在是夏天。也只是手擦破点皮。可是把我吓得不轻。这些惊险没人看见,只有我一个人装在心里。当我端着盆子进厨房,母亲和小姐正忙着,看我身上湿了,问我咋回事,我才讲了原由。讲的时候,我心还突突直跳,但我故作轻松,强忍不哭。我怕我的泪刺伤母亲。牵着一大家子到异地,母亲的身体和心都已很累,肩上的担子已经超负荷,哪怕一滴泪的伤痛,也可能击垮她。更何况我是她的希望。可是,说话间,我还是看到母亲正在盛菜的锅铲停了片刻,又抖了一下,继而把热菜抖到了拇指上,灶上也撒了一点。母亲抬头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复杂,隐着太多心疼和一丝失望。
这顿饭算是没白吃。一个多月后,我们还是如愿搬迁到了新村。但是,房子不是先前我掉到井里的那家房子。而是在新村东头,离街更近的另一家,是三间更新更好的砖房。水泥稻场连着马路,更方便更朝阳。
我知道,母亲因我那天的“失误”心里很不畅快,肯定母亲觉得那房子不适合我们住,不养人。从开始准备买村西头的房子到最后搬进村东头的房子,这期间,母亲肯定又不声不响操了不少心,跑了不少路,托了不少人。为了家业兴,为了儿女旺,为了生活好,多苦多累,她都扛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新村成了我的第二故乡。看得出,母亲更爱新村。说它是我的第二故乡,因为我父亲在新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来住上了自己亲手操持新盖的三层楼房,过上了好日子,也还算享了几年福。现在父亲已长眠在新村他的楼房对面山坡上了;因为我母亲及兄弟姐妹都还在新村及周边生活,多少年后,他们也将在某个让人无法接受又始料不及的日子里辞世,长眠于那里的某个山坡;因为我一想起回娘家,我就不二选择地朝新村方向走,回娘家时,我从未想过别的村庄,也从没错走到别的村庄。
不知不觉中,我对新村有了特别的感情。如果具体回想到底啥时开始产生感情,那就是父亲去世下葬那天,我亲眼看到天空黯然失色,新村黯然失色,接纳父亲的那面山坡黯然失色,我亲眼看到埋父亲的那口井里一层层被挖开的细腻瓷实的黄土。那一刻,我对那片土地地记忆刻骨铭心。那片土地那么富有,无私养育我们,那么宽容,接纳我家并让父亲安息,那么稳固,让我们若干年后都能在这个具体的地点见到父亲。我忽然觉得,父亲没死,只是换了个地方居住,住进了冰冷但安适稳定且没有烦恼困苦的土地里。这样的地方,难道我不该感恩么?
每次回新村,我总是跟母亲一起,或者跟姐妹们一起,或者母亲姐妹们都一起,从门前马路出发,穿过屋后约两里路直径的田地和菜园,散步到地边的潭湾河堤上。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聊。看看我家的田地和菜园长势怎样,也比比别家的。稻谷,花生,油菜,父亲生前栽的那田白杨树,每块田地的故事,母亲都不厌其烦的给我们从头讲到尾。还讲去年她被评为“卫生家庭”,发了三百块奖金,老弟当兵的那块“军属之家”牌子,也得到村里慰问金五百块,花生榨了多少油,等等这些,母亲都满脸幸福的如数家珍。母亲是在告诉我们,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她前半辈子的辛苦没被辜负。
间或,我们还顺手在河堤上掰一捆小笋子,采点金银花,掐把野菜等。走过那段长长的河堤,对面分支山洼尽头就是我家的山林,母亲会站在桥头,手指对面的山,说山上树有多粗了,说旁边挨着是哪家的山林,一年山林补贴有多少钱等等。之后,我们就继续跟母亲唠嗑,折转穿过桥头的水泥通村路,悠悠达达的又上了大马路,一上马路就是一个班车站台。站台不远就住着我幺姨、姑奶奶、二爷、村书记等等,路两边就是我们新村一组密集的聚居区。穿过密密麻麻的楼房,回到家,我们就走了一个完整的正方形。围着这个正方形更大更远几圈的地方,就是我们新村一组地盘,就是我内心里熟悉认可的实际地理意义上的母亲的新村。走正方形的日子,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这样的日子,我们被流年青睐,放大。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母亲把攒了一大向的话都说出来了。
有时闲聊间,母亲总不忘表扬我几句,说还是多读点书好,能写文章,当“作家”。还说,我发在亲人群里的文章,她都过细读了。母亲知道我一直喜欢写文章,一直在发表文章。因为我有时收到一点点稿费,或是获奖证书,或是文章登在书上,很高兴,就把这些收获拍照分享,偶尔发个红包让大家抢。目的在于激励姐妹们有空多看书,鼓励晚辈们好好学习。母亲也从中得到许多滋养和快乐。还交代我下次回去,给她带几本有我发表文章的书。
每次回娘家,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晴天下雨,不论闲散忙碌,我们都要走走那个正方形。有时下雨,我们就打着伞,穿着母亲的雨靴和旧鞋出去走。我想,我们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亲情的珍爱,对生活的热爱,对土地的挚爱。这个正方形里,装着我们的生活,装着父亲的足迹,也装着我们的文学。
小小的正方形,是母亲的大世界。回头,反观,正方形其实是我的全世界。
每次回去,母亲除了喜欢给我们讲家里的锅碗瓢盆、猫狗田地。更乐意给我们讲村里的新鲜事。比如:谢三的媳妇年轻轻的在外地出车祸死了。理发的单身汉夜里找不到信突然死了。俵姑父得食道癌死了。或许母亲觉得她应该告诉我哪些人死了,怕我突然找他们有事,怕我见到人说错了话。也可能母亲想试试我内心是不是柔软,是不是关心她周围的人。都有可能吧。猜不透。
还比如:镇上最近又要翻新通到村里的公路了,她得赶紧把稻场收拾干净,施工时可能用我们的稻场堆材料;谁家的一田稻谷走作了,可能农药打的不是时候;哪天她刷抖音还刷到了表妹环子吃烧烤......我总是洗耳恭听,时而回几句。其余的时间我就像接听母亲的电话那样总是耐着性子听。
有了听众的母亲,总是把新村的故事像晒粮食一样翻过来翻过去地讲给我们。她在讲新村的故事,也在讲自己的经历。她在讲自己的生活,也在讲新村的发展。她在憧憬我们美好的未来,也在回忆自己艰辛的过去。
我们家在新村里的生活,似乎是母亲今生最得意的作品。母亲的新村,与王剑冰的周庄和塬上,与刘亮程的黄沙梁子,与晓苏的油菜坡,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与沈从文的湘西,与路遥的陕北,是否具有同样的生命意义和文学意义?
如果母亲也有文学,我不知道,我们全家的林林总总,以及新村的方方面面,算不算是母亲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