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生来就缺乏安全感。而置身有光的地方,心里就会踏实很多。因而与光有关的事物,我都觉得温暖。比如月亮,比如灯。
设想一室安谧,灯火微明,此时若能抛却人世所有烦扰,只就着一杯清茶的氤氲,倚窗而读,信手翻阅,慢慢品读文字从春雨从艰涩的石缝中破土而出、拔节生长的力量;从冬雪从傲寒的枝丫里涤荡血肉、澡雪精神的品质,再加上,若是此时窗外,月色正好,该是怎样一种诗意的、幸福的情景!
我出生在皖北的一座小城——淮北。儿时的记忆里还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用的多是煤油灯。外面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里面一根长长的棉灯芯。一点着,屋子里就有股浓烟,还有股浓浓的煤油味。除了煤油灯,还记得母亲偶尔会自己在家熬蜡灌蜡烛,这在当时也算是奢侈的了。
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小城里才陆陆续续用上了电。当然大部分人家为了省电,常常一到傍晚就会端着小凳子,聚在路灯底下纳凉唠家常。小孩子们就会忙着追逐路灯下扑来的各种飞虫。那种黑色的甲虫一晚上都能抓到一大瓶,带回家喂鸡可是很不错的饲料。 那路灯里承载太多小城人的温馨回忆。
还记得八十年代后期,家里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晚上在院里扯个灯,老爸把电视机往院里一放。不一会的功夫,厂里的老老少少都来了。院里就挤满了人。前排的坐地上,中间的坐条凳上,后边的站着伸长脑袋从人缝里往前看。再没来及插足进来的,就干脆爬坐在树杈上,趴在院墙头上。
精神贫瘠的年月里,那一方小小的电匣子,悄然为人们打开了另一扇视窗。灯下的人们,彼此之间没有隔阂,也没有防备,活得那叫一个纯粹。后来随着物质条件越来越好,大家换到楼房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当初这种融洽的邻里关系了。
说到灯,最喜欢的还是元宵节里的各种花灯。老爸在工艺美术厂做技师的那些年,年年都会为小城花灯节制作各种材质的游街花灯。几只游街花灯队都竞相拿出自己的看家绝活,一竞高下。而那些队伍里,老爸的花灯队总能别出心裁让人眼前一亮。但在众多花灯里,他送给我的兔儿灯和用玻璃瓶做的小橘灯却是我幼年时的最爱。
元宵节里,皖北的各家各户还会做各种漂亮的面灯。元宵节的晚上,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了,跟着小城里的舞龙队,一路热闹看尽,一路繁灯赏尽,就觉得,呀,人生也挺圆满了。回家后,再将蒸熟的面灯里放上香油,将一根长长的粗棉线点燃,一家人通宵打牌唠嗑直到守完整个年关,期待来年的好运。至今想来,仍觉得有一番甜蜜在心头。
从小胆就小,不喜欢黑暗,总觉得里面会藏着极大的恐惧。记忆里悠长悠长的老巷,时明时暗昏黄的路灯,总是可以轻易地将你的影子撕扯得很长很长,又蜷曲得很短很短,张牙舞爪地全然不顾你的感受。那些片段在儿时的记忆里像极了恐怖片里常用的场景。
但这样压抑昏暗的底色上,也还有几点亮光温暖着我。
还记得燥热夏夜里卤菜摊上的汽灯。一盏小小的灯竟然可以那么亮,轻易地就支撑起一片美食的世界。每次牵着老爸的衣角站在摊前,都会眼巴巴地看着各色卤味被汽灯照得油光锃亮。在那样饥饿的年代里,偶尔馋得一口,都能留多少天的口水。
还记得冬日飘雪的寒夜里,小巷子口馄饨摊上昏黄的小灯,透过热锅上氤氲袅袅的热气和迷迷蒙蒙的飘雪,温暖夜归的路人。
走得近了,摊旁的大爷会热情地招呼一声“丫头,回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再看着小小的身影走远,才慢慢熄了炉火,关了灯,回屋睡觉。
读高中时看到诗词中有“莼鲈之思”的典故,不太理解,觉得古人嘴馋。
时过多年才明白,灯下的牵怀与挂念,没有功利,没有欺诈,有的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真心。
大学时,每次开学前离家时,母亲从不送行。我还曾为此埋怨过,后来才知道母亲不是不想送,而是实在不忍送别。每次女儿出门,她都会躲在门后偷偷地抹眼泪。
每次放假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都特别踏实。因为知道,再晚,家门口的灯都会为你而明,白发亲娘都会在家门驻足守望。那才是你迷途归去的方向。
灯下的亲情,是羁连游子的丝线,是一辈子无论走得多远都不想放开的牵绊。
记得上大学时,经常会经过旁边一条中学的家属区小巷。拐角处的平房里住着一对老夫妻。透过窗棂常能看见阿婆带着老花镜或在缝补旧衣,或在忙做家务。老阿公则带着老花镜捧着当日的报纸读给老太婆听。有时阿婆抬起头来笑着嗔怪地瞪他一眼。更多的时候,则是一室无言。
灯下的白发相守,只觉一室静好,岁月安稳。
现而今,形形色色的灯已伴着我走过了豆蔻,走过而立。早已过了怕黑的年纪,却依然固执地喜欢灯光。它在许许多多高低坎坷风雨凄厉的人生迷途中,为我点亮了一盏盏心灯,照亮回家的路。
入夜,灯光点点,犹如天际的明星,指引游子归家的方向。
记得有人曾说,漫天繁星的夜里,亮着灯的尘世即是天堂。
(该文曾发表于《新安晚报》2022年12月7日“城事”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