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在牛坑荡农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牛坑荡农场位于汈汊湖畔,距离县城不远。那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农场。可能,与我一样渐老的人,往往都喜欢恋旧。前几天的旁晚,我在县城散步锻炼身体,居然见到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见面的牛坑荡农场老熟人——二流子。当然,他看上去比我更老。这点,并不影响我们相互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对方来。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的二流子,属猪。二流子长大成年后,当上了兽医。他说:他选择职业绝不是偶然,大概是因属猪的人,都与猪结缘吧。我五六岁时,二流子已经是个和猪差不多壮实的小伙子。二流子也是牛坑荡农场土生土长的青年才俊,也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当上兽医。当下,亦为本县闻名的动物医学专家。
在本地,流子是个贬义词。但我们的二流子并不是一个坏分子,对人也很实在。其名字的来历很简单。第一,他的左眼睑上有个明显的瘤子,那是儿时掏鸟窝时在树枝上留下的挂伤;其二,他在家行二。所以,牛坑荡农场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二流子”、“二流子”地喊他,以至于不少人都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
少年时,我曾盲目地以为,二流子搞兽医,主要工作是搞猪的阉割。牛坑荡子农场有位“酒麻木”,几乎是嗜酒如命。二流子常常会带回一些猪卵,给“酒麻木”做菜佐酒。我也曾十分不解,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会嫌猪卵脏,而“酒麻木”吃得有滋有味。大人们说:二流子小的时候,对于一些自己不懂的事情,总爱打破沙锅问到底。
本地农村有句俗话:牛无力,拖横耙;人无理,讲横话。二流子的父亲也是个没有多少文化,没有多少见识的人。每次回答二流子的提问,往往都是一句老俗话:你冇吃过肉,总看到过猪子在地上跑吧。从这句俗话中受到启发,二流子总想多看在地上跑着走着的猪子。或许,也是因为嘴馋,想吃肉。其实,在计划经济缺少油荤的年代,谁也不盼望吃上一块肉?不像现在的人,一边吃肉还一边骂娘。
那时,牛坑荡农场每年有三个日子,会“加餐”,相当于现在集体摆宴席。“加餐”的时候,会雷打不动地网鱼杀猪。这三个日子,分别是春节、劳动节、国庆节。在这三个日子,二流子一定会逃课,做一桩事情。做什么事情呢?十分仔细地观察杀猪的全过程。二流子会积极地帮忙拿圈猪的绳子,帮忙拿接猪血的盆子,帮忙烧刨猪毛用的开水。简而言之,就是能做的全部做到,不能做的全部看到。整个杀猪过程完成之后,二流子会要过猪子的膀胱,吹成气球,邀上牛坑荡农场里几个年纪相仿的同伴“打排球”、“踢足球”。这些,也为农场里久违的“加餐”锦上添花,给人们弄出一些苦中寻欢的铺垫。
提升二流子人气的,是因为猪粪。文革中后期,各地农村学校里经常开展“积绿肥”、“拾棉花”等支农活动。二流子猫在牛坑荡农场自营养猪场里,讨好猪倌,就是为了讨几筐子猪粪,弄到学校去交差。为此,二流子还在学校被评选为“积肥积极份子”,当上班级劳动委员。当然,也实现了自己当上红卫兵的梦想。后来,二流子在回忆自己人生的一篇短文中,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猪粪仿佛若一阵春风,改变了老师与同学对我的印象,我一夜成长为一个人民的好孩子。
但实际上,改变二流子此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与阉猪的一件事有关。一次观察阉猪的经历,竟让我们的二流子成为一个刘英俊般的英雄。这件事情的原委有些平淡,但二流子的表现却很壮烈。
为了搞好牛坑荡农场1972年度的生猪养殖工作,经请示上级领导批准,县畜牧局特地派一名业务骨干,专程到自营的猪场内阉猪。当时13岁的二流子,刚好目睹了阉猪的整个过程。就在阉猪一窝猪仔的过程中,这窝猪仔的母亲——一头母猪,母性使然,发疯似地朝正在阉猪的兽医冲来。在这紧急关头,二流子挺身而出,冲到兽医前面,结果腿部被母猪咬伤,后经送到医院救治脱离危险。在场的人和后来听说的人,无不赞扬二流子的机智勇敢。结果,县里的兽医就此写了一篇报道,被县广播站播发。二流子成为全县家喻户晓的“刘英俊似英雄“。
“大事”年年有,唯有“文革”多。“文革”是个造英雄、出英雄的时代。那个名叫刘英俊的新典型,就是在“文革”运动全面展开时,为救护孩子拦惊马而献身,确是舍己为人的英雄行为。当时军报记者,对刘英俊有过这样的评价:说是刘英俊在本连队曾被人认为是一个“后进战士”,即他有过一些牢骚怪话,还曾顶撞过某位领导,因此曾经一度被人认为是“后进份子”。不过,当领导一旦需要宣传他,所有负面的东西不仅一点不见,反而被说成是一直“先进”和一贯“优秀”的“英雄典范”。
二流子的好运接踵而至,获得了各种各样的荣誉,临到初中毕业,旋即被推荐到工农兵大学学习,专业是动物医学。我们的二流子,在学成归来之后,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兽医。
我们的二流子当上兽医,也被儿时同伴们嫉妒过。上世纪末的某天,二流子身着上级统一配发的兽医制服,与儿时好友三毛子等人,齐聚县城一家小餐馆,庆祝自己一篇关于动物医学专业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刊物发表。酒至正酣,三毛子为表示祝贺,即兴借过二流子兽医制服穿上,模仿古人“七步成诗”,吟出如下一首打油诗:
猪子猪子你莫汪,
二流子俺着正装;
阉猪论文提金榜,
千钧万担载肩上。
袖子上面五条杠,
头上帽徽闪金光;
代表人民阉猪忙,
煽你卵子掏下裆。
应该说,二流子是个念旧,且不记仇的人。拿现在的话来说,也算是个包容大器的人。这不,当年编撰打油诗笑话他的三毛子,不久便在一家地方国有企业下岗。二流子推荐他向人学“赶脚猪”(公猪配种)的手艺,说这事没技术含量,好挣钱。三毛子起初不愿意。二流子劝他,说:“你究竟是要命,还是要脸面?”后来,三毛子果然就听了二流子的话,跟人拜师学艺再就业。
在二流子的全力扶持下,三毛子从“赶脚猪”起步,从事畜牧事业,发展迅猛。如今,三毛子麾下,已经有两家企业,企业地址都在本县人和镇。一家名叫“人和种猪配种场”,一家名叫“人和养猪场”,每年上缴税收都过百万。其中,“人和种猪配种场”,则是全县乃至全地区最大的牲猪配种企业。有人对三毛子说,这“人和种猪配种场”的名字不好,建议他改改。可三毛子这样回答:这名子,是地名;也是我二流子哥哥改的,不能改。
如今,二流子被三毛子聘为企业的技术总顾问。三毛子也是个知道感恩的人,除了支付固定的报酬外,常常会邀二流子赴宴,吃海鲜,喝洋酒,喝茅台。喝高了的时候,三毛子会在酒桌上,吟诵当年为二流子原创的打油诗。听到这些,二流子不会发火,也不会制止。
然而,一般从不轻易对人发火的二流子,某次却狠狠地骂过一次三毛子。起因,是三毛子在有钱后,与外面的女人有了些传闻,正与老婆闹离婚。二流子听说后,赶到三毛子家里,厉诉三毛子有钱忘了本,并且大骂三毛子是个“脚猪”。
听二流子说,他老婆与他同年,也属猪。您说说看,我们牛坑荡农场这二流子哥哥,是不是真的与猪有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