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棉袄
肖靖
庆老汉蹲在土坯房顶上,高喊,“泥来”。屋檐下的大儿子就将铁锨伸到一堆和好的泥里,翻搅几下,找到软硬最合适的一锨,铲到铁锨上,铁锨把往后晃一下,做好起势,然后高高抛起,一朵泥巴便脱离开铁锨,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稳稳地落在房顶上,开成了一朵泥巴花。一朵又一朵,堆成了小小的一坨。这时,房顶上的庆老汉弯下腰来,将泥巴均匀地涂抹到屋顶上。一坨用完了,又高喊,“泥来”。
庆老太听见喊声,手里拿着纳了半截的鞋底,踮着小脚,着急忙慌地从屋子里冲出来,喊,“银儿回来了?在哪呢?银儿,银儿!”
长长的呼唤拖着颤颤的尾音,除了发黄的树叶嘤嘤作响,没有人回答庆老太的问话。站在房顶上的庆老汉听了,茫然地向远处看着,屋檐下的大儿子也在愣怔在那里。
银儿是小儿子的小名,十九岁那年,银儿参加回民支队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没有消息。庆老太知道是“泥来”,而不是“银儿来”之后,眼里的光彩暗了下来。
庆老汉不说话,一下一下抹着稀泥.大儿子也不说话,一锨一锨翻搅着泥浆。“泥来!”庆老汉高喊。大儿子又把一朵朵泥花种上了房顶。
“银儿咋不给家里来个话呢。”庆老太挪动着小脚,手里鞋底上细细的麻绳晃晃荡荡垂落下来。
冬日的寒风在窗棱上撒野,银儿的口信终于在寒风中来到了天冷了,银儿需要一件棉袄。
有口信来就是好事,银儿还活着。庆老太收到消息,乐得在屋子里转圈圈,转完圈圈又摸口袋,皱巴巴的手绢里裹着单薄的纸票子,钱不够用呀。
“我去借。”庆老汉紧了紧腰上的带子,打开屋门,走进冷风里。
庆老汉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个大包裹,打开是一团雪白的棉花。
“哪来的棉花?”庆老太惊讶地问。
“二婶子给的。”庆老汉闷声回答,“二婶子存着给儿子结婚用的,听我说要给银儿做棉袄,就非得给我。”
“这怎么使得,结婚是大事。”
“二婶子说了,银儿穿暖和了,才有劲儿打鬼子。”
庆老太把庆老汉的一件褂子拿出来,拆开针线,絮上棉花,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银儿长没长个,这尺寸能不能穿。”
“棉花絮厚实点,战场上冷。”庆老汉嘱咐完,就拿着镐钻到了侧屋墙根下的地道里,继续挖土。挖地道的活是三儿子传给庆老汉的口信,三儿子在地方抗日武装区小队打鬼子,三儿子让庆老汉把家里的地道挖通,区小队接头的时候就有落脚的地方了。
庆老太在屋里飞针走线,细密的针脚下,一件棉袄已经成型。
银儿的棉袄做好了,谁去送成了一个难题。二儿子跟着贺龙打鬼子去了,三儿子在区小队,家里就剩下大儿子了。
大儿子抱过棉袄,在怀里揣几块菜饼子,就要上路。庆老汉拽住大儿子。说:“还是我去吧。你在家照顾你娘,我心里稳当。”
庆老汉抱过棉袄,用麻绳仔细地捆住,麻绳一道一道绕着新棉袄,勒出一个又一个鼓包,像排列整齐地刚出锅的发糕。困扎结实,又拿了一块油布,将棉袄团团包住。最后又拿了一块旧褥单子包在最外面,褥单单子的对角打个活扣,斜挎到肩上。
庆老汉走出家门,回过头来叮嘱庆老太,“等天黑透了,让老大接着挖地道。”
庆老汉背着棉袄走了。庆老太的听觉忽然变得异常灵敏,每一声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弹跳起来。庆老太的听觉又变得异常迟钝,她经常停下手里的活计,或者嘴角翘起来,眉眼带笑。或者泪水涟涟,声声呜咽。别人叫她也听不到。等到终于听到别人的声音,就会茫然地四顾搜寻,发现什么都搜寻不到,才又开始手里的活计。
一个月后黑黢黢的暮色里,蓬头垢面的庆老汉回来了,背上仍然背着那件棉袄。
“没找到银儿,他们的队伍转移了?”庆老太焦急地问。
庆老汉把棉袄递给老伴儿,说:“听说银儿他们的队伍转移了。不过回民支队经常到咱这一带,等看见他们的队伍,再把棉衣给银儿送去。”
庆老太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絮絮叨叨地说:“银儿要挨冻了。银儿要挨冻了。”
转眼麦子就黄了。家里地道挖通的时候,有消息传来了,回民支队在千顷洼被日兵包围,死伤惨烈,银儿在突围战中牺牲了。
庆老太听到这个消息,手里的勺子咣当一下掉到了地上,喃喃地说:“棉袄还没送到呢。孩子受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