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交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厚重坚实的汉江大桥上时,桥身微微地颤动通过车厢传递到身上时,带来阵阵麻录录地感觉。扒开车窗,浩渺的汉江扑面而来,幽蓝静谧的水面在秋风中荡起层层波纹,发出闪亮亮的温润光泽。几只打鱼的小船错落地点缀在江中,有渔人稳当当地站在船头正在撒网,那灿灿的秋阳透过网眼闪着碎银般的光斑。有只小船的船帮上立着几只雄健的鱼鹰,一个猛子下去,嘴里便叼上一拃长的鲤鱼或鲫鱼来,那鱼尾还在嘴边挣扎着。江之南,青黑色的城砖垒成的古城墙如长龙卧波,造就了“铁打的襄阳”神话;江之北,“帆樯林立,会馆遍地”,造就了中部地区的商家必争之地。自西向东逶迤而来的汉水,渐行渐宽,走到襄阳市区时,从城市中间穿城而过,形成了“南城北市”的独特城市格局。
如玉带般穿城而过的一江碧水,她恬静温润的样子一下子迷住了我,深深地映刻进我这个第一次进城的农村孩子的头脑中。那是1988年9月,我考上襄阳市一所中专前去报名时坐公交车过汉江的感受。那一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留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四年学习期间,襄江两岸处处留下了我稚嫩的足印。安稳如山、沧桑如松的古城墙,平静如镜、宽阔如湖的护城河,相依相傍出了“华夏第一古城池”的美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襄王府、编撰了“文选烂、秀才半”的昭明台、“中国郊野园林第一家”的习家池、孟浩然栖隐处的鹿门寺、纪念拜石为兄的米芾的祠宇、商贩林立的九街十八巷……
尤其让我迷醉其间的是一江碧绿如玉的汉水。春天,江边绿柳抚水,江面野鸭嬉戏,水汽升腾,氤氲如画;夏天,波光粼粼,云蒸霞蔚,众多泳者游弋碧波之间,畅快如鱼;秋天,江面幽蓝如镜,水天一色,天高水阔,让人心神随之空旷辽远;冬天,江面雾气缭绕,如纱如缕,时有平流雾将两岸高楼掩映,恍如海市蜃楼,宛如人间仙境。襄阳,这座处于南北气候分界带的城市,也因了这一江汉水,变得温情脉脉、灵动清雅,成为中国最宜居生活的城市之一。
1992年,我毕业后被分配到襄阳市所辖县的一个乡镇工作。之后,一直辗转在几个乡镇之间。而那一江碧玉,成了我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图腾,始终萦绕在心头,成为我向上生长的动能。
2004年春,因为乡镇机构改革、精减领导干部职数的原因,我主动辞职应聘到武汉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初到大武汉,被繁华喧闹、璀璨流光的都市风情所吸引,每天流连在大街小巷中,颇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几个月地新鲜劲过后,发现大城市之大无非是人多一点,车多一点,楼房高一点而已。每当夜深人静,孤独感不由自主地从黑暗中袭来,让我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突然变得清晰而鲜明。过去,襄阳人常说,出门有“三想”:一想家人,二想襄江水,三想牛杂面。原来,一个人只有长时间出门在外,才会深刻体会到对家乡刻骨铭心的思念:家人的温情、襄江水的清明、牛杂面的麻辣鲜香……这些味道早已浸透到我的骨骼和血液中,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了。对家的眷恋,让我半年后撤离了武汉,回到家乡。
2004底,我参加《襄阳晚报》的公开招考,从公务员变成了报社的一名记者。终于到梦寐已久的城市工作,我的心每天都在激动着,身体像上了发条似地穿行于大街小巷间,为这个城市的人们提供新鲜有趣有益的新闻资讯。行业竞争压力、生活压力、远离家乡的孤寂……每天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租住的不到十平米的小屋时,这种压力就更加真切的向我笼罩过来。好在,我租的小屋离汉江不过百米远,为了排解愁绪,每天晚上,我都会独自坐在汉江边粗砺的大青石上,默默地看着那一川平静的江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她更显得悄无声息,她就那么不言不语着,那么低眉顺眼着,无关别人是非地向东流去。看到这江低调而浩大的汉水,我的内心突然安定下来,种种压力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随着江水,远远的流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靠着脚板底下出新闻的拼劲,我写的新闻在行业内很快有了名气,很多作品被省内外大报大刊转发,武汉几家报社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想都没想地拒绝了。2006年夏,南方报系的一家报纸也向我发来邀请,这让我一度心动。在去与不去之间,我决定出去试一下水的深浅。当我踯躅在南方一座城市的街头,被高大丰茂的绿植、现代时尚的楼宇砸得晕头转向时,那暑热、潮湿的天气让我浑身油腻,像一尾离水的鱼,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这让我对这座城市突然失去了兴致。
2007年秋,因为我的新闻业务突出,被抽调到市直机关,两年后,正式调入。从上中专时暗暗立下誓言,到在这座千年古城里安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我用了二十多年时间,终于圆了自己的梦想。
几年后,我再次遇到是否调到外地的抉择时,思前虑后,最终决定留下来,虽然这对我的前途有所影响。因为,我的命运早就与这座城市有了深深地联系,因为我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熟悉她的每一段城墙和每一棵古树名木,熟悉她每一个季节风景的微妙差别,就像熟悉自己手指肚上有几个罗一般。我相信,每一座城市是有气味的,每一个人也是有气味的,只有气味相投,才是人生最好的去处。
汉水清澈依旧,城市每天却在日新月异地变化中。当年仅有一座汉江大桥,过江拥堵成为常态。如今,卧龙大桥、凤雏大桥、东津大桥等八座大桥飞架南北,还有两座正在建设中,昔日《诗经》中描述的“汉之广矣,不得泳思”的情景,早已成为历史。
而我和大多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一样,过着汉水一般平静无波、凡俗而鲜活的生活。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寻一家做牛杂面的百年老店,吃一碗麻辣筋道的牛杂面,喝一碗香甜软糯的黄酒,浑身就盈满了力量。然后,沿着汉江河堤像一尾鱼一样溯流而上去上班;夜色降临,则像一只归巢的鸟儿一样,沿着汉江顺流而下回到自己的小家。四季轮转,生活如常,我就像是一块砌进城墙的城砖,和这座城市紧紧的融合在了一起,为这个城市发出一束微亮的光泽。
——本文刊于《长江日报》2022年4月21日“江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