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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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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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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古树今太平

记不清是第几次来看这棵老银杏树了。但每来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总是激动。

千里汉江出秦岭巴山,一路曲曲折折,奔流不息,进入襄阳市区后,自西向东的流向却拐向了东南,形成了一个弯弧,宛如敦煌飞天中神女的腰身。这个拐弯处就是太平店镇。太平店镇是一个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古镇,古名“青泥湾”,汉江淤泥之湾也。又名半匝店,因汉水长久冲刷剩下一半而名。秦时即设有建制,为南阳郡山都县治所所在地,也曾经是山都侯国所在地。相传,元末农民起义军首领刘福通率军路过半匝店时,见此地戏台高搭,鼓乐喧天,市集繁荣,连连赞叹“太平之店也!”太平店镇由是得名。

这棵银杏树,就长在太平店镇王台村,长在汉江拐弯处,把奇崛瘦劲的根扎在汉江深厚的冲积土上,俯瞰着汉江安静地从远方而来,经过脚下再流向远方。她沉默无语地站在那里,像美人小蛮腰上的一颗痣,给汉江凭添无数风姿。

这次来看她时,漫山漫野的油菜花开得正奔放热烈,在大地上铺展开大团大团的金黄色。其间点缀着片片绿油油的小麦,正兴高彩烈地拔节。道路两旁新植的樱花正挤挤挨挨地相互斗艳,粉红欲滴的海棠已开始凋零,一只只小蜜蜂在花朵间流连奔忙……又是一年春好时。

远远的,远远的,还没进村口,就看到了那棵老银杏,参天高耸,虬干铁枝,向四周伸展开来,占据了偌大一片空间。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是一棵树,还以为是一小片树呢!树梢上,有一层绿雾在风中流动,颇有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味。内心不由得欢喜,不由得兴奋。

走到近前,才发现枝头布满繁星般的新绿,刚吐露出的嫩叶,还蜷缩着身子,像一粒粒绿珍珠,颗颗晶莹透亮,宛如孩子纯净的眼睛,正调皮地打量着春天。古拙皲裂的树干,粗壮硕大,得七八个成年人合围才能抱住。在树干四周两三米高的地方,垂悬着7个树乳,仿佛一滴滴风干的泪珠。最引人注目的是,树干南面正中间,从地面到半空中分杈处,明显的凹进去,里面的树干呈焦黑色,有火烧火燎的痕迹。树下,几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孩子、天气和庄稼的话题。旁边新建的银杏广场上,几个孩子嬉闹着,脆生生地笑声在空气中一圈圈地荡漾着。一切都那么恬静,自然,和谐,美好。

“听老人讲,关羽当年水淹七军时,还在这棵树上拴过马呢!”得知我们要来,瘦瘦高高的王台村11组村民组长王军安,早早地在树下等着。见到我们,这位直率的汉子,打开话匣子,流水一般不紧不慢地讲起了这棵银杏树的前世今生。水淹七军的故事,来源于《三国演义》,真相并非完全如此。据《三国志》载:“二十四年,先主为汉中王,拜羽为前将军,假节钺。是岁,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泛滥,禁所督七军皆没……”关羽只不过是利用了汉江秋汛的时机,一举击溃了曹军。2011年,经国内多名专家联合检测,该树为雌树,树高30米,胸径2.19米,平均冠幅24.4米,已有1960年树龄。关羽水淹七军时的建安24年,此树已近170岁。银杏树,又名白果树,因“公种而孙得食”被称之“公孙树”,让很多人以为银杏树长得缓慢,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只不过是相较杨树、柳树、青桐、枸树等常见树种长得较慢而已。银杏初栽时生长缓慢,等到长至胳膊粗细时会快速生长,长到相当于人类中年时,才会变慢。近两百岁的银杏,大约相当于人类青年时期,正是快速生长期,可以想见当年长得已经十分茁壮,高大挺拔,浓荫遮天。关羽攻打曹军时,曾驻扎在牛首镇一带地势高阔平坦之处,此树所处位置,离关羽驻军不过一箭之地,巡防时将马拴于大树下,还是有很大几率的。因为关羽是一个爱憎分明、有情有义之人,在民间有着很高威望,全国各地流传着众多与关羽有关的故事和遗迹。作为三国故事的源头城市,襄阳也不例外。这些故事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不过,是真是假,并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人们发自内心的景仰而已。

这棵穿越时空的古树,历经风风雨雨,见惯了朝代更迭,人世喜乐悲欢。她自己,也经历了生死波澜,命运的大起大落。也许,正因为经历了生死,才把一切看得很淡。她静默无语,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内心深处。只有潜入年轮深处,才能听到她波峰浪谷般地心跳。

五六年前的秋天,我第一次拜谒这棵古树时,正值正午,阳光打在树叶上,黄澄澄的,像穿戴了一身鲜亮的黄金甲。树冠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在风中闪动,给人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盘根错节的树根四处游走,游龙般在土中时隐时现,像爷爷当年手背上的青筋,疙疙瘩瘩地扭结着,充盈着爆炸般的力量。这些侧根,为了给树干供应养分,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使劲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最远的根都生长到几百米外的一座寺庙——洪庙里了。这座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古庙,过去香火一直旺盛。也许,因为受了人间香火,树木也就有了灵气,才活得这么长久。后来,寺庙破落后,改成了王台村小学,成了教书育人之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两者之间,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因果吧。

古树北面不远处,有三间土坯房,住着一户人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端着一大碗面条,靠在门框上有滋有味地吃着。见我们围着古树转圈,老人主动前来攀谈。没想到,正是这棵古树,救了这位老人和众多村民。

在老人小时候,有年夏天,天下破了似的,接连下了五六天暴雨,汉水一天涨起一大截。有天夜里,老人正熟睡时,忽然听到村里铜锣咣咣乱响,原来,大水漫过河堤,冲进了村子。睁眼一看,四面八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浑水,正往上涨。慌乱中,有人高喊,“快上白果树!”大家突然醒悟过来,村里几十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你拉我推,爬上了白果树。天亮后才发现,树枝上还挂着不少长虫,还有老鼠在树上红着眼乱窜……“幸亏有这棵树,旁边的营子,多些人被淹死了!”老人回想起遥远的一幕,眼角湿润起来,她用粗糙的手摸了一把眼睛说,“这是棵福树,我们都托她的福啊!”

老人叫廖菊英,她讲述的故事,发生在1935年。1990年出版的《襄樊交通志》记载:“民国二十四年。7月3日至8日,昼夜大雨,河水暴涨,襄阳、樊城堤防决口,均遭水患;水陆交通中断……”。

因为这棵树救了村里人的性命,大家对她充满着感激和崇敬。村民是朴素的,谁对他好,他就回报谁。逢年过节,总有人自发地在树下摆些水果,酒水,插几只香,点几只烛,祭拜一下,因为大家相信,老树是有灵魂的。后来,周边地区的年轻人谈恋爱时,也大跑老远地跑来,在树枝上挂上祈福的红丝带。我们来时,满树红丝带在空中翩然飘飞着,像少女的红裙子。

也因为对这棵树充满着感激,村里人自觉地保护着这棵古树。凡有小孩子攀爬的,总会有人出来制止。有外地人慕名前来摘叶采果的,也总会有人劝阻。大家潜意识里觉得,这棵树,就是自己的亲人,就是自己的邻居。廖菊英更是有事没事,都要在树下转转,每天不看看,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也正因为她,救了古树一命。

1998年11月的一天中午,村里两个顽皮孩子,在树下玩耍时,忽发奇想,将一次性塑料杯子点燃,从树洞里塞进去,看到树上冒起浓烟,慌忙溜走了。正在家里做饭的廖菊英,突然闻到家里有股糊味,起初,还以为饭烧糊了,后来闻到味道越来越浓,忙跑出房屋,才发现白果树中间,浓烟直冒,把树冠都遮住了。老人连忙大喊起来,村里人都惊动了,纷纷端盆挑水扑救。

王军安闻讯而至时,看到火苗从树干四周的树洞里往外直冒,树半腰正中的树洞口,火苗更是高达两三丈高。附近一家化纤厂消防车到达现场时,村里路窄,只能开进来小型消防车。因为火势太大,水量小,火势怎么也控制不住。有人建议,最好从树干上面正中的洞口处打水,压住火头。王军安二话不说,爬上四米多高的树干,靠在树杈上,抱着水带,从碗口大的洞口往下打水,火势才慢慢压住。不久,襄阳市区消防官兵赶到现场,一边往树洞打干冰,一边挖泥封住树干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口,经过一天一夜的扑救,终于救下来这棵古树。

没想到,第二年春天,老树枝条抽得比往年还多,树叶也密匝匝的,长得比往年都要翠嫩活泛。花开得也比往年多。果也结得比往年多,果子乌泱乌泱的。成熟后,风一吹,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地上都铺了一层。村里像过年似的,大人小孩都端着盆,拎着筐,在地上捡果子。园林专家到现场查看后得出结论,这棵树很久以前,树干正中就有一个笔直的空洞,里面积满了落叶,藏着不少病虫害,大火一烧,把病虫害都烧死了,大火也刺激了树上的隐芽纷纷萌发,因此,长得格外旺盛。这也正因了一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年75岁的王台村一组村民王成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披着一件旧夹克,虽然相貌普通无奇,身上却透着一股儒雅劲儿。他年轻时,曾经在镇供销社、建筑公司、镇政府等多个部门当过临时工,也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的祖上有人在县衙当过师爷,曾在一本野史上看过这个树洞的来历。老人说,唐朝大将王彦章,就是本地王台村人,年轻时在汉江里摆渡为生。因为力大无穷,别人撑船使用竹篙,他却用铁篙。有一年,李存孝带兵经过此地,听说王彦章力大无穷,前来会他。王彦章不服气,两人一比试,两三个回合,被李存孝打败,还把他用的铁篙给撇弯了,王彦章这才认输。临走时,李存孝把弯曲的铁篙一捋,便恢复了原样,并且比原来的三丈三尺还长了三寸。李存孝走后,王彦章把铁篙往银杏树正中间使劲一插,发誓外出拜师学艺,艺不成不回乡。后来,王彦章学得一身本领,靠着一把大铁枪南征北战,成为天下闻名的“王铁枪”。传说,那把铁枪就是用当年的铁篙打制而成。王成和老人的讲述,有滋有味,有鼻子有眼,引人入神,却与事实不大相符。王彦章祖籍并不在湖北襄阳,而在山东梁山。不过,王台村人却坚信,王彦章就是本地人。至于到底是不是,那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这棵长在太平店镇的古银杏,在几千年的风雨中,却一点也不太平,经历了刀砍斧剁,水灾,风灾,火灾,雷劈等等磨难,可谓九死一生。好在,她长就了一身钢筋铁骨,铜皮金身,并且把根深深地扎进了地底深处,伸向几百米方圆左近的区域,不断汲取着大地的营养,靠着一方水土的支撑,最终幸运地躲过了一次次劫难。

“观千年古银杏,来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近年来,太平店镇抓住乡村振兴的机遇,围绕古银杏做文章,搬走了附近的居民,建起了现代气派的新农村,排排小洋楼掩映在花草树木间,宛如公园一般。硬化扩宽了进村道路,修建了几百平米的银杏广场,安装了体育娱乐设施,并请专家对古树进行了全面诊治,防虫治病,封土培根,竖起了隔离护栏,让古银杏重新焕发了生机,成为一处远近闻名的景点。每逢双休,前来游乐观赏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秋季银杏黄叶飞舞如蝶时,更是游人如织,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真可谓一树成一景,一树活一村。这也许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奥义吧?

当我抚摸着古树坑坑洼洼、粗砺龟片似的躯干,就像与一位沧桑老人进行低语,进行心灵对话,在一次次时光的回溯中,感悟生命的奥秘,感悟历史的真实与虚幻。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会发现当下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闲适与安然,如此的甜美与快乐。

就在我依依不舍地与她作别时,再一次默念太平古树的名字时,忽然想到,在动荡起伏的年代,不仅老百姓没有太平过,连古树也没有太平过,太平生活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一种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只有身处盛世,才能乐享太平,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

——本文刊于《长江丛刊》2023年8月上旬刊,《新工人文学》2023年第27期,被“学习强国”总网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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