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盆

我讲的故事，还是关于我童年时期生活过牛坑荡农场里发生的事情。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属自我加工。杜撰的成分，多余真实的东西。公历1968年的年尾，已是冬季。正处于“文化大革命”中的牛坑荡农场，一场名叫“四清运动”的革命活动，却依旧如火如荼。我娘告诉我：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是我二哥陪着我娘受到过革命教育，娘因为二哥正处于哺乳期，因此逃脱了“四清运动”与“学习班”的劫难。

    1968年的某一天，上级领导亲自代人来到牛坑荡农场，传达了最最上级的领导们指示：为了社会主义革命建设，要搞一次全国范围的“四清运动”。具体来说，国内的“四清运动”分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在农村，表现为“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一阶段在城乡，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牛坑荡农场属于集体企业，职工吃着商品粮，拿着工资，却干农活。亦工亦农的实质性，决定了职工们需要全程参与“四清运动”，必须人人过关，人人交账。

    以上，就是牛坑荡农场“四清运动”的来历。

    我听说，就在“四清运动”间，就在牛坑荡农场食堂里，发生过一个真实的革命故事。这个故事，与锅铲把子有关联。准确地说，就是发生在牛坑荡农场食堂掌勺老刘师傅与帮厨小刘师傅师徒间。而我的印象，倒是觉得未见过刘老师傅本人。原因，是在我懂事之前，刘老师傅退休回农村老家多年。自己童年时，倒是吃过小刘师傅炒的菜。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问过长辈们一些问题。长辈们回答说：当年，老刘师傅还差两年就要退休，小刘师傅二十出头，刚上班不久，他们是师徒关系。

    一个冬日，天降小雪，一股寒气突然袭来。食堂里的小刘师傅从“学习班”过关，顺便代表场里通知老刘师傅到“学习班”报道，刻意强调是脱产学习，要求不用携带厨具围裙等物品。因为先前场里有人参加过“学习班”，并且还有人一去不返。有的出了问题坐牢，有的被开除，有的被处分，大多数人都被“退赔”（退还赃款与不当所得，或上交因个人过错造成损失的赔偿费用）。老刘师傅知晓自己此次参加“学习班”的严重性，也猜到这一去不知时日多久，连忙清理好了保温瓶洁具洗脸盆换洗衣服等生活用品。临走前，特地嘱咐厨艺还有些生疏的徒弟，做了一些交待。告诉徒弟，牛坑荡农场大食堂责任重大，负责一两百人的生活，虽说众口难调，但也无需太讲究味道，只是千万别做出“夹生饭菜”来。

    果然，“学习班”里气氛不是一般地恶劣。原来那些熟悉的同事们，如今是个个形同陌路，眼光异样。老刘师傅从中感受出一种异样特别的气氛。除了上面派来的三位领导外，“学习班”里的三十几号人都是原来的一些老同事，都是些没有“过关”的对象。其中，个别重点人员已经参加学习达半年之久。来到“学习班”，刚放下行旅，就有人悄悄地拉过老刘师傅，对其耳语道：你那张床位，是仓库保管的，他昨日已经被用绳子捆住，押往县城坐牢，你要好自为之。

果然，老刘师傅来到学习班的当天晚上，上面派来的头头就亲自找老刘师傅谈话。头头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硬碰硬。紧接着，有人要求老刘师傅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知道“贪污与浪费就是极大犯罪”、“尽快坦白交待问题”。听见“极大犯罪”、“交代问题”这两句，老刘师傅自然地双腿一个哆嗦，忙不迭地辩解道：我只是拿锅铲把的，一不管账，二不收饭票菜票，三不搞采买，何时有贪污浪费的机会。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铁证如山，岂敢狡辩！”一阵厉斥之后，又有人要老刘师傅擦亮眼睛，认清革命形势，考虑清楚自己的前途与未来。当日晚，老刘师傅被隔离审查，整晚没合眼。老刘师傅是个文盲，上级指派原牛坑荡农场的会计，负责记录整理其交待材料。幸好，老刘师傅平日对会计这人还不薄。有一次，会计老婆来农场，曾特意做过一碗鸡蛋面，会计与因此还多次从语言上表示过感激。一连几日，老刘师傅只是感觉受到冤屈，没有交待出一桩问题。除了头头们巡视的时间以外，会计还如平常般地尊敬老刘师傅。

    但是，革命的形势是紧迫的，革命的时间也是珍贵的，上级的要求是明确的。一个星期之后，上级要求会计重新汇报老刘师傅的思想状况，并转交了一份检举材料。老刘师傅虽然没有多大文化，但不是蠢人，察觉到会计向上级汇报回来后，有些尴尬的表情，便央求会计按照原则办事，不要因为顾及旧情而影响自己。会计说：实话告诉您吧，您在食堂贪污与浪费的事实，是您的徒弟小刘师傅检举揭发的，你的问题，就出在你的锅铲把上，你按照这个方向回忆自己的问题吧。

    原来，小刘师傅在“学习班”过关，不是因为没有查出或交待出什么问题来，而是因为用检举揭发的实际行动来悔过自新，来抵消罪责的。上级认为，小刘师傅检举揭发的对象是其情同父子的老刘师傅，这种“大义灭亲”行为，值得推广，并且要求那些顽固不化负隅顽抗者以及怀有侥幸心理者引以为戒，作为前车之鉴。

    就在前个把月，年轻的小刘师傅进入“学习班”后，很快坦白了自己在贪污与浪费方面的问题各一个。在贪污方面的问题是：曾两次次私自处置食堂废旧的米袋面袋酒瓶子酱油瓶子吃醋瓶子等，大约获款三十元，均私吞。在浪费方面的问题是：在食堂工作中，有一次加工馒头，因未添加“老面”，导致面粉没有发酵，浪费精白面粉二十五公斤，由此损失粮票二十五公斤，人民币十元。一个参加工作仅两年多，而且还是在食堂当学徒的帮厨，都有四五十元的贪污浪费行为，食堂肯定还有“大鱼”。“学习班”里的头头们决定解剖这个“麻雀”。小刘师傅面对“学习班”里的头头们亲自上阵的压力，思想迅速崩溃，首先反映出了食堂存在的共性问题：私分过手套、口罩、肥皂等劳保用品。经调查得知，属于正常发放范围内。哪些问题是贪污与浪费呢？小刘师傅搜肠刮肚，也未反映出一些有价值能利用的情况。这令“学习班”里的头头们十分不满。也更令小刘师傅内心感到恐惧。

    此后连续十几天，为了找出食堂中的问题，找到贪污犯，小刘师傅吃不好睡不好，居然在黑暗的“学习班”宿舍的单人床上，不知受到何种物质的启发，把主意打到自己师傅——老刘师傅的身上。他想到了老刘师傅平日里吃饭，按照规定没交过饭票菜票，即使是有规定也是不合法的。他更想到师傅炒菜，哪一样没有尝过味道与生熟。揭发师傅这两点，的确是一条戴罪立功的路子，领导们一定会满意的。想到这里，小刘师傅不禁暗自笑了笑。

    小刘师傅虽然只有小学文化，读书成绩不是太好，但简单的算术还是会的。小刘师傅上交的检举材料上说：自己的师傅老刘师傅是一个隐藏在食堂中的大“贪污犯”，通过炒菜工作，自己多吃多占，从未交过饭菜票。老刘师傅在食堂工作十年，每年约三百个工作日，按照平均每日多吃多占额度为五分钱来计算，老刘师傅贪污已经高达一百五十元。

    一百五十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是当时普通工人几个月的工资，而且是老刘师傅贪污所得。会计代表上级宣布了这一初步调查结果。听到这个数字，老刘师傅感觉血压上升，头晕脑旋。但，老刘师傅冷静地没有在调查报告上签字。临走时，负责审查的同志说，不怕你不说，也不怕你瞎说，说不说你这都是犯罪。铁证如山地犯罪。

    事物是变化的，也是发展的；情况是发展的，也是变化的。当日夜晚，也是在黑暗的“学习班”宿舍的单人床上，也是不知受到何种物质的启发，“顽固不化”的老刘师傅“茅塞顿开”。未等到天亮，拍开会计住的宿舍大门，央求着会计亲自带着他，找到“学习班”里的头头们汇报思想，交待问题。

    老刘师傅与小刘师傅的父亲，原来既是同事，又是家门，一起到的牛坑荡农场来垦荒。小刘师傅的父亲前两年因患血吸虫病晚期去世，小刘师傅才顶置上班。老刘师傅与小刘师傅的关系既是师徒，更象父子。小刘师傅还年轻，很可能就因为“手脚不干净”的名声而影响前途，也可能就因为“缺德”的名声而难得处到对象。

    很快，老刘师傅得到了“公正合理”地处理：一、给予开除工作留场察看两年的处分，期间，每月发放生活费用十五元；二、因多吃多占贪污的一百五十元退赔，每月从其发放生活费中扣除十元，扣完为止。

    此后，为了防止老刘师傅打击报复检举揭发人，更为防止其破罐子破摔，在食堂中搞破坏。农场领导决定把老刘师傅调离，安排到农场内的自营猪场协助喂猪，主要工作依旧与锅灶有关——专门煮猪饲料。再此后，老刘师傅服从组织处理，听从组织安排。从“学习班”放出来后，老刘师傅特地去了食堂，从行李中拿出了自己的脸盆，特地交给小刘师傅。老刘师傅说：我当掌勺时，食堂卫生没搞好，这个脸盆留在食堂，都是快当了掌勺的人了，以后千万别到处泼脏水污水什么的东西。

    更此后，自营猪场的养猪事业突飞猛进，猪肥体壮。临退休前，老刘师傅又特地来给小刘师傅道别，送去了一个新的脸盆。小刘师傅觉得过意不去，执意不收。老刘师傅说：拿着吧，你我师徒一场，留个念想吧，你都二十几了，还没对上相，用这脸盆把脸洗净，脸面还是重要的。

    据说，如今老刘师傅还健在，活到了八十大几岁，身体还很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