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手表
肖靖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运河边一个小乡村做代课老师。那时候的村庄还很清贫。我班上的孩子都是农户长大的,眼神干净而质朴。
我们的教室非常简陋,脚下踩的是碎砖头铺的地面,头顶上是裸露在外的苇席和钉成三角形的木头房梁,我在给孩子们监考的时候,就常常盯着房梁数上面的木瘤子。
教室大,孩子少,课桌只占了教室的一半位置。一到冬天教室后面就堆起一堆煤,靠后墙有个土炉子,一根烟囱从北面的窗户伸出去。下课的时候,孩子们就挤在土炉子周围取暖。偶尔也会有孩子带红薯过来,偷偷放到炉子上,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因为红薯熟了的香味是藏不住的。学校规定上学期间不允许吃东西。
每个班级会安排一个专人管理炉子。天冷如何点燃煤块,什么时间续煤,放学如何封炉子都是技术活。尤其是点土炉子更是需要技巧。先点废纸,引燃小木材,燃烧的小木材再引燃煤块。不会弄的人常常个把小时也点不着,而且弄得满屋子浓烟。
最擅长点炉子的是班长石头,我就把管理土炉子的活交给了石头,石头每天第一个到校,如果炉子灭了,他都能用最少的时间引燃红彤彤的炉火,一点都不影响上课的时间。
石头家里很穷,爹常年生病,妹妹还小,只有娘一个人操持家务、耕种十来亩地,石头娘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太太。石头娘坚持送石头上学,她盼着石头能通过读书脱离这没边没沿的苦日子。
石头很争气,年年考第一。
五年级的一天,二丫神气活现地走进教室,脖子崩得笔直,一只袖子高高挽起,手腕上露出一块崭新的手表。孩子们呼啦一下子围过来,无数只手拽着二丫的手腕子,小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二丫高傲地说,这是我二叔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
村上的孩子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全村就校长有一块手表,那是为了敲上课钟用的。现在一块这样漂亮的手表在一个孩子的手上,二丫一下子成了全班同学羡慕的对象。
乐极生悲,第二天大课间,二丫带着哭腔站在我的办公室里,她的手表丢了。早晨上课的时候,她把表摘下来放到了书桌里,下课后就不见了。
这个事件不难判断,肯定是某个孩子没忍住拿走了,往严重了说,就是偷盗。我把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在班上宣布,孩子们都低下了头。
二丫腾一下站起来,提议大家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检查。我在堆满了东西的课桌上巡视了一遍,没有发现手表。
我命令所有的孩子排成一排面对墙站着,然后将空书包扣在头上遮住视线。孩子们有些惊慌,教室里静悄悄的。我挨个地摸每个孩子的口袋,有的孩子被我的动作骚地发痒,左右摇摆着身子,有的孩子小小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
我在孩子们的口袋里摸到了泥球,弹弓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终于我摸到了一个圆形的东西,触感让我断定,就是一块手表,我将手表拿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继续摸下去,直到摸完最后一个孩子。
我将手表放在了二丫的课桌缝里,然后告诉孩子们我没有发现手表。孩子们一下子放松下来,摘掉头上的书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稀里哗啦地收拾桌上的东西,二丫惊叫起来,老师,手表找到了,在这里。
一个班的孩子齐刷刷地看向二丫的课桌。
后来,我离开了那所学校。三十年后的一个表彰会上,一个年轻人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老师。年轻人高高的个子,穿着笔挺的西服,我的记忆很模糊,想不起来这是谁,他抓住我的手说,我是石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很会点炉子的石头。
石头和我说了他的情况,书念得好,上了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现在是某个行业里举重轻重的人物了。
最后,石头拉着我的手说,老师,谢谢您,当年没有说破偷手表的事,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笑起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当年是谁拿了手表,我怕我知道了会不经意带着偏见,所以我摸你们的时候也是蒙着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