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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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古人很会造字，“蚕”字拆开便是“天虫”，意喻上天赐予人类的神虫。蚕，无疑是从高高云端悄悄降临到人间的最纯洁的精灵与微小天使。有了它，才有了精美丝绸，才有了锦绣中华。
在古人眼中，古老的太阳是从一棵巨大的桑树上升起的。桑树是蚕的故乡，由此有了种桑树的地——桑田，有了农桑、桑农、沧桑、沧海桑田等，桑梓又成了人的故乡。
连接中西方经济文化的长达7000千米的丝绸古道，其实是从一条小小的蚕的脚下起步的。世界从一根根晶莹的蚕丝上听到了古老中国弹奏出的神秘之音，从一匹匹柔美的丝绸上触摸到了华夏的文明。
在遥远的古代，谁也不会想到，这些小小的极不起眼的蚕，竟吐出了一条长长的、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
五千年的锦绣历史，也是蚕及像蚕一样的人悄悄编织出来的……
2
蚕的一生相当短暂，从蚕卵—蚁蚕—蚕宝宝—蚕茧—蚕蛾，只有40多天。在这极短的一生里，它要经过4次休眠（不吃不动）、4次蜕皮，才由小变大、由黑变白，身体逐渐透明。蚕一般生长25天左右（此时人类婴儿还未满月），便开始吐出丝液，这种晶莹液体遇空气便凝结为丝。
蚕仿佛是一架吐丝的机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一条条稚嫩雪白如微型娃娃的蚕，还在那里做着它的神圣工作。它吐丝的时候，完全停止进食，头上肌肉不停地伸缩，头忽高忽低、不停地左右摇摆，不停地移动着身子，将丝绕成一个个排列整齐的8字形丝圈。
它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每隔几秒钟就要摇摆一次头，总共要不停地摇摆6万多次头，织出6万多个8字形丝圈，直到筋疲力竭地把丝全部吐出吐尽为止……
令人惊奇的是，一条小小的蚕竟能吐出1000多米长的丝，最长达3千米，且一只蚕茧全由一根丝织成，丝束的拉力竟相当于同截面的铁丝。如果把1.4万条蚕吐出的丝连接起来，可沿着赤道绕地球一圈，仿佛给地球系上了一条细细的、闪光的银丝带。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条弱小的蚕，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毅力。是什么在支撑着它，是什么魔力在吸引着它，促使它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
试想，假如让一个人连续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日夜不停地摇摆6万多次头，有谁能受得了？
3
唐代诗人李商隐曾写下“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一名句，感动着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人。其实，蚕吐尽丝后并未死去，它还有未竟的大事。
蚕吐丝并不是想把自己缠住，人们所说的“作茧自缚”是误会了它。蚕吐丝原是为了给自己建造一间安全的“房子”。房子对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对蚕也是如此。这或许是它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否则生命将无法延续。
蚕静静地躺在这温暖、洁白如玉的“房子”中，怀揣着十分美好的希望与梦想，等待着化蛹变蛾，去寻找自己甜蜜的爱情，做一次幸福的母亲或父亲。破茧而出后留给自己的幸福时光只有3～5天。正如一首古诗所写：“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虽然这时蚕因大量吐丝虚弱到了极点，身躯大为缩小，腹内已空无一物，口已退化，至死不能再进食。可为了自己的美好心愿，它默默忍受了这难以忍受的一切。等找到爱情（尽管这爱情非常短暂）、孩子孕育（尽管它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便在幸福的微笑中悄悄死去，完成了自己伟大的生命周期……
然而，让很多人想不到的是，人们为了得到上好的丝，竟残忍地剥夺了绝大多数蚕这么一点点寻找爱情、做幸福父母的权利，不等千千万万的蚕破茧而出去实现它们美好却如此短暂、可怜、小小的梦想，便把它们活生生地放进盛满滚烫沸水的大锅里一一烫死、煮死，然后剥皮抽丝（活茧质优，若等蚕变蛾咬破茧飞出去后丝的质量就降低了）。
这些可爱又可怜的蚕宝宝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耗尽一生心血精心编织的美丽宫殿，顷刻间竟变成了毁灭自己的地狱；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吐出的凝满心中全部晶莹、纯洁的爱的情丝，竟没能给自己编织出仅仅几天的甜蜜生活，反而成了缠死自己的小小枷锁。
小小的蚕，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为什么非要让它们遭受如此酷刑呢？
蚕不会说话，要是它会开口，也许它说出的话地球听了也会颤抖……
4
台湾散文作家林清玄曾经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出家人不穿丝制品，因为一双丝鞋，可能要牺牲一千条蚕的性命。”而一件丝绸衣服，可能就要牺牲一万条蚕甚至数万条蚕的性命。
想想看，当人们穿着绫罗绸缎感到温馨舒适时，其实那是千万条蚕在用自己温暖的身体温暖着你；当人们身披精美丝绸备觉绚丽无比时，其实那是千万条蚕在用自己美丽的生命美化着你。丝绸之所以如珍珠一般亮丽，那是因为千万条蚕晶莹的心在千万根丝上同时闪光呵！
人们得到的是美丽的服饰，蚕牺牲的是自己最宝贵的生命。蚕用自己那微小、瘦弱的身躯，搂抱着赤裸的中国，悄悄暖热了五千年冰冷的历史……
抚摸着这柔软、漂亮的丝绸，我仿佛触摸到了蚕的脉搏、蚕的心跳，我仿佛听到了亿万条蚕生命的绝唱以及它们在痛苦中发出的微弱的、无可奈何的呻吟。
它们已经疼了整整五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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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到了几个假如：
假如蚕不吐丝不作茧，不是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不是不会遭遇被烫被煮被剥皮抽筋抽丝的命运吗？可是，它们明明知道自己先辈们的磨难，为什么世世代代还要吐丝呢？
假如蚕不吐丝，那它还是蚕吗？
假如人与蚕交换一下位置，蚕变成人，人变成蚕，蚕的故事还会是这样吗？然而，有多少人这辈子或下辈子愿意当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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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蚕吃的是桑叶，吐出的是丝，吐出的是生命。蚕一生只吃一种食物——桑叶，其他食物哪怕再美再肥再香，宁肯饿死也从不尝上一口。100条蚕要吃2千克的桑叶，才能吐出0.05千克的丝。那精美、闪亮的蚕丝为何如此雪白？只因蚕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是它耗尽自己一生热血凝聚的，是它生命与全部爱的结晶呵！
蚕的一生仅仅40多天，极其短暂的生命，却写下了1000米长甚至数千米长晶莹、绚丽、辉煌的诗（丝）行。它得到了什么呢？它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又似乎得到了许多——那穿在古老而又年轻的中国身上长达五千年的雍容、华贵、漂亮的丝绸，不正是它小小生命的展现与延续？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与蚕相比生命长了太多太多，可又能“吐”出多少晶莹如雪的“丝”呢？！
（原载《散文百家》2018年第12期，原题为《蚕无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