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名之后……

                                                             □ 余 立

连续个把月以来，太阳公公一直在发威，把这横亘江淮的山川大地烤得像是快熟了，这一带天底下的庄稼人都说好多年没这么干旱这么热，还有人直接骂龙王爷得了癌症。与此同时，市里开展的宣教活动热火朝天，原本默默无闻的细桃子在这场活动中出名了，而且名扬全市。

一

这个盛夏酷暑的一天傍晚，北枫岭乡福利院院长细桃子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她那女同学、附近村小学教师“肖喇叭”拿着一张报纸，一溜小跑步雨汗淌流地找到她。“细桃子、细桃子，快来看，你上了市里的大报呢！”

细桃子接过一看，头版下端一大篇文章，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她的事迹，标题上边编者按后面还有一小段文字。

“记者么时采访了你呀？”“肖喇叭”问道。细桃子随即说起三天前的那档子事。

周二那天，到处热得像蒸笼里似的，太阳大约两丈高那会儿，福利院来了一位戴草帽的、50多岁操外地口音的客人，随行的还有两人。那客人到来后，和她亲切交谈，还很礼貌，后来让她带他们在福利院屋里屋外到处看，还边看边问，她一五一十的如实回答，随行的另两人还不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吔——！上了市里大报，你出名了呢！”细桃子没高兴，“肖喇叭”倒替她兴奋起来。

当天晚上，“肖喇叭”、细桃子还发现市里的两家主要网站也登载了这篇文章。从第四天开始，县、乡乃至附近村的不同层级、不同机构的领导，陆续来院里看她了，陆续来了解她的情况，有的还带来慰问品。与此同时，市、县各路媒体的记者，有的自己找上门来，有的县、乡里来人带来，一拨又一拨，前后个把多月。细桃子也记不清到底接待了多少领导，来了多少批记者，她只记得高峰期她一天接待了5批记者。有时，先来的记者还没走，后面的记者又来了。随之而来，各种报刊、电视台、网站乃至抖音、快手等自媒体都刊发或播出了她的事迹、照片或视频。细桃子几乎就这样一夜成名了，成为了红人，还红得“烫人”。后来她听说，院里之前来的那客人，是市里来的大人物，她就是这位大人物到基层暗访宣教活动开展情况挖掘的先进典型。

细桃子心想，自己不就是20多年来带领两三名员工，照料那些孤寡的、智障的五保老人吗？不就是过去找东家借西家、求爹爹告奶奶，筹集了一批资金把福利院的土砖房改造为3层12大间楼房吗? 不就是前前后后帮 110多位老去的、病逝的老人擦洗身体、换换寿衣、料理后事吗？之前，她已获得乡里先进工作者和县里“三八红旗手”等荣誉，她觉得有这些荣誉足够了。她认为，有她这么个功劳、有她那般贡献的人，在全县还有好多的。

不说别的，她的启蒙老师张大学扎根深山，一晃就是40多年，除了当老师不说，还要照顾留守儿童的吃喝拉撒睡，既当爹又当妈，培育了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县殡管所那个老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南边战场上受伤立功回乡后，直到快退休几十年还一直扎根殡管所火葬一线，服务逝者、安慰生者，领导、同事调走了一批又一批，但他从未向组织上提过一丁点要求。还有，塔岭岗乡刘铁牛用脚敲键盘，身残志不残，自学天麻、茯苓等药材种植加工和电商技术，20多年来带领乡亲们在99个大山头上种药卖药奔富路，创造了一人带动万人富的“塔岭岗现象”。

这一段时间，每当有记者来采访、有市县各个机构的人来慰问时，细桃子就觉得与这几人比，她差一大截。她搞不明白，为什么要铺天盖地宣传她一个人呢？为什么接二连三慰问她们这一个福利院呢？为什么不去多多宣传和慰问一下那些事迹更突出、贡献更大的劳模和先进人物呢？

前一段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妇女，一下子却成为红极一时的名人，细桃子感觉有些难堪。

尤其是面对电视台记者摄像机的镜头，细桃子很不适应。有的电视记者还要她以院里老人的房间为背景，打开闪光灯照着她，比太阳还刺眼、还热辣，有的让她给老人剪指甲、和老人谈心等等，接受现场采访，她感觉挺做作特不自在。有时一段采访下来，不过两三分钟，却要她反复接受采访搞几遍，她紧张得脸上直冒汗。

还有前后好几批扛摄像机的、拿照相机的记者，来到福利院根本不是拍拍照照搞半天就走了，在福利院一呆就是一两天，从凌晨天麻麻亮她起床忙活开始，一直到夜里上十点钟她把院里所有老人安顿好，从起床洗脸、吃饭、干活到夜晚上床睡觉等等，所有大大小小的生活、工作细节，那些记者都要拍，她都得配合、都得反复做那些事，累得她有时像喝醉酒恍恍惚惚的，有时像两天没睡觉无精打采的。

　　二

就在这一个把月，县城的运体局来给福利院的空坪安装了篮球架子，市资源办给她们不足十亩地的院里院外装了十几盏太阳能路灯，一到晚上亮得如同白昼，县人政局送来5袋大米5袋面粉加上人平一件袄子。细桃子心想，那几袋大米面粉正用得着，哪晓得隔两天市税地局送来许多袄子，细桃子一算，分给院里老人平3件新袄子还有多的。这还不说，十天前县药食管理局胡局长亲自带队，花一两万元请来师傅给福利院的五层主楼安装了一部玻璃电梯，随后市投资中心郝主任带人来给福利院男女公共浴室各装了一台大电热水器，一周前县通信公司钱老总亲自开车带着几位美女职员送来十几部新手机。

……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好处，让其他乡镇养老院、福利院简直羡慕得喉咙里要伸出细爪儿来了。

胡局长、郝主任、钱老总他们不仅给院里送来物资，还都是手把手的教那些老人怎么怎么使用，特有耐心。可是没过一晚上，院里那三四十号孤寡的、智障的的老人，大都不会用。有的老人好奇，有事没事就去按电梯口按钮，有的老人去洗电热水器的热水差点烫着了，有位老人白天时不时老去望着那篮球架子，到了吃饭时还喊不回拉不回……这不，前天还有一位老人坐电梯，不知咋搞的电梯卡在三楼不上也不下，大喊大叫也不管用，急得嚎啕大哭，当时刚到县城一单位准备办理项目资金手续的细桃子，听院里养老护理员李阿姨来电话，来不及办理拨付资金手续，赶紧跑到路边喊一辆出租车跑五六十里路把她送到院里，生怕那老人有个什么闪失。

类似于这样，让她哭笑不得又不得不处理的事儿，这一段有几起，你说细桃子烦不烦？但烦归烦，细桃子对电视热水器、玻璃电梯，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有时她过细一想，人家好心好意，大老远来送这送那的，都是看在他这先进典型的面子上，自己总不能给先进典型这4个字抹黑吧？

旁人不知道，细桃子自己心里却像吃了萤火虫似的——一清二楚，上面来的人，都是“各路神仙”，一个都甚至一点都不能得罪，至于附近的塆邻问这问那，她想回答好却有心无力。

至今，细桃子也不太清楚，类似于她这样的典型多的是，为啥她一下子成了先进典型。

三

随着宣教活动的深入推进，细桃子更忙了。

先是乡里的分管领导带着宣传委、办公室主任，来搜集总结她的事迹，说她是身边的先进典型，要她在全乡各村和乡直单位作巡回报告，那七八千字的事迹报告稿还没定型，就要求细桃子背得滚瓜烂熟。细桃子觉得，这确实为难她了，要是20多年前上学读书那会儿，这个还不太难，现在她也40多岁了，记性大不如从前，但乡里这么安排，她知道就是命令，不得不从。她只好白天背晚上背，吃饭时默记洗澡时默记，有时上厕所都在想着背这个，整天头晕脑胀的。好歹熟读苦记一个把星期，她认为基本可以背下来。周末那天，乡里的“一把手”没回城休息，带着分管领导、宣传委、办公室主任专门来听她演示一下作事迹报告，听完后指出三点：事迹报告站位要高；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要加上“在×××、×××的高度重视下，在×××、×××等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配合下”等等；文稿骨架过得去，血肉太少了。“一把手”作出这指示后，接下来细桃子只好像筛沙子一样，把过去做的事在头脑中反复过筛子，然后选出一些事例说给改稿人听，改稿人觉得行就行，不行还要她反复回想、查找。这样几易其稿，基本合格，细桃子以为大功告成。

才过两三天，县里管人事的、搞宣传的、管融媒体的和人政、妇女管理等部门又分别来了几批人，要细桃子按不同的要求配合准备不同的事迹报告，并且对她打招呼，要去在全县的大会、人政系统宣教活动事迹交流会、妇女干部培训班等等作报告。就这样前后忙活了一二十天，细桃子总算把事迹报告稿配合完成了。

四

到了9月半，大别山主峰南麓的这个山区小县，天气还一直“高烧不退”，连续三天窜至39°以上，居然还上了全国高温排行榜前三位，当地气象部门说这样的高温百把年来没有这样居高不下。与此同时，来采访、来慰问、来看望细桃子的人还是那么多，她简直应接不暇。

还有个事，挺让细桃子肚子里憋屈胀气。

她出名之后，上面那些管钱的、管项目的部门，主动给她院里安排了三四个政策性投资项目，而且说是特事特办，要求马上组织施工。过去，为了搞好福利院建设，她也几次向上争取过、申报过项目，但都是拿骨头打狗——有去无回，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好事。

就说前段安排下来的福利院老人住房改造那项目吧，细桃子去3个相关部门拨项目资金时，除了说一通感激不尽的话，还承诺要把资金管好用好，但是管项目管资金的那3个部门的分管的负责人和主要头头，反复要求她不能乱用资金，言辞和表情之中，细桃子感受到极不信任她。

这不，头两个项目刚启动没十天半月，上面就先后来了两批人员审查，看资金拨付手续、看文书档案、看资金到账后使用去向，就连盖的印章明不明、签的字迹是不是一致、票据扎理是不是整齐划一，都要一个一个地查一查、审一审，细桃子都要逐一陪同、逐一配合、逐一解释、逐一说明。

有时，她恨不得像农村泼妇一样，把那些人大骂一通，但为了福利院，她都装孙子忍着，还生怕有半点闪失得罪上面那些人。

要求归要求，提醒归提醒，但是说得多了，细桃子简直有些不理解。你要说他们不相信你吧，他们来慰问来看望还送来物资，你要说他们信任你吧，又把你当贼审当贪心鬼看待。

细桃子觉得，我们基层的人员，哪有那么坏啊？就说自己吧，这些年来没拿福利院的一把米带回家，没挪用福利院的一分钱，还倒贴不少钱。记得那年福利院改造厨房、厕所、猪圈，到年底揭不开锅，包工头来院里要工程款，大年三十前一天，细桃子冒着鹅毛大雪，找亲戚找同学东借西奏，脚跑大了，好话说尽了，到夜晚八九点才深一脚浅一脚怀里抱着16000元赶回院里，又连夜送到包工头那里，后来院里穷得没钱还，这些钱还是她磨嘴皮子好说歹说，找在外打工的丈夫给钱还的。

五

出名后两个多月了，细桃子还一直没有一点闲空，基本是每天凌晨院里的路灯还没熄灭她就起床了。白天，她不仅要组织搞好院里老人的吃喝拉撒睡，还要精心督促配合搞好项目施工，安排处理好院里的大小事务，她忙得喝口水都没空，赶赶忙忙，今天到县城，明天到那乡镇，后天到那村……甚至还要到市里，按上面要求轮流、巡回作事迹报告，以至于到后来，她完全不需要事迹报告稿，对稿子能倒背如流。

干旱还在继续，老天爷似乎要给这江淮的万物生灵来一番惩罚，包括好人细桃子在内。

“快来人啊——！救命啊——！”两位护理员阿姨，一人抱着细桃子瘫软在干沟里，紧张得张着大嘴一开一合直说话却听不到声音，一人在旁急得大声呼喊，屋里出来的几位老人，有的急得脚果蹬，有的不停地用手拍打大腿，有的在一旁团团转，有的一个劲地抓头……

那一一阵阵急促的喊叫声，迅速划过福利院夜空，传到附近塆里。

十几位村民跑的跑、赶得赶，赶紧聚拢来把细桃子抬进福利院。

原来，国庆节那天傍晚，细桃子趁晚饭后安顿好老人，看看天色还没完全黑，加上院里有一些路灯的亮光，带着两位护理员阿姨拿上镰刀、锄头、木梯，自己动手去砍掉清除院里老人住房后面的杂木茅草，防火于未然，哪晓得一只脚在梯子上踩空，直接摔倒屋后沟里去了。塆邻们明白，这是细桃子想节约点钱，才不去请人做这杂活儿。

幸好，除了腰部摔伤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外，其他无大碍。国庆节七天假，细桃子一直没离开过福利院。

六

8日那天假期刚完，她忍着腰痛、带着内服外用的两三样药，按节前的安排，搭上一辆中巴，直奔本县西北部最边远的牛背脊乡里作报告去了。

但是，这一去细桃子失踪了。

第二天，大名鼎鼎、响当当的当红人物细桃子失踪的消息，成了爆炸式新闻，迅速传遍全县，甚至传到市里。

县里的、乡里的和附近村里的领导，还有亲戚、朋友、熟人，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她手机也打不通，微信和QQ都联系不上，他老公开农机到县外帮人种药材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读大二，也都联系不上。全县各地汇聚起来信息，归根结底就是，到处不见她人影。

细桃子跑哪去了？怕是院里太苦挣不到好多钱，她出去打工了哦？是不是到她昆山老板同学那里去高就了呢？莫不是院里接受那么多捐款捐物，她让人绑架了哦？有可能看她老公去了……人们都猜测着、议论着。

福利院附近的塆邻说，这两三个月以来，原本脸上白里透红、工作生活顺心顺手的细桃子，身体明显瘦了，脸蛋也不那么红润了，有时还有些莫名的烦，但没看到她恼火。

院里细桃子习惯叫的张姨李姨，这两名快60岁的养老护理员更清楚，一旦上边来人了，细桃子又像打了鸡血，笑脸相迎，热情接待，还不厌其烦回答人家问这问那。与此相反，附近塆里的细媳妇儿大婶儿那些人向她打听这打听那，她却像吃了鸦片——打不起精神，东说一句西答一句应付过去，与以前的细桃子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按常理说，能成为全县、全市的先进典型，应该是一件好事，但自从她成为火热一时的典型后，她的工作、生活全被打乱了，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晕晕沉沉，她想睡也没时间睡个好觉，有点时间睡也睡不着，甚至吃饭都没么胃口，你说她不瘦不憔悴，除非是个“钢铁侠”。

8日那天作完报告，细桃子对牛背脊乡里的领导说是直接回院里。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乡里、县里又来人了，都找不到她才晓得失踪了。

10日傍晚，太阳下山一支烟的功夫，细桃子搭乘中巴回来了，还从车顶翻下几个装得满满的麻袋。

11日一大早，乡里又来人了，县里也来人了，把细桃子训斥一通。细桃子解释说，凑巧9日、10日两天没有被安排、受邀请出去作报告，她躲进隔壁县的古佛堂乡大山里，那里毛竹笋多、晒好的干豇豆南瓜片多，去收购这些干菜回来，以便大雪天做菜给院里老人们吃，还特地叮嘱两位护理员阿姨不要对外说，免得去收买干菜半途中，院里来人又要她返回。然而，上面来的一位头头，根本不听她解释，骂得脸红红脖子粗，唾沫四溅，骂她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细桃子一声不吭地听他骂完，还给他们端茶倒水。

后来，细桃子又是接着出去作报告，天黑回到院里，不是忙着照料老人，就是拿着电瓶灯带着两位护理员阿姨挑水浇菜。这个把月以来，只下过两次毛毛雨，细桃子白天没工夫在院里带着大家干活，地里的菜还干死好多，院里的几头肥猪也不再那么肥了。

第二天，细桃子依旧还要出去作报告，日子就这样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