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鱼宴
胡祖义
每年春耕时节,吴庸就被安排给队里耕田。一耕田,他就可以捉到很多鳝鱼,当然有时也可以捉到一些鲫鱼和鲇鱼。他把旧长统袜的一头扎紧,另一头钉条带子系在腰带上,就套了犁,“哦起哦起”地吆喝着牛下田去了。
田野里开满了灿烂耀眼的紫云英,蜜蜂们嗡嗡地飞来飞来,采集着花粉,刚睡醒的青蛙一会儿咯咯地叫几声,一会儿咯咯咯咯地叫成一片。吴庸就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耕田。太阳刚刚出来,山野上还有一层淡淡的雾,和山边上人家屋顶的炊烟合在一处,袅袅地,很美。只可惜田里的水并没有山间的晨雾那么可爱,脚一踏进凉水,冷得人直打寒颤。但是吴庸别无选择,水再凉他也得下水耕田,这活儿是队长派给他的。再说,耕田是一门技术活,派他耕田是队长对他技术的尊重。
吴庸就这样吆着牛套着犁下水了。他扬起鞭竿,“哦起──”一声吆喝,鞭子呼啦一甩,休息了一个冬天的牛正好有劲无处使,拉着犁冲冲地往前走,泥土在犁头两侧刺溜溜地分开。就在犁头刺溜溜地翻起一片片赭黑色泥土的时候,常常有拇指粗细的鳝鱼哧溜一下,从冬眠的泥窠里钻出来,飞快地扭动着身子,往松软的泥巴里钻去。每逢这个时候,吴庸便吆住牛,迅速地伸出右手,食指弯成一个金钩,在鳝鱼还没来得及钻进稀泥巴的时候,一下子卡住它,左手解下腰里悬着的特制“鱼篓”,将鳝鱼放了进去,接着扶正犁,右手再一扬鞭,又开始他总也走不完的耕田之路。
一天田耕下来,吴庸总要捉那么一斤两斤鳝鱼的。他的德行很好,从不捉小鳝鱼,更不愿因为捉鳝鱼而耽误耕田。那时候,上头是不准插五月秧的,他们队还住着个工作同志,专门督促春耕生产呢。
吴庸是最喜欢吃鳝鱼的,他的老婆孩子也很喜欢吃鳝鱼。这时候,过年的腊肉还有一点儿没吃完,拿把菜刀从吊在灶屋的高高的钩子上割下一块腊肉,和着鳝鱼一炖,放点儿咸菜,加点大蒜苗,那真是年三十也没有的一顿美餐。但是吴庸家里并不是一捉到鳝鱼就吃的,他常常要留着待客。
吴庸不会有很高贵的客人,高贵的客人也不会光顾他的寒舍,比如大队书记就决不到他家里来,从来没来过。只有在他们队里蹲点的工作同志偶尔来那么一两回。吴庸的鳝鱼就是专门留给这位工作同志的,这个工作同志能够放下架子到他家里来吃那么一两回饭,已经是相当地看得起他了,因此,他家里一有了点什么好吃的,总要去请工作同志。但是工作同志也并不是那么好请的,因为吴庸有机会弄点好吃的东西的时候,别人家也能弄得到。譬如说这耕田的时节吧,吴庸捉得到鳝鱼,人家就捉得到鲇鱼、鲫鱼;还有那捉不到鱼的,家里养的有鸡,当他们想巴结工作同志的时候就会杀一只鸡,这当然不会比吃鳝鱼差到哪里去。于是吴庸就会一连几天请不到工作同志。他捉到的鳝鱼多了,必须吃掉一些,否则没地方喂养。这时候,吴庸就会叫他老婆拣些小点的,看上去不怎么活鲜的煮的吃了,当然这时候往往是没有腊肉相配的。
吴庸这几天又攒了好几斤鳝鱼,尽是些比拇指还粗的大鳝鱼,他决计要请工作同志来吃鳝鱼。他已经请过四、五次了,每次工作同志答应得好好的,可事到临头却被半路里杀出的程咬金,把工作同志给“劫”走了。这一次,他的在大队小学校当民办老师的儿子放了农忙假回来,由儿子出面请,相信工作同志这回是决不会推辞了。昨天晚上,工作同志在隔壁陆爹家喝酒前,到吴庸家坐过半小时,吴庸的儿子恳请工作同志,明天早上一定要光临他家吃早饭。工作同志略微想了想,说:“明天好像还没有人请我,明天一定到你们家来,就这么定了。”于是吴庸欢天喜地做准备。工作同志还没走,他就从灶屋的钩子上割下了一截腊肉──肯定超过了一斤。他吩咐儿子明天赶早把攒了半个月的十几个鸡蛋拿到大队代销店去卖了,打一斤老烧酒回来,当然还要买一盒“圆球”牌香烟。
一大早,社员们都上早工去的时候,工作同志从吴庸家门口过,还格外亲切地招呼了吴庸一声。吴庸对工作同志说:“等会儿来呀,您哪!”
“等会儿来,等会儿来。”工作同志的口气,很瞧得起吴庸似的,高兴得吴庸一早上就耕了亩把田。他把那牛鞭子甩得噼呀噼呀地脆响,只苦了那头牛,它大概没有想到一大早就要这么卖命地干上两个钟头的。
日头有两竿子高了,队里的那口破钟已经当当地敲响了。这时候,从吴庸家的灶屋里飘出一股诱人的肉香和鳝鱼香。吴庸插了犁,解了牛,在清水里洗净那两条沾满泥巴、布满血口子的腿,笑盈盈地走回家来,这时候,他看见工作同志也从山那边慢悠悠地朝他的屋这边走来,于是,他轻轻地哼起了民歌小调。
隔壁的陆爹问吴庸:“吴叔今天有什么喜事?看把你高兴的!”吴庸略带点得意地说:“工作同志今天来我家吃早饭。”陆爹于是露出一脸的惊叹,那神情像是对吴庸多了三分敬意。吴庸立刻想到昨天陆爹请工作同志吃饭时,他吴庸也是这么一副神情。
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方桌已经抬到堂屋的正中间放好了,三只脚的鼎形柴炉子放在方桌正中,里面的细木棒哔哔剥剥地燃烧着,上面炖着鳝鱼和腊肉,一个蒲扇大的铁锅,汤煮得咕咕地响,比奶水还白还浓。除了鳝鱼火锅,还有一个蒸鸡蛋,一盘咸蛋,那好不容易留下来的一节香肠也被老婆蒸熟了,切成薄片,用个小碟子装着放在方桌上。
吴庸把桌子、椅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桌上的酒杯,他已经洗了两遍。他对儿子说:“去看看,工作同志怎么走得这么慢?”
儿子出去了一会,回来说:“工作同志说就来就来。”
“再去催催,哪家又把他拉住了谈工作呢?”吴庸说,“这些人也真是,饭都不让人顺顺当当地吃。”可他就没想想,昨天陆爹请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从他门口经过,他还不是硬把工作同志叫住说了一会儿话,还硬是要拉工作同志吃餐“光饭”哩。
儿子又走出去了,吴庸赶出门加上几句:“你催紧点儿,看哪个不讲道理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找工作同志谈工作,雷公还不打吃饭人哩!”
吴庸已经往鳝鱼火锅里加了两次水,工作同志还没有来。吴庸一次又一次地把冒到嘴边的涎水往肚子里吞。要不是等工作同志,这时候,他早就坐到大门边,用刷帚签子挖他的牙齿了。
吴庸实在等不得了:“谁家这么缺德,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什么狗屁工作,饭都不让工作同志吃了?”他又骂儿子没有用,去了半天,连工作同志都喊不来。他决定亲自去催,“我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通人情……”
就在这时,儿子回来了,一个人。
“工作同志呢?”吴庸问。
儿子说:“被老牛家留住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老牛,我好不容易请一回工作同志吃鳝鱼,他怎么老缠着工作同志不放呢?你等我去,看他还敢不放!”
“他们已经酒过三巡了。”
“啊,工作同志又不来了?”吴庸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来。
“老牛那漂亮的儿媳妇,正陪工作同志喝酒呢,吃的也是鳝鱼。”
吴庸的脑瓜豁地一亮,老牛家儿媳妇的腰,常常跟鳝鱼一般扭来扭去,迷倒多少人。他忽然明白,这些日子,工作同志怎么老是往老牛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