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其实都很偏心
李文红
单说春天,我对东北的春天就存在着严重的偏心。纵然我在武汉生活了近二十年;纵然长江之水把我从一个青涩的外来妹滋养成一位安家落户的作家。每当我和这里的朋友享受在万物葳蕤的盛春时节,我脑海里总会一左一右地闪现出春花和春雪,舒展和瑟缩的强烈对比图像。我为我的父老乡亲此时还在料峭中瑟缩,在季节上明显吃了大自然的亏有些醋意。我总是骄矜地说:“没有剪刀燕的春,那叫什么春?
故乡之于一个游子,是生身母亲般的骨肉之情。纵然,记忆深处有各种创伤和灰暗,然而,最后都会在风物的热爱里消融,消融,直至在热爱里领悟,领悟。
在我眼里,东北的春,才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盛大最奢侈的沙龙派对,它也是富饶、豪气、壮美又不泛诗意的大集成体。虽然,东北入春时季,正是南方暮春之时。要知道,东北的春天不过是在料峭中蛰伏酣睡,酣睡蛰伏而已,待到五月,它总似浩荡而雍容的仪仗驾到,把富饶的春分封给广袤的东北大地。
你看啊,昨天还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今天已经“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山川平原的茂盛,是掠夺性的,无论是高大树木还是藤类和花草,横纵疯长不肯给大地留下一点缝隙;屋前屋后的绿意,是偷袭性的,也是一夜之间,杨柳新叶在阳光里张扬地摇着镜片般耀眼的光,把村落都晃亮了。一切,都是那样神速而强势。跟你没有商量,你只准备接受丰厚的春礼就够了。有如东北人的豪气和单纯。给就给了,无需你说什么客套,感谢或者回报的话。给予,就是要无条件地看到你在富足里的安然和喜悦。
春,席卷大地的同时,雨后初霁的蓝天清澄而阔辽,一片盛情喜迎燕子的回归。
“燕子回来啦!”随着孩童第一声惊喜,我们已经分不清哪个队伍是第一批,那一队伍是最后一批。仿佛它们是一夜之间呼拉拉就都喜归故里了。它们是集团式的,携妻带子,日夜兼程。天空一下就热闹起来了,燕子集团解散队形,在广袤的天穹里,斜飞追逐,上下翻飞,叽叽喳喳打闹又呢喃深情不休。孩子们起床前,总是趴在窗台仰视自家屋檐下忙碌做窝的燕子。燕子之于孩子,就是会飞的伙伴,是去年屋檐下的旧友。他们赞叹燕子啄泥垒窝,那同于泥匠又高于泥匠的功夫。孩提时,我们从来没有完整地跟踪燕子垒窝的过程,我们甚至为它们担心,垒起一家几口的安居工程,仅靠指甲大小的尖喙,一根草,一珠泥地搬运,真是太艰难了。然而,全套精致而又牢固的土木工程下来,速度也是惊人的,总是在你不留意的情况下,燕子一家已经安妥入住,没有多久,农家屋檐之下,几窝燕子欢愉的叫声和喂养的场景,就会和进进出出的农家人组成一幅殷实的人间烟火的画卷。我们甚至能闻到从结满泥珠的燕窝里飘溢出来的奶香味。说给母亲听,母亲总是哈哈大笑。
在秋天来临之前,它们衣食富贵地生活在如此宜居的北国故里。斜风细雨中,晴空白云之下,它们无忧无虑地游玩、恋爱、结婚和生子。不知道是几室同堂呢。我们更是好奇,燕子们常常停落在电线杆上做什么?开会?休息?祈祷?而且没有晴天阴雨之分。我们更喜欢看阴雨天里这样的阵容。燕子们缩着脑袋,身着黑衣,像极了披蓑衣的垂钓者。它们整齐有序,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绝对是一幅巨大的精湛的中国画。现在,我更相信,它们仅仅是“聚聚”,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复杂。聚一聚,不管是沉默还是畅聊,你能看到我,我能看到你,心与心之间的靠近和默契,尊重和体恤才是最重要的。
除燕子外,布谷鸟也应时活跃起来了。它们总是在远处的山岭和树木杂草中飞窜鸣叫。我们几乎看不到它的模样。它们的叫声诡吊的成份尤多,像一场预谋、引诱和偷窥。至少我听出来的声调是这样的。我记得我的童年,常常一个人在房前屋后绿植芜杂而又阔大的院子里摘樱桃追蝴蝶。玩着玩着,这样的叫声就会从远处传来。天空辽阔而寂寥;远处树木和庄稼,莽莽涌动,不由地收住脚步,心惶惶蹦跳。巡视时忽地会扭头望向身后,不远处,总是有影子般的东西,一掠而过。头发根带着凉意倏然直竖起来。——农家粗犷的生活作风里,我们几乎不会依在母亲怀里细说这样的小心思。前一久看BBC纪录片《布谷鸟》。鸟类研究专家钱斯和贝利斯对布谷鸟的繁衍做了细致调研和考察。他们都称布谷鸟靠视觉和听觉赚得自然界名副其实“职业骗子”称号。——原来,布谷鸟将分娩时,就严密地盯着同是怀胎的草原莺。一旦发现草原莺产下数枚蛋卵,它马上就会趁其外出钻进窝里产下自己的与其难以辩认的一枚蛋卵。自此,对草原莺进行比“殖民”还要残酷的侵占和欺骗开始了。不久雏鸟破壳,小布谷还没睁开眼睛,就具备母亲残忍本性,用后背将小草原莺给顶出窝巢。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等到觅食回来的草原莺认清现状,小布谷一声有胜十声的饥饿哀嗷,使得草原莺爱心泛滥,喂养的责任远远超过丧子的悲痛。小布谷又是一个“饭桶”,每天草原莺都为食物不停奔忙。草原莺就这样成为一个“狼崽”的伟大养母。——看来,影视里“狸猫换太子”远没有大自然里的偷换和掠夺更血腥。 ——由此,布谷鸟给我的童年留下的阴影面积是有迹可寻的。
如果说,冬是静默而智慧的长者;那么,春就是聪明而好动的少年。他需要跑起来,跳起来,喊起来,即使是晚睡,也是手脚挥动的,嘴里含含糊糊的不老实。
村庄的热闹总是风风火火的。正是“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猫冬的农人,身体和神志都渴望一场赛事般的赶赴和抖擞。村头总是响起邻居们问候交流的呼喊声,机械隆隆地来往运输着等着下地的种子,男人们肩上扛着,脑袋顶着,左右手提着,一溜小跑着,大地都被踩得咚咚响。孩子们高声相邀打闹声,声声都有那么一股子激奋、急切和亲善。春天才开始,他们铆足了精神,要起好这个头儿。
这时节的村庄,其实是属于孩子们的。大人们起早贪黑忙于春耕。孩子们流连于家和学校之间,身上多少担负着理家的责任:喂鸡赶鸭,烧水热饭。然而,脱掉捂了一冬的厚棉衣,他们连跑带跳的,一身轻松,嘴里也不闲着,一路断断续续地哼着曲上下学:小鸟儿在前边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春的富饶总是娇惯着他们,见到榆树钱,一定要撸一把,吹都不吹就塞进嘴里;遇上依依扬柳,一定要撇下枝条,老练地旋扭着,直到韧皮松动,才抽动枝条,再取所需长短掐断两头,这样一个最牛的叫叫就做成了。得意地夹在双唇间,鼓起腮,运足气,听到自己的“匠心制作”发出“吱吱吱”的叫声,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一溜烟地跑回家里,放在桌上的不只是作业本,一定还有各色叫不上名字的花啊草的,以及各种形状的杨柳手工制作物件。柳树帽子一定是要有的。其实,每个春天,孩子们都要带着欣喜重复制作这种头盗头饰。流恋杨柳,是每个北国孩童成长中的温柔记忆。或许是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真切地摸到春,闻到春,亲到春吧。
挖野菜,是农家妇女和孩童们在春天里绝不会漏掉的一场与大地的亲近。这般亲近,有别于农务缠身的背负和担承;紧张和繁重。它是接收馈赠的喜悦和感动;是撷取的乐趣和探索;是农务之外的享乐和放逐;她们猫着腰,唠着嗑,边挖边拾掇,一蹲下去就是大半天。孩子们倒是贪心,一会儿呼着这里老鼻子啦(多到没法估计),一会儿喊着哪里老鼻子啦。与其说他们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骄傲,倒不如说他们是被大自然的赠予震撼着,娇宠着,鼓动着。他们哪里还安静得下来呢,小马驹一样地在原野上奔跑跳跃。母亲们总会嗔怪地喊道:“没个正形。”
野味里蒲公英、小谷菜、线菜、蕨菜和四叶菜等等是最早出现的。蕨类和四叶菜多生于山川河谷地域。——整个春天,野味占据大半个厨房,富裕地供养着农家饭桌。在东北乡村,蒲公英有一个很慈爱的名字,叫婆婆丁;小谷菜在东三省有叫野蒜苗,有叫小根菜。它们总是泼辣的成片成片地生长着,很少耍单。它们生来早,老去也快,农家女人得趁早挖取。等到婆婆丁打了花骨朵,再挖,入口总是粗糙的。那微苦略香的口感就缺少一种纯正的清新。入春,农家饭桌上再丰盛,没有一大盘婆婆丁,那是不完美的也是极大的扫兴。碧翠娇嫩的婆婆丁伴着小谷菜,佐着农家自酿的喷香的豆瓣酱,那叫一个丰盛。
蒲公英的药用价值很高。比如针对清热解毒、利尿散结、结膜炎、胃炎等等都有疗效。但是,农家人祖祖辈辈坚信一条,春来吃婆婆丁,败火。猫冬几个月,终于可以撕扯糊窗的纸条,可以停止烧了一冬的锅炉,他们需要除除猫了一冬积蓄在身体里的火气,以求一年的神清气爽。
武汉笔友张荣贵有几次跟我聊东北。说旧年去东北老友家做客,第一顿饭端上桌,几乎全是生菜,一下把他懵得无法下筷子。我听了大笑,告诉他,你是被当做尊贵客人对待呢。在东北,初春蘸酱菜都是很紧俏呢。当野味没长出来,蘸酱菜要么是自家温棚的产物,要么是市场上高价买来的需要保温的娇气菜。即便是野地里挖来的,也是主妇一棵棵挖出来,又一棵棵拾掇出来的。你说你的待遇高不高?张荣贵听了,乐得有些花枝乱颤了。
婆婆丁的叫法是蒲公英的别名之一。它还有两个别名:黄花地丁和华花郎,属于多年生草本菊科。难怪蒲公英的黄色花蕾,有菊花的特质呢,一丝一丝的,澄黄澄黄的,把人的心都照亮了,简直是菊花的缩小版。等到生成结籽的小绒球,孩子们就又有玩艺了。总是鼓腮吹得满街都是,毛绒绒的小伞有的超过村庄,在春风里翻山越岭,开始了再次生命的轮回和修炼,整个村庄因此蒙上了童话般的色调,孩子们大呼小叫地追赶着。
武汉仲春时节,江滩上也常有妇孺挖野菜。什么野芹菜、木心菜、鱼腥草等等。每当遇见,再忙,我都会停下来搭讪。她们很友好,向我介绍野菜种种的好处,我总是耐心地听她们聊野菜。其实,是守望她们挖野菜的那份闲适和喜悦的心情。或许是守望和贪恋记忆里的温馨更为准确。
有一次,我路过一家炒货店。男人风霜的面容干红,守着轰轰作响的转动的机械;女人靠近马路牙,坐在一只马扎上,束着有些凌乱的马尾,低头拾掇一只塑料袋装的翠绿的野芹菜。她灵活地运用拇指和食指,细致地掐去老根,再掐掉老叶,只取尖部新绿的一段。然后,整齐地码放在筲箕里。摆放得那样齐整,仿佛是待售的商品。我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看她拾掇。她抬起头冲我笑,接着悠然而友善地介绍给我这种菜的烹饪种类。我认真而谦虚地听着。其实,我不止是喜欢这种野味,我更多的是欣赏她做活的专注和细致。她干活有绣花的作派,沉稳而专注,细致得让人感觉岁月停止了流淌,她让我享受到极致的安宁和详和,以及生活在简陋之处,一个女人的雅致和温柔。
这样看来,我其实是喜欢看这里挖野菜的景像,真的有一盘野菜放在我面前,我可能吃得也不那么坦然。我们只有吃故乡的野菜,心,才是喜悦而舒畅的。这样说吧,吃别人的菜和吃母亲做的菜,感觉和味觉都是不一样的。大地之于我们,也有亲妈和养母之别的。养母再好,一遇到亲母的血脉磁性,就发生了控制不住的偏转倾向。
如此,在故乡的问题上,我们都是偏心人。谁也别跟谁较劲,这个劲较得没有意义,也是较不起的。就跟你深爱一个人似的,其次的追求者就知趣些,吃醋倒显得你没有智慧,没有气度了。
这些年,小侄女总是四季里常发家常和农事的小视频。如果连接起来,也可以成为外人了解东北风土人情的诗经了。我就是被这些视频撩拨得思乡望乡难耐至极。
那天,在视频里看到刚刚换上春装的母亲,拄着拐棍,在马路上孩子似的东张西望。她知道被拍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马上被无辜的开心替代了。她将拐棍向上指了指,大概是说燕子来了。最后,见她停在一棵柳树下,把拐棍靠在怀里,笨拙地伸手撇下一条柳枝,然后,把玩着。小侄女话外音补充:“奶奶做叫叫呢。”
是的,母亲在做杨柳叫叫呢。她青筋隆起的双手,努力地扭转着润滑的柳树皮,试图抽出枝条……她的专注和兴趣跟个孩子似的。不对,就是一个孩子。就是当年孩提时的我,孩提时的你,孩提时的他。这个把一辈子的分分秒秒都交待给子女的母亲,终于可以凭兴趣停下来玩一下,玩一下,然而……我倏然感觉胸口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