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琼
一个人有人气和精气,人气是别人烘托的,精气才是自个生发出来的。一条河有水气和人气。水气是自然界涵养出来的,人气要靠有活力有生气的人群去营造。
曾经,门前那条河水气人气都很旺。
我的村庄在湖北省房县万峪河乡金仓村,最大的一条河,就是温婉的流过我家门前的那条河,名叫东平河,可能是往东流,这一地带宽阔平坦而得名吧。东平河流进南河,又注入汉江,汉江再往下流大家都知道她的去向。
东平河发源于离我们二队上面不到五里地的一队沟垴上,好多次,我们一伙野孩子采金银花摘野果时,就亲自走到了这条河的发源地。
在一座山的半坡上,一片茅草湖缝隙里,沁出来一股冰凉冰凉的水,附近一块乱七八糟的牛脚窝,每个牛脚窝一满窝水,我还捧起来喝过。接着,那些牛脚窝的水都朝下面低洼处流,渐渐就汇合成一股。那股水清华华的,活泼,悠闲,如一个两三岁的孩童,见什么都好奇,一步一顿,不紧不慢的向前,那种安静的感觉,像深夜时钟,滴答,滴答;那种旁若无人的状态,似大草原上嘹亮的牧歌,回荡,回荡。
发现东平河的源头,就好比我找到了三江源的那个沁水窝,顿时感觉我头脑的空间大多了,村子也大多了,外面未知的世界给我想象的时空也大多了。后来每年采金银花、捡栗子等野游活动,我都提议去那座山,想顺便看看我的“三江源”。由于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更加努力学习,期待去见到比村子更大的地方。也由于此,我在后来的学习中,对地理很感兴趣,以至于现在说起各省各国各大洲的位置,我都可以插上几句。还由于此,我对旅游很感兴趣,总想去发现去认识新鲜的地域,凡出行,坐飞机火车大巴车,我从来睡不着,总是尽眼力之所及,去收集新事物新信息。
这样也好,人心不老,总充满期待,也许往后余生会走的更远一点吧。
那股养育我的生命之水,从牛脚窝流出一里多远时,又和隔壁的一条小沟汇合,之后就形成两三尺宽的河道,长成河的样子了。在这个拐弯处,住着一户李姓人家,李家小女叫李梅,酷爱画画,功夫很好,她左手小时候烧残了,只剩手臂。一个姑娘家的,一只手,愚昧的山里孩子总好当面嘲笑她,喊她“一只手”。又因家里穷,她小学没读完,就回家一边放羊,一边画画。每年她家的门神画都是她画的。有一年,我家的门神就是我去请她画的,逼真的要命。后来才知道,她这种画法叫素描。离开村子几十年了,整个一队,记忆最深的是李梅。自我十几岁走出金仓村,再也没见过她,一直很为她惋惜。
岁月如流,我无时不在想念我的乡亲们,然,他们终将随着时光的洪流,变成一滴水一粒尘,我等奈何?
奈何不得啊。包括我自己,我的亲人和朋友。
东平河再流几里路,就到了我们二队的地盘,在这里,从左边的两座大山夹沟里,又下来一股很大的水,融入一起,河面就有几丈宽。河里石头又大又白,河床都是石板石子见底,游鱼可数。我们经常拿竹篮和筲箕捞鱼虾,野鱼,大的一拃长,没有油,炕了就很香。
也许上帝青睐我们,注定东平河要在我们二队慢下脚步,来滋养我们的土地,淘洗我们的生活。
每年雨季涨大水,洪水满岸,很是壮观。河上没有桥,平时,车从水里跑,人走石步凳儿。每遇涨水,甚是热闹,一队三队的家长把学生集中送到我们二队,由队长和部分家长,搬几个长梯子接着绑牢固,两岸的人配合架起一座梯子桥,再由几个水性好的人腰里拴着长绳子,岸上几个壮劳力拉着绳子,趟河的人扶着着梯子,把学生一个个送过河,放学又接回来。每当这样的天气,我们总是浑身湿透,迟到上学,老师不仅不批评我们,而且很感动,表扬我们能吃苦。四五六队的学生上学不过河,因此,他们缺少了我们这些丰富惊险的经历。
东平河把我们村子(这里我所指的实际地理意义上的村子仅是我们二队地盘儿)这个小盆地切割成两半。
我家这半边是一片宽大的平地,依河岸平齐,土地肥沃,几乎每年都是麦子和玉米套种成预留行。满劳力割这预留行麦子,半天只能割三行到头。不论麦子或玉米,都一行行齐整齐整的,像列队的士兵,威武雄壮,葳蕤驰骋,霸气十足。只有冬季地闲的日子,我们平地这边的人才看得见河对岸的房屋、车辆和新鲜事。
河对岸是一畈田埂很低的水田。田畈最垴上五个田是我家的,由于入水口水冷沁,所以栽秧收成不高,但在那个年代,足以让全家过年过节和来客时吃上白米饭。田畈边是连接东家的菜园,西家的旱地。在旱地和山坡的发际线处,依稀散落着一串串农舍。雨天傍晚,炊烟和雾缠绕在一起,怎么看,都那么祥和,那么顺眼,那么迷人。
由于这一段河水平缓,家家都养一群鸭子。春季,鸭子不下河,它们很聪明,去田里吃蝌蚪,难怪春天蛙声起伏,原来它们在抗议鸭子吃了它们的后代。
稻田一插秧,鸭子们就遭殃了。每天就有人拿着长竹竿在田畈上下赶鸭子,不许它们下秧田,嫩秧苗经不起它们肆意践踏。等秧苗有一尺多高,就不用赶了,这样的季节,鸭子最享福,河里田里都是它们觅食的乐园。每到这时,母亲就交代我,喂鸭子时适当少喂一些,省点粮食,这样,它们出去了才会使劲找食吃,身体才健康,也不至于中途把鸭蛋丢在外面。
母亲喂鸭子的经验,让我们家的鸭蛋极少损失,一群鸭子,每天早上鸭笼里一窝白花花的鸭蛋,很喜人。所以,我喜欢喂鸭子,捡鸭蛋。好像记忆中,我们小时候平时并没吃过鸭蛋。多数被母亲换成油盐等生活用品,或者被我们拿到大队部边的供销社,换成铅笔作业本,偶尔太馋嘴了,也换几颗糖。
快到栽秧时的鸭蛋,母亲总是把腌成咸鸭蛋。请人栽秧时咸鸡蛋咸鸭蛋随便吃,晚饭后回家每人还带上两个,名曰栽秧蛋。
母亲是个讲究人,大方人,鸭蛋比鸡蛋大,好吃,因此,我家的栽秧蛋年年都是鸭蛋。加上父亲酿的一手好闭封酒,所以,每年我家栽秧这场盛大的农事,总是办的很风光。请10个人,可能要来20个,几乎都是上午就把一天的活干完,下午要么喝酒打牌,要么部分人去找秧尾子(就是某家还有半个田或一溜田秧没栽,帮忙栽上,要么差秧苗,要么人工请少了等。全村人赶麻雀似的栽秧,一家栽完,余下的秧苗就无偿分给差秧苗的家)。
一条大河波浪宽,河走门前平又缓。大人下河浣衣洗菜,或者夏日午后,小孩子们喜欢成群在河里嬉闹,洗澡,摸鱼,捞虾,也常会在水里草丛里,捡到鸭蛋,少则三两个,多至一大窝。每遇此情景,大家都按照见者有份的规则和距离远近的方法,瓜分这些捡到的鸭蛋。总之,我们分鸭蛋的方法很多,灵活多样,视情况而定。也从没出过矛盾。
有时拿回鸭蛋,母亲会说我们几句,说那多数是别人家的,我们的鸭蛋都在家。母亲的责备,我们总是一笑了之。毕竟是捡到的,又不是偷得,母亲奈何不了我们。下次我们照常禁不住诱惑,又把鸭蛋拿回家。
母亲还说,你听话,办事踏实,靠得住,喂的鸭子都听话,这个“听话”,一直鞭策我努力向前。直到现在,姐妹们在一起闲聊时还茧母亲的嘴,说母亲偏心我。我总是很自豪。
东平河流出我们二队,就一路进入峡谷地带,咆哮奔腾,从四五六队背后的山里,像赶考一样,勇往直前。很远处才绕了几个大湾,和邻村的河流小溪一并,注入从县城往东流来的马栏河,一百多公里外进入谷城县境内,在离襄阳市不远处,坦荡的注入博大的汉江。
我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大海。就像我的目标非要找个“铁饭碗”一样,不达目的不止。
离开村庄几十年了,东平河时刻萦绕在心头。我是顺着这条河走出来的,东平河给我指引了航向,教我学会坚韧,学会迂回前进,教我“不积点滴,无以至江河”的道理。
河边长大的李梅子、三柱子、东山子,秀姐(我发表的《秀姐的爱情》中的那个秀姐)......他们如果也顺着东平河往外走,多好啊,至少现在我们会联系上,会在一个朋友圈,不至于各自那么孤单,好多好多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无拘无束的抢着抢着说。
我感觉,即是能再见面,他们已经变成了老年“闰土”,我们已经隔膜起来了。连读小学高年级的同学,见面就已经没话说了。更不说这些村小的同学。
回不去了,一切都像东平河的水,走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啊!
村庄,在某些时刻她不仅是乡愁,她早已化作一种信仰,给人力量。好比国旗国歌,在特定时刻特定地点,国旗不只是一个标志,国歌不只是一首歌,她能给每一个中国人无穷信心和力量,安全感和归属感。
秦巴山余脉上,武当山腹地,均谷房三县交界处,一个小盆地,有生我的那三间瓦屋,到处可闻到鸡屎味牛粪味,有我童年的欢笑声,那里,就是我村庄,我的金仓。
尤记得,门前有条东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