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一场黑色的大雪

夜如望不到尽头的黑色瀑布，从高天一直倾泻到大地上，每一道岭、每一条路、每一座城镇都奔涌着黑色的洪流，都被一一淹没了。

夜狠心收走了大地上所有的色彩，使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颜色。夜像一支神奇的巨笔，把喧嚣的人间画成了宁静的人间，将彩色的世界涂成了黑白的世界。

夜是一盘最古老的棋局，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枚闪光的棋子，任由月亮充当不知是合格还是不怎么合格的裁判。这盘棋已下了几十亿年了，下下停停，至今仍未下完。宇宙乃大棋局，人生乃小棋局，都无回头路，一步百年，落棋即一生，时间是最终裁判。

夜是一块铺到天涯海角的黑漆漆的布，把全部天空都给罩住了，连最后一条细细的缝也要用黑线密密缝上，想把整个大地都藏匿起来，唯独星星、月亮成了漏网之鱼。这说明再巨大的黑手，也捂不住全部光亮；夜藏得再隐秘，朝阳也能将它找到降伏。

夜风也是黑的，虽伸手抓不住它，但能看见它漆黑的影子，它走到哪里，哪里便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它越吹，夜就越黑了，似乎夜幕就是它一一拉上的。夜风吹了一夜，终于累趴下了，晨风赶来，又把夜幕拉开。夜风，关上一个个过去；晨风，打开一个个今天。人活80岁，才能走进有数的2.9万个今天，每一个今天都是“金天”呵！

夜像一张没有边的黑面饺子皮，把整个大地都严严实实地包在了里面，植物是素馅，动物是肉馅。可是，有这么大的盘子或巨碗“盛”这么大的“饺子”吗？没有，的确没有。第二天一早，万物都从“黑面饺子皮”中钻了出来，仿佛重生。而我们每天睡着又醒来，不正像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夜像打翻了一大缸浓浓的墨汁，把整个大地都染黑了，唯独染不黑人间的灯火。李白趁机蘸着夜的墨写了《静夜思》，苏轼也把夜绘成一幅“月有阴晴圆缺”的水墨画。夜是夜的童话，夜是夜的诗篇，夜是夜的墓志铭。本来夜的墨是想把夜弄黑的，没想到让诗人的笔给戳了好些个透亮的大窟窿。

夜是漆黑的大门，不知谁的巨手猛地一推，把我们每个人都推进黑洞洞的门里去了，只有早晨的阳光才能将这门打开，放我们出来，放整个世界出来。门里是昨天，门外是早晨。阳光把旧的昨天扔进门里的废纸篓里去了，把世界搂进了新一天的怀抱。被黑暗折磨的人，更渴望光明的爱情！

夜幕是一床同天一样大的黑色被子，胡乱地盖在了大地的身上。在夜的被子里，一天的快乐、一天的烦恼与忧愁也悄悄睡着了。到天再亮时，昨天的快乐苏醒了，昨天的烦恼与忧愁却没有睡醒，不过谁也不愿意去叫醒它……

夜是一场黑色的大雪，纷纷扬扬，把整个世界都一一埋了起来，但“雪”再厚也埋不住时间。在黑的夜里，所有该黑的都黑了，不该黑的也黑了，只有那些白发仍然白着，白胡子仍然白着。夜再黑也改变不了时间的颜色。

夜色是看不见的水，“洗”去了白天的尘埃、一日的辛苦与疲惫。温柔的月光、星光、灯光、烛光、亲人目光、文字之光、思想之光也如水，若能把自己有灰尘的灵魂洗一洗，人生的夜也许能“洗”成雪白的黎明。诗人就是在黑夜里行走、一直把夜走亮的人。

夜是恋人漆黑的长发，里面藏着爱的芳香。一根黑发一个夜晚，数不清的黑发数不清的故事。月色朦胧是诞生爱的地方，月朦胧爱也朦胧。初恋太娇嫩，需要夜的含蓄与呵护，在夜的土壤里慢慢孕育，不能过快大白于天下。夜在旅人的眼里是黑夜，在恋人的眼里却是早晨。

夜是隐私。你在自己的夜里是绝对自由的，除了天上的月亮，切不可去偷窥别人的夜。尽管有的夜幸福、快乐，有的夜孤独、痛苦，有的夜有偷情的小偷，有的夜有嫉妒的眼睛；尽管别人的夜与你的夜一样，也不一样。人有多少人，夜有多少夜。幸福的夜总是相似的，烦恼的夜各有各的烦恼。

夜是黑色的酒。夜越深酒越浓，大地、高山醉了，连天上的月亮也醉了，醉得在天空都有些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的，差点儿掉进湖里。人也一个个醉了，梦也一个个醉了，整个夜都醉了，家家扶得醉人归。夜深的大街上很少见到站立着的行人了，只有一座座楼站着，似醉非醉。

夜是黑色的土地。大多植物都是在夜里悄悄生长的。白天，我们只是看到了花的艳美，而不少绚丽的花，都是在夜里悄悄绽放的。花，只愿让人们欣赏它的美貌、享受它的芳香，而不愿让人们看到它痛苦艰辛的开放过程。我忽然想起在北大荒，挖一掀黑色的泥土，翻一下就是金色的早晨。

夜是梦的故乡。一位作家说：“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不过，花有花的梦，人有人的梦，不会一样。我钻不进你的梦里，你也进入不了我的梦乡，梦摇不醒另一个梦，梦与梦也不会在梦中相遇。说梦里的美可移出梦外，那是梦话。想让美梦变成现实，得把梦“种”在醒来的土地上。

夜是一天留下的懊悔影子，遮挡住了白昼。白天有多少虚度，夜晚就有多少懊悔。弯月如刀，虽能将这无边的影子割掉，可才过了一个白天，影子又长了出来。夜能割尽，夜又割不尽；时间有尽头，时间又无尽头。时间，不仅收割着每个人的悔与恨，也无情收割着80亿人一天又一天的宝贵年华。

夜是一件没有边的巨大黑衣。月是扣儿，朝阳也是扣儿：每天扣上，就是黑夜；解开，就是早晨。没有这两枚亮晶晶的扣儿，怎能把这天大的夜衣扣上再解开呢？扣上、解开，就是一天；天天解开、扣上，就是一生。

夜是一张看不见的最宽大的床，让大地休眠，让人睡眠，也让一些人失眠，还让有的人长眠。大地在这张床上睡得最安详。劳累了一天的半个地球趁机也睡上一会儿，醒后伸了伸懒腰，翻了个身，就是黎明。我们也跟着地球翻了个身，也从黑夜翻到黎明。

夜是一片深藏着思索浪花的海洋。人思索，夜也思索。有时，整个世界都睡着了，思想却还醒着；整个世界都醒了，愚昧却还昏睡着。再明媚的早晨也叫不醒昏睡，苏醒的大地却迎来了刚刚升起的思想的太阳！

夜是一次无边无际的长途旅行。今夜，你走出了你自己，只是回来时，再也找不到原先的路了。找不到旧的自己也不要紧，那就做一个新的自己吧！睡前放下过去、忘记昨天、原谅一切，醒来便是新的人生。

夜是母亲高高举起的缀着星星宝石的无形的伞，好大好大，儿时胆最小的我，一到晚上，哪儿也不敢去，一下子就躲进了母亲爱的“伞”里，星星还眨着眼睛笑话我。我长大了，母亲也走了20多年了，如今，每当我站在这巨大的夜幕下，只觉得整个天空都是无言的母爱……

…………

满天星星，都是夜的文字，一颗星球就是一枚璀璨的汉字，一团新发现的星系就是一本我新出的诗集，都是我与夜的一篇篇黑底白字的对话。

地球上绝对找不到这么大的书，即使有也没地方放呀！

（首发《思维与智慧》2023年第16期，原题《夜的随想》；《青年文摘》2023年第17期转载，改题《夜是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