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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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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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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

大运河上的风沿着夜色荡过来,天其实已经很热了,大海娘却觉得夜凉如水。

乡村的夜很安静,屋外墙缝里小虫的叫声,被锅盖一样的黑色的夜幕罩住,如同被闷了嘴一般,小虫很快不出声了。

大海细微的鼾声传来,似有若无,大海娘想动动身子,但她动不了。无数个夜里,无数次的冲动,大海娘想起身把大海掐死在睡梦中。

然而,虎毒不食子,大海娘终究下不去手。这个勒住她生命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苦,她累,她挣扎,她放弃,她再挣扎,在这样没有盼头的循环里,在毫无生气的白天和黑夜之间,她从黑发熬成了白头。

大海娘想喊,嘴巴却无法出声,她觉得身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无法呼吸,她觉得自己快走了,七十三岁,放到老年间也算高寿了,但她不放心,不舍得,她大口的喘气,徒劳的想要抓住这墨色的夜幕。

那年冬天,大海掉到了水沟里,大海无法行走了。她抱着大海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医生说的那些词真的是陌生呀,脊髓灰质炎,瘫痪……

一辆汽车飞快的开过去了,大海爹倒在血泊中,像一片树叶被风旋起,又轻飘飘的落下。再也没有人挣钱给大海看病了。一年年,大海长岁数,不长身体,长脑袋,不长心眼。大海的胳膊和腿无力的垂着,如同屋外风雨中的石榴枝子,晃荡得人的心都跟着抽搐。

大海娘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香甜,她看见院子里的石榴树开了满树的花,那些花瞬间又变了一个个的大石榴,石榴真红呀!

等石榴熟了,那位脸上总是挂着笑的女干部就会来收石榴了,别人家的石榴卖不动,大海娘的石榴在树上直接就被摘走了,换成新崭崭的大红票。大海娘从来没想到过,几年前随手摘下的石榴树能长出钱来。她知道脸上挂着笑的女干部不缺石榴吃,这是在帮她呐!

大海娘觉得有了点力气,想从炕上爬起来,手不听使唤,脚也不听使唤。夜色依旧黑沉沉的,透过窗子,几颗星星悄悄探了探头。

她迷迷糊糊的又看见了那个脸上挂着笑的女干部,挽着袖管,危房改造的时候,跟着一工人起搬砖架梁。大海娘住进新屋,再也不用担心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了。

大海娘拉住女干部的手,蠕动着唇,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孩子,渴不?”女干部喝口凉白开,微微笑着,继续把铺院子的面包砖从车上往下卸。

大海娘高兴,背着大海到院子里面晒太阳的时候,丝毫不觉得重,这平坦的小院子,像她年轻时候的梦,梦里麦黄荡漾,野花弥香,她青衫黑发,裙裾飘扬。

大海娘终于动了动,胸口像被钉了钉子一样的疼,这种疼痛是从来没有过的,按例巡诊的村医如果现在能来该多好呀。

“大娘,老毛病又犯了吗?我来检查一下”村医倏地出现在大海娘的身边,身上带着银色的月光,大海娘伸出手去,想抓住村医的袖子,银色的身影又倏地不见了。

夜色正浓,大海娘周身包裹着化不开的黑。

“大娘,我把科技公司和蔬菜合作社分红的钱给您老拿过来了!”脸上挂着笑的女干部手里拿着一叠钱。不干活就能分钱,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大海娘吃过几次了,“今天怎么又送钱来了,不是还没到日子呢吗?”大海娘有点诧异,有点恍惚,这事她从来没遇见过,从第一次到现在,大海娘都晕乎乎的,总感觉这事情不真实。

钱是真实的,大海娘觉得现在的日子没那么难熬了。以前她盼着自己早点死,早日脱离苦海,她又怕自己死,那样大海就没人管了,她死了闭不上眼呀。

春天的时候,脸上挂笑的女干部拉着她去了开满月季花的敬老院。明亮的屋子,干净的床铺,还有手脚麻利的护理员冲着大海娘笑。大海娘站在花香缭绕的敬老院里,脸笑成了一朵月季花。

大海有低保和残疾人生活补贴,住到这样的养老院,吃喝拉撒都有人管。大海娘放心了。

大海娘悠悠的吐出一口气,胸口的疼痛渐渐远去,她觉得身子轻了,两对透明的翅膀伸张开,向着天际飞去。

夜色渐渐转淡,一抹朝阳挣破地平线,耀眼的红光透过层层云雾,洒向静谧的北方平原,大运河边,大海娘小院里的两棵石榴树花谢了,一颗颗小石榴圆滚滚的在枝叶间泛着油亮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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