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连长 (短篇小说)
湖广
(1)
我当兵的连长,是我后来的公安局长,非常意外。很像刀郎唱的歌:“分手时,我不知道你的去处,也没有说我和你,何时再相会……重逢的日子,总是不期而会!”
当时,我睡得很沉,夜可能很深了。模模糊糊感到有一只手掌在我头上摸了几下,接着,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凑到我耳边:“一班长,你起来一下,连长叫你去。”
是我的排长。夜沉沉的黑黑的,战士们都在睡觉,鼾声一片,此起彼伏,很像一种特殊的合奏音乐在营房的黑夜里流动。这么晚了是什么任务呢?我心里想着,赶紧爬起来,在1分多钟之内快速穿好军装,扎上腰带,戴正军帽,整理好风纪扣,再叠好被子,拂平床铺之后就跟着排长走了。虽然只有二三十米远的距离,但我们走得很快,听得见脚步勾起的呼呼风声。路过连部大门口时,透过营房外路灯微弱的返光,我抬头看了一下正面墙上挂的石英钟,已经快到凌晨1时了,但连部的灯还是亮的,门关着,连长没有睡,站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旁边,背后是他的办公椅,也没坐,很像是有紧要事,无心坐似的。我和排长进去之后,同样关上门。
“报告连长!”我叫了一声,右脚往左脚使劲一靠,“叭”地敬了个举手礼,算是报到,然后,等待连长下令。
连长的牙齿露了一线白,好像微笑了一下似的,答非所问地说:“你敬礼的姿式不错嘛!”
我眼睛的余光,发觉排长也好像笑了下,排长说:“一班长的这个敬礼动作,比较规范。”
我知道他们这说的是题外话。果然,连长的脸就阴下来了,很严肃的盯着我问:“知不知道这么晚了叫你起来是干什么吗?”
“连长,我不知道,有任务,你就下命令吧!”
连长好像又笑了一下,说:“看来你是记不起来了,你的冲锋枪呢?”
糟糕!连长的声音就像手留弹在我脑海里炸响,汗都吓出来了。
我的冲锋枪?
啊,我的冲锋枪还放在汽车连王司机汽车的司机庐里,忘了背回。不待连长再发话,我调过头,拉开门就往外跑。没跑几步,背后就传来连长一连串的命令:
“你站住!”“转来!”“进来!”
我重新立正、收腹、挺胸、毕毕直直站在连长办公桌前一米多远的地方,等待连长训话。
(2)
这一个多月,我们全团官兵在天津外围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域搞军事演习,估计距离我们驻地营房有一百多里路远。当天夜里,部队将要结束野战演习,回到驻地营房。这之前,也就是快天黑之前,连长突然交给我一项任务,要我一个人去把一段电话线路撤回。我们连是有线电通信连,是保障军团首长各部位电话指挥畅通的。演习期间,部队变动性很大,有时一天要转移好几个战区,指挥部同时跟进,抑或提前进入。通信要跟上。当然也有无线电话等通信工具,各是各的,天上地下,样样齐全。有时设置好的线路,载波还没开通,马上又要撤走。
此时,我要去撤的这条线路并不很长,只有几百米远,但离出发地还有一段路程,加起来就比较远。连长指定我一人去完成,去来限半小时。我已是当了四年的老兵,动作我都熟。撤线的时候,倘若没有障碍物,就能省时间。但我要撤的这条电话线,有两处过道的线栓在路边永备线的电杆上和村边的树上,需要爬上去改扣才能收。我怕时间不够用,接受任务后,沿着野外的土路和柳树林飞快地跑。当时,我还扎着腰带和子弹袋,背一支很沉的苏式AK冲锋枪,还有水壶、钳子、线刀等,一切都是按战时要求的。到了执行地头,我手脚并用,一边跑,一边撤,爬了几次电杆,上了几棵树,又穿越了长长一片青纱帐和柳林之后,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但这还只是一半呢。正是七月“流火”季节,我身上的军衣军帽又全汗湿了。这些天,每天都要汗湿好几回,后面的衣服贴在背上、后腿上,前面的衣服贴在胸前、前腿上、膝盖上,没湿的地方就更迷彩了,斑斑花纹,重重叠叠,都是厚厚的汗盐迹,很漂亮的。因心里惦着时间,我没敢停歇,也忘了累,一心只想飞速回去向连长报告。另外,我又担心走错了路。
这里的地形,极是宽阔、遥远、广袤。地理位置十分特别,无论你走在什么地方,视线都望不出去,横竖都是没有尽头的柳树林。这种柳林不是一般柳林,好像是人工特意培植的,除了防旱、固沙,还具有战略意义。一长堤一长堤的,都是灌木,生长得很是茂密、繁盛,约四五米高,五六米宽,如云似雾,遮天蔽日。而且极为规整,每隔一二百米就是一长堤,极远极远的,望不到头,仿佛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长堤,形成了一片汪洋似的柳林海域。伴随着柳林的,是无数条横竖成井字形的机耕路,和大片大片土地。土地上生长着茁壮的高梁、玉米棒、谷子和黍子等庄稼。所到之处,都是相同的耕机路,相同的柳树林,和相同的青纱帐,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之处。陌生人到此很容易迷路,比《水浒传》上祝家庄的“盘驼路”几乎还难甄别。一天到晚,转去转来,连东西南北都摸不着,好像千军万马都藏得住,不是吹。连长说:“这地方就是藏千军万马的,就是给敌人设的迷魂阵:敌人进来了,就出不去了,只有挨打,死路一条!”其中地下的军事秘密设施,比如碉堡、国防工事什么的多得要命,不看军事地图,再大的官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呢。无论是班长还是战士,在这样陌生的地理位置上单独执行任务,最担心的就是怕走错方向,那一错麻烦就大了,就不知何时才能回得了头!因此,在返回出发地时,我一边紧盯着标记,一边仍然飞快地跑,不敢大意。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一声汽车的喇叭声,这就是汽车连王司付的车发出的声音。
王司付是个老兵司机。他见我浑身上下汗淋淋的,还背着全副武装,有些软心肠,又晓得我是电话连的,有意要带我一程。但我背的快枪,枪身和枪托全钢的,有五六十厘米长,加之其它的装备一阻碍,不好安身,王司机开的是两座“解放”,容量小。于是我把枪取下来,放在副驾座的靠背垫后面。
错就错在这里。部队规定,执行任务期间,枪是不准离身的,夜里睡觉都要搂着。回到驻地营房,全连所有的枪支弹药是要存到枪库的,并要记准位置,若夜间有紧急军事行动,不开灯,也要准确无误地取出自己的那支枪,不准拿错。可是,我当天夜里的冲锋枪没有进库,连一点意识都没有了,竟然忘死了……
(3)
“连长,我的枪、枪,还在、还在……”我望着连长叽叽巴巴,脸憋得通红。
排长见我吓坏了,赶忙接着说:“一班长,你不用去了,王师傅已经把你的冲锋枪送过来了。”
我的妈呀,排长的话,让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下了。冲锋枪的弹夹里还压有几发子弹,出事不得,出了事,全连的荣誉就没有了。当兵的人集体荣誉比生命都重要!
排长说完之后,我作好准备接受连长训话。但连长并没有对我过多的责备,猜想是汽车连王司机送枪来时,给俩领导说了什么。另外,连长对我很了解,刚入伍时,我在新兵营训练几个月,正式分到连队之后,就在连长身边当了近两年通信员。通信员就是标准的勤务兵,给上下领导筛茶倒水,打扫卫生,跑脚送信,接待首长,诸如此类,什么都干,大事小事从没误过事。这期间,连长还亲自介绍我入了党,他知道我办事卖力听话。
连长说:“你们一班这次任务完成得挺好,可叫你‘一枪’给报销了,当班长的人咋就忘记把枪背回呢?虽然没造成后果,但影响不好啊!”连长的话语中,透着一点惋惜。我知道连长是上过战场饮过硝烟的老兵,对荣誉很珍惜。连长轻叹一声,把手一招,“跟你排长一起把枪送到枪库,不早了,这些时你也累得够强,抓紧休息一下吧!”
放好枪,我躺在单人铺上,好长时间没能入寐。有个人站在我的床头边上,一定是连长,刚才听他说今夜他自己值班,让其他人统统休息。站了一阵之后他才走,脚步很轻,在静静的夜里,还是听得见。他好像有心事。
连长果然有心事。部队修整两天之后,开始总结评比,连长找我谈话。原来,连里向上请功的人员名单里有我的名字,因枪一事取消了,只能给我一个口头表扬。我即刻意识到:难怪天快黑了,连长还要我一人去执行任务呢,时间又抠得那么紧,无疑是有意考我的。我说连长,是我自己没完成好任务,请领导放心,我不会有情绪。
连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跌一跤,长一个乖,下次努力吧!”
在我的印象中,连长待人是很严格的,如果你没有按时完成好任务,你就是累得要死,他也会熊你。这次谈话,算是破例。可是,人生的机会,说多也多,说少也少。第二年,连长就转业了,有的老班长、老兵和老司机也退伍了。看着汽车就要把连长他们送走,我哭了。连长说,当兵的人,还哭鼻子呢!实际上,那个时候哭的人多,走的不走的人,几乎都在抹眼泪。不是吹,人人热泪盈眶。握手告别的,摇手致意的,呼的,叫的,拥抱的,整个营区,豪情冲天!
我给连长敬了最后一个军礼!这军礼敬得十分夸张,像挥拳一样,主要是控制不好自己。然后,我没再哭了,但眼里仍然有泪水滚动,直到连长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这天夜里,成了我在兵营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想:
我的连长
真的忘不了你
教我出操 教我打靶
军事演习 摸爬滚打
一身汗水 一身泥巴
还有那哨所旁的 白杨与木棉花
还有那月光下的 关怀与知心话
我的连长
真的忘不了你啊
铁打的营房 流水的兵
春去又春来 开花又落花
时光不重来 难忘兵营这个家
还有那临别时的 赠言与泪花
还有那军旗下的 祝福与牵挂……
(4)
后来,意外就出现了。
三年后,我退役回到家乡。组织上将我安排在县城公安局刑侦大队学刑侦工作。上班第一天,局长找我谈话。见了面,我大吃一惊:公安局长竟然是我的连长。这太意外了!三年不见,连长变黑变廋了,也升官了。在我们县城,公安局长类似副团以上,他显然不是先前的连级了。原来,公安局缺编制,连长到安置部门要人,意外地看到我的档案。他眼睛一亮,认真一核对,正是他原来的兵呢,就有意要成全我。我是农村户口。农村的兵退伍后,要想留城工作,没有关系不行。连长心里明白,错过机会,我就失去了这份工作。就这样,我被分到了县公安局,再次成了连长手下一个兵。真像刀郎唱的歌:“重逢的日子,总是不期而会!”
局长后来负伤了。那次,他带全局警力,上山围捕重案逃犯,危急之中,为了掩护其他民警,他将嫌犯扑倒在腹下的那一瞬间,腿部被嫌犯击伤,未痊愈就出院了。出院后的那段日子,他遇上了一名落水少年,没顾忌身上的伤口,立马跳入冰冷的水中把少年救了起来。结果,他腿部落下后遗症,一到阴湿梅雨季节,就酸麻疼痛。
似水流年。现在局长退休了,带着一只受过伤的腿,回到了山东老家。临别时,我忍不住又流泪了。一别千里,再难见到他了;而且,他这一走,成了我人生中一个挥之不去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