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 多 事 之 秋
◎余 立
周五晚上,我听到儿子大锤说尤松劲局长因涉嫌严重违纪,正接受组织调查,五六天没和大锤说话的儿媳妇细杏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哎!可惜啊!过去穿开裆裤儿的时候,我和他一阵放羊儿、捉鱼儿、玩泥巴儿。”“老婆大人,看到没有?任凭东西南北风,你的大锤巍然不动,吹不到大锤头上来。”大锤说完这话,朝细杏子扮个鬼脸,嘴里还拖长声音冒出“哦耶——!”细杏子向他翻个白眼,随即甩一句:“晓得你有点能耐呢”。“前些天我要是听了你的‘枕边风’,帮案坛儿搞那个事,那说不定就不能陪你了,现在也可能关在黑屋里,又渴又饿,还让蚊子虱子咬。”
丙申岁这个秋天,对大锤来说,不仅忙,还是个多事之秋。
今年过完中秋节之后半个月就是国庆节。中秋节之前十几天,县城嘉城名居、亲水楼榭、盛世嘉苑等各大楼盘接二连三推出优惠活动,有的开发商请了装上大喇叭的宣传车在城乡到处喊“双节钜恵、三重大礼”,有的开发商请几十名广告员到县城各家各户、各个旮旯发“砸金蛋、中大奖、买好房”的宣传画,惹得好多干部职工都快把县住房公积金中心的门槛踩破了。
“钟秋婕来了,马上郭琴洁又到了,还有好多人等着办业务,中午我和同事忙加班吃盒饭,不回来吃中饭了。么么哒!”中秋节前一天上午11点多,细杏子收到大锤发给她的这手机短信,杏眼圆睁,还把短信给我这老娘看,随后把手机往茶几上一丢。看这阵势,我就知道大锤没好日子过。但是,傍晚大锤回来,却又是另外一码事。
大锤下班一进门,细杏子到门口去抱着他亲一口,随后帮他脱外套还帮他挂好提包。大锤问她刮的什么风为啥那么贤惠,随后吹几声口哨还哼起了“妹妹你大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
等大锤洗完一把手脸,细杏子把他爱吃的五六个菜已端到桌上,还烧了新鲜板栗炖土鸡锅,又拿出一瓶迎驾金星倒满两大玻璃杯,随后说他平时上班总是果忙,陪他喝两杯。“你平时不喝白酒啊?”大锤有些好奇,随即说:“难得夫人今天有雅兴,我就陪你干两杯吧!”细杏子知道他酒量不咋的,但还是三说四劝要他喝几杯,不到半小时他三四大杯白酒就下了肚,还担心细杏子喝晕了,细杏子喝完第一杯,后来两杯他都代喝了,随后说话越来越像嘴里含了块萝卜。
“上午钟秋婕去找你了?”“去--找--我了--”“郭琴洁也去你办公室了?”“嗯!是--的--”……两人说着说着,饭还没吃完,突然细杏子杏眼园睁,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大锤,你真有点能耐呢!”
大锤打一个酒嗝,东一脚西一脚三下五除二跑到卫生间吐去啦,我说上前扶他一把却来不及。细杏子独自坐在饭桌前铁青着脸,碗里还有几口饭没吃完,随后去翻看大锤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细杏子一肚子气没消,那夜大锤手和脸都没洗和衣睡的。
第二天中午,大锤依旧在单位加班没回来吃。傍晚他下班回来,细杏子没有像平时那样忙着做饭等他回来吃,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锤进门后,看到屋里冷冷清清,洗一把手和脸,就去厨房了。那餐夜饭,我们三个人在不声不响中吃点面条打发一下。
大锤洗好碗筷,电视里头新闻联播开始了,他拿起茶杯喝一大口茶,似乎像喝酒壮壮胆,在沙发上挨细杏子身边坐着。刚坐下,细杏子就把屁股往旁边挪两三尺远。大锤侧过脸瞄了又瞄细杏子,但细杏子翘着二郎腿,眼睛盯着电视机,根本不瞄他一眼。
大锤问么事惹着她了板着脸二这么冷冰冰的。“你先说说!我嫡亲的弟弟案坛儿,要你帮他搞百把万公积金贷款,你硬得像金刚钻儿一样的,到现在还不贷。钟秋婕、郭琴洁去你那里搞公积金出来,你忙得果屁颠屁颠的,中饭也不回来吃,还扯由头说加班,到底是哪里的两个婆娘?”细杏子杏眼圆睁,质问着大锤。
“哦!这个事啊?!我当住房公积金中心的‘一把手’,要说帮案坛儿搞个百把万甚至几百万出来,想个歪点子也不难,但我不能果的搞……”“先说清楚,这上面的钟秋婕、郭琴洁到底是谁?”细杏子没等大锤说完,打开手机用手指戳着头天上午大锤发给她的短信,追问道。“昨晚你把我灌晕,让我酒后吐真言,是吧?”“我幽你一默,看你聪明不?这个钟秋婕就是中秋节,郭琴洁就是国庆节唻!”大锤说完这,一边暗笑一边急忙起身,但细杏子反应快、下手也快,还是和往常一样在他大腿上狠掐了一把。
之后,细杏子又说要大锤帮案坛儿贷一百万公积金出来。
“涉及到我单位公积金的事,你莫插手。”大锤眉头紧锁,说得斩钉截铁,随后把茶杯往茶几一放,起身出去散步去了。我在偏房里看着这,也不好说什么。
从那晚开始,细杏子就没和大锤一个床上睡觉。这还不说,
身似一扇门、偌大一个男子汉,大锤之后几天下班,都是自己去买菜、做饭、洗衣服。我虽说老眼昏花,但心知肚明。其实,之前细杏子两三次要大锤搞公积金贷款出来,还有一个原因。
中秋节之后的那天早晨,虽说还是小长假,但大锤一大早就去单位加班了。一夜毛毛雨,催开了楼下院子里的桂花,清香阵阵,扑鼻而来,看着也舒服,闻着也好过。我还在窗边忘情地闻着花香,细杏子买些热腾腾的饺子回啦。细杏子给我盛好热粥,还把热饺端到我面前,挨我坐着没喝几口粥就说大锤是我生的最小的儿,我最痛他,他很听我的话,等他回来要我劝劝他,早点把案坛儿想贷的一百万公积金搞出来,并说她和大锤虽说每个月共计有七八千块钱的工资,不但要养我,天栩快三十岁了急着找媳妇,也是个消钱罐。还说案坛儿说过这次要是搞到一百万帮他凑着炒房,赚一把那等于“八磅大锤钉钉子——稳打稳扎”,不仅马上把这贷款还了,还给两三万块钱她和大锤做开销。
听细杏子这么一说,我答应了她,心想大锤从乡镇书记回县城当住房公积金中心的主任,我还第一次求他,他定会答应的。
可是,中午大锤回来,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声音大大的打断了我的话,还说我和细杏子婆媳两个莫想得果好,案坛儿不是县内的公积金的缴存人员,莫说一百万,一分都贷不到。之后细杏子又说用她和大锤两个人的公积金账户,再弄点手脚搞个手续,帮他贷,问大锤行不行。大锤说他夫妻两人的公积金账户总共不足十万块钱,即使符合买房贷款条件,还贷不到20万,何况不买房,搞假手续更不行。“你就是果样的呆板。”细杏子指着大锤说。“我单位管理上的新规矩,财务上的新制度,都是我倡导订的,我不能带头不守这些规矩和制度,你说是不?”大锤说。“这有什么好大事呢?案坛儿说了,温州那边房子俏得很,他在你单位借个百把万,凑着买一套房子转手又卖掉,赚一把马上就还,行不行?”细杏子追问道。“即使是今天借的,明天还,也不行。”大锤以毫无商量的口气答复。
那天中午,我们刚吃完午饭正准备收碗筷,客厅外有人敲门,细杏子赶紧起身去开门。只见天栩他女朋友梦菲的细叔田二毛提一袋子东西进来,细杏子忙着倒茶,大锤赶紧招呼落座。
田二毛还没坐下,从荷包里掏出一包烟抽一支双手拿着给大锤,大锤说他早就戒烟了,随即两人聊天。田二毛不断地夸天栩考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人也长得潇洒,说天栩和梦菲真是天生的一对、地生的一双,随后又说大锤的单位好、人缘好,说到这细杏子接过话茬说是他二毛细佬说得好,问他那么个大忙人怎么有时间过来坐坐。田二毛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年的茯苓行情好,他收了一两吨干货,还想收一些,现在手上的资金紧张,想找大锤帮忙搞七八十万公积金贷款周转一下,他把茯苓卖给亳州的大老板出口,冬至不过年里,随后就还。田二毛刚说完,就望着大锤等他回答。大锤说这个事真有些难,边说边把额头的头发往脑后拂了又拂。“这个忙你帮到了,我田二毛往后还要好好的感谢你,到老了还会记得你的。”田二毛还没说完,把胸脯一拍,随即起身告辞,并说过两天再联系大锤。大锤要田二毛把提袋带回去,两人在门里拉拉扯扯好一阵子,田二毛坚决不肯,并说带一点东西是一点小心意,无论如何要大锤收下。说时迟、那时快,他扭开门把手闪身出门,顺手关上门走了。大锤摆摆头,把田二毛带来的布提袋解开一看,说是两瓶茅台和一条很贵的烟,招呼细杏子不要动,随后提到书房里放着。但第二天早晨他出门去上班,把田二毛带来的布提袋提出去了。
第二天晚饭后,细杏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织毛线衣,大锤戴上平时不很戴的眼镜,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忽然,客厅的电话机响啦,细杏子去接听的,大锤扭过头朝客厅里边看边听,没出房门。“哦!二毛细叔啊……天栩他爸退给你了啊?他不收别人的东西,你让我做他思想工作,那也做不通,他几多年一直是这样的……”细杏子和田二毛在电话里说完,也没对大锤说啥,依旧回到沙发上。
转眼到了国庆节前的第四天,西北利亚的寒潮来得比往年早一些。不晓得老天爷唱的哪一曲,到了晚上气温大跳水,简直是断崖式降温,细杏子说好冷没去跳广场舞窝在屋里看电视,大锤依旧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细杏子看完两集电视剧,去书房又要大锤想办法帮案坛儿办理公积金贷款,还说案坛儿答应得稳稳当当,一定给两三万她和大锤,正好把这笔钱留着给天栩结婚用……还没说完,细杏子的手机响啦。
“哦!天栩啊!?梦菲呢?……为么事啊?你慢慢说。”听到天栩从汉口打她手机,细杏子脸上立马“多云转晴”,笑眯眯的,但不一会儿又“起乌云了”,并且马上又是杏眼圆睁。“出岔了,真岔了!!”“大锤啊大锤!又是你做的好事,你真有点能耐呢!” 细杏子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气得脚果蹬,由刚才的杏眼园睁变为哭丧着脸,边说边把手机往茶几上一丢,手机滑落到一两尺外的地面上,她也不去捡,坐在沙发上发呆。大锤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问是何事,只是抓着头,又把额头的头发往后拂几遍。
过了好半天,我劝细杏子不要着急,说说到底是么回事,也好想个办法。细杏子说天栩傍晚下班后打几次梦菲的手机,她不接听,后来回了个微信信息说“你爸太那个了,我的二毛细叔和我妈都要我分手。”
接着,细杏子埋怨家里经济条件差,天栩谈几个女朋友都没成功,快三十岁了婚姻大事八字还没一撇,还怪大锤不着急。这次天栩好不容易谈上梦菲,又让大锤搅黄了。最后,细杏子叉着腰站在书房门口,要大锤老实交代到底是么回事?细杏子这么一闹,大锤再没心思写写画画了,走出书房闷坐在沙发上,拿着玻璃杯,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半天不做声。
说起梦菲,思绪又一下子把我带到端午节前一天。
记得那天下午,天栩带着梦菲头一次上门,梦菲跟在天栩后头,拉着天栩的手,一进门没等天栩介绍完,就喊我奶奶,脸儿一笑就像盛开的桃花儿一样,我喜得合不拢嘴。进门没一会儿,她就剥她带来的香蕉我吃,吃饭时还给我剥开热乎乎的粽子,那一两天她和我、和细杏子都有说有笑的,即乖巧又贴心,我这个老奶奶喜得两三天像喝了蜂蜜一样。这还不说,她和天栩一样都是读了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也在汉口上班,和天栩上班的公司离得不远,她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她爸是县城这里搞房地产生意的老板。总而言之,梦菲真是个好姑娘,也难怪细杏子责怪大锤。
“你快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细杏子烦燥得吐沫星子直喷。
大锤叹一口气,随即开口了。他说田二毛来家里的之后第三天,到办公室去找他,还是想搞百把万公积金贷款出来,出门前留下一个3000块钱的红包,顺手关上门随即快步走了。大锤还说,当天天煞黑,我们三人吃过手擀面,细杏子忙着去跳广场舞,他就骑摩托车去田二毛那里了,田二毛还说平时细杏子把家里钱管得紧,这点红包就算给大锤做零花用,反正细杏子不晓得这事。但最后他坚决退还了,临走时他和田二毛打招呼,田二毛气鼓鼓地说“看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
“你办的好事!你真有点能耐呢!你赔我八百块钱的车票、门票。”细杏子烦燥得又是一个“苦瓜脸”。大锤一头雾水,问细杏子是怎么回事。过了老半天,她说在网上订了四张车票、门票,说是原打算等国庆节天栩和梦菲回来,她和大锤一起四人去大别山地质公园玩一趟,并打算提前两三天招呼大锤把单位的事安排好,免得忙着去不成,哪晓得现在全泡汤了。
“我跟你结婚三十多年了,没看到你给我买过一件三百块钱以上的衣服。你看我娘屋里铜锣坳村的黄老黑,在上海架模板、搞建筑,一年搞十几万,她媳妇没做什么事光料理女儿读书,还穿金戴银的,我就连铜的铁的耳环、项链都没有一个。” 细杏子埋怨着。
“只要是单位的资金,我不违纪违规使用,这是我一贯的原则。何况‘八项规定’出台后,组织上的要求更严。我俩日子过寒酸一点,但也安稳些,不怕纪委的找我……”
后来,细杏子拉大嗓门给大锤下最后通牒:“打灯笼都难得找到梦菲果好的姑娘。如果你不帮田二毛搞到贷款,造成梦菲与天栩分手了,我就跟你离婚,让你爷儿两个都成为光棍。”
“离就离,但是违纪违规给田二毛放公积金贷款,坚决不行!”大锤果断地回答。
“就你说的有道理,是吧?”“我端的是公家的饭碗,就要服从公家管。”“就你狠,六亲不认。”“我就是果狠”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越气越争,越争越吵,越吵越凶,我出房来劝也不管用,后来两人还说了些粗话,差一点就要骂娘骂老子,争吵中大锤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把手上的玻璃杯往桌上一捶也捶破了,细杏子气得把沙发上她还没为大锤织完的毛线背心扔到桌底去了,之后还大声哭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怨气、愤恨、委屈、痛苦都发泄出来。说实话,自从细杏子嫁给大锤后,我几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之后我又劝两次才劝住,细杏子气得跑到城南她哥嫂家去了没回来睡,第二天就回娘家父母那去住着不回,我劝大锤去接回来,他也犟着不去。到了第四天,恰好星期六,在我的劝说下,大锤才去接细杏子。听说刚开始大半天细杏子一直不同意回来,直到天快黑了大锤说他想到一个办法,两人夜里快八点才回到城关屋里。
国庆节那天,县城这里天没亮就听到多处放烟花鸣鞭炮,两三条主街上人多车也多,车子似乎比乌龟爬得还慢。大锤一大早就去买些葱油饼、粉丝包子等等回来,细杏子和她同事们逛街去啦,大锤邀我去喝寿酒,我也没问喝谁的寿酒叫他自己去。
“老娘,这都是杠子爷爱吃的。今天杠子爷大寿,你不去?”“哦!是的!那我去,那我去!”我娘儿俩边说边装着东西准备回农村老家。
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杠子爷也八十五岁了。大锤开着摩托车带着我,搞半天好不容易才开出县城。一路上,杠子爷和过去的那些事,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怀大锤八个月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饿得简直要吐黄水,大锤他父亲整天急得哀声叹气。一天中午,小队集体劳动散工等其他人都走啦,杠子爷和大锤他父亲兄弟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各自到小队的芋头地里爬出两个芋头,然后埋到火粪堆里烧熟带回我吃。这一切被山岗上护林员看见了,随后告了密。
“不是我家门哥偷的,是我一人干的,跟他无关。”第三天中午,村支书、民兵连长几人来塆里调查这事,大锤他父亲差点说出来是他两人干的,但杠子爷始终站在大锤他父亲前面,用他那一堵墙般的身躯遮挡着大锤他父亲,全包揽了过去,坚决说是他一人偷的芋头。
当天下午,民兵连长带几个人把杠子爷捆起来,扭缠中杠子爷舍不得身上那件破布衫被撕破,央求脱了下来扔给大锤他父亲。后来把他押到村民大会台上,民兵连长用火药线(炸山石筑土炮用的导火索)狠命抽打,每抽打一下,台下的我痛得眼睛眨一下,还肉一紧,我身旁大锤他父亲干脆扭过头去不敢看。一眨眼功夫,杠子爷光着的上身一道道血印清晰可见,但他咬着牙额头上冒着青筋却一声不喊,台下的乡亲们都不好说什么,都为杠子爷捏一把汗,后来还扣了他家三个月的口粮。从那以后,杠子爷的话似乎少了些,但感觉他头发更加根根直立,有空时总爱一脚踏在稻场边的石磙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自己种的旱叶子烟。
现在想起来这档子事,我鼻子还酸酸的,喉咙里还硬硬的像塞着什么东西。
大锤从开始学说话、学走路时,杠子爷有空就逗他玩,就连他那时爱唱的“黄鸡公儿尾巴拖、三岁的伢儿会唱歌”都是杠子爷教的。他四五岁时,看见小队稻场边的大石磙别人都抱不动,只有杠子爷抱得起来,就特别羡慕杠子爷有本事,后来就跟杠子爷练马步、学打拳。大锤读小学那几年,杠子爷那一本本的《三侠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别人都借不走,唯独只有大锤借得出来看了又看。在老家那一带乡亲们的印象中,杠子爷与大锤,可以说是师傅与徒弟、老师与学生,也像是忘年交。
高中毕业时,大锤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师范学院,成为我们那高山岗村唯一的大学生,杠子爷第一次为他竖起了大拇指,说他“有点能耐”。大学毕业后,大锤回乡从教不几年就当上校长。后来又被乡领导看中,调去当办公室主任。再后来,他当上副镇长、镇长、书记、公积金中心主任。每一次职务变动,大锤不仅没犯事儿,还给周围的干部群众留下了好印象,因此,每次岗位变动后,杠子爷每次都为他竖起大拇指,并总是说他“有点能耐”。
摩托车跑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开到塆前的山岗上,大锤加大了油门,老远就看到杠子爷站在门口望着,他边开摩托边喊“杠子爷!杠子爷……”杠子爷快步走到稻场边,嘴里也喊着“大锤!大锤!今天这个日子你们又回来啦?”
“杠子爷,这里面都是你爱的,这个播放机,可以播很多鼓书、秦腔、沙家浜……”进门后,大锤把一大袋祝寿礼物塞到杠子爷手上,叔侄俩有说有笑。虽说才一个多月没见面,却像好久没看到一样。
“哦!果个事啊?好办!梦菲她妈、她二毛细佬的话,我去说他俩会听的,我是二毛的干爹,他父和我是一个班睡一个床铺的战友。” 杠子爷把其他客人凉在一边,和大锤在堂屋里说这扯那。
十多天后,杠子爷到县城买小抽水泵儿,来家里带来些红芋头、土鸡蛋,并告诉细杏子、大锤说孟菲她妈已经答应了,目前只是田二毛还在犟着不松口,细杏子喜得拉着杠子爷不让走,硬留着他吃午饭。
下午一点多时,细杏子提前去上班了,大锤和杠子爷还在厅里有劲地闲扯。突然,杠子爷嗓门大大的,和大锤在客厅里争吵起来。“你翅膀硬了,能干了,我的账你都不买?”“杠子爷,你莫怪,你说的其他事我照办,这个事确实令我为难。”“我生日那天你带给我的东西,哪天我都退给你,以后莫叫我杠子爷!”“你读小学时,把我祖传的菜绿色玉石嘴烟杆搞断了,把我的唢呐儿玩坏了,都赔给我……”“你说赔多少钱我就赔多少,要得不?”“不行,不要你赔钱,我要我那原汤原汁的东西!”
我从阳台回到厅里,只见杠子爷脸红脖子粗,之后气得把头扭到一边,根本不看大锤一眼。杠子爷认准的事,一向是说一不二,犟劲上来了,九头牛拉不回,我也不好多劝,随后他头也不回走啦。
大锤向我解释说,细狗儿打算在县城的东河边嘉城名居那里买房,还差三十万,杠子爷要大锤想法子给细狗儿搞点公积金贷款,大锤说细狗儿不是公积金贷款发放对象,不符合条件,这事不能办。哎!杠子爷老来得子,细狗儿是他五十一岁时出生的,就这么一个独生子,加上杠子爷一向待大锤那么好,大锤说这事不能办,也难怪杠子爷生气啊!
杠子爷走后,从下午到晚上,大锤焦头烂额,闷闷不乐。
晚饭后,细杏子到她嫂子那边去了,大锤对我说,他到住房公积金中心之后半把年,实行了改革,比过去管得还紧些,无论是取公积金也好,还是办理公积金贷款也好,都必须有他和单位分管领导盖章签字,财务人员才取得出来资金。也就是说,每提取一笔公积金、办理一笔贷款,起码有三人以上晓得情况。他还说,虽然管得紧,但他也想到一个法子,可以安排分管主任和具体办理业务的人员,帮二毛把公积金房贷搞出来,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查出来了,不仅我会受查处,还会连累分管主任、业务人员,更主要的是败坏了公积金中心这个单位形象。“刚开始我也想了一个法子,能帮细狗儿搞出公积金贷款来,但是那样做,就不是你做娘的意愿,也违背了我遵纪守法的初心。”大锤接着说。
是啊,大锤参加工作那天,我把他送到塆前的山岗上,临别时,我把煮熟的六个鸡蛋塞给他,反复告诉他要记得穷苦人的出身,为人做事要对得起良心,犯法的事坚决不能做。这些年来,大锤做到了,在这节骨眼上,我也不好劝大锤帮细狗儿搞出公积金贷款。
十月底,天栩又打细杏子的手机,说是如果梦菲嫁给他,田二毛不仅要和梦菲他爸断绝兄弟关系,以后梦菲他爸搞地产开发,他再也不利用他的战友情去帮跑规划手续了。之后几天,细杏子又和大锤做翘,不仅不爱搭理大锤,还不和他一个床上睡,说归根接底还是怪大锤呆板,如果大锤把案坛儿、田二毛和细狗儿的贷款都想点办法放出来,就不会得罪一圈子的人,天栩和梦菲也就顺理成章结合为一对不会多那些曲折。
没过几多天,院子里的那颗银杏叶子越来越黄了,偶尔秋风摇曳,还随风飘荡落了些。
直到尤松劲局长被纪委带去了,细杏子看到大锤没事儿,对大锤又慢慢好了些。
尤松劲被抓走不到十天的那个周末,梦菲他爸打电话大锤。
“什么?你给我一百万借给案坛儿、田二毛和细狗儿?不可能吧?为么事呢?”听到梦菲他爸在手机里这么说,大锤一惊,简直不相信。看到细杏子和我在一旁吃惊的样子,大锤告诉我俩梦菲他爸说得很恳切。
那天晚上,我也蹊跷,做了一个梦,梦见天栩说梦菲又和他联系上了,下班后常在一块儿,大锤的愁眉也舒展开来了,细杏子又天天晚饭后去跳广场舞,在屋里时不时唱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后来还梦到退休后的大锤、细杏子带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帅锅,周末开着自家崭新的越野车,邀我这老娘一阵到县城东南西北转悠转悠,只见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好楼房,公积金大楼门牌也改成“居民住房综合服务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