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藏书——水土
我必须要写点什么了,不然对不起我手里捧着的这本书。这本取名《爱与同情》的书,是茨威格的长篇小说,张玉书老师翻译的。茨威格是我最崇拜、敬仰的小说大家之一,他的很多作品包括自传我都读过,唯独没有读过这本《爱与同情》。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本《爱与同情》居然就藏在我的书柜里,居然就沉睡了28年之久。
《爱与同情》看上去特别沧桑。肤色暗褐、皲皴,毫无光泽。封面污渍片片,一如老年斑块。拿起来闻闻,除了灰尘之味,已没有了一点书香。特别是与鲜亮的新书放在一起,更显苍老。让我外孙女惊讶的是,《爱与同情》是1983年出版的,居然与她妈妈同岁,而且封底标价才1.39元。我敢说,我那已上四年级的外孙女,根本就没见过三毛九分钱长什么样,买东西,大多是五元十元起步的,且一律手机支付。
其实,像《爱与同情》这样的书,书柜里还有好几本,都是差不多的容貌,差不多的身价。仅屠格涅夫的就有长篇小说《春潮》(1980年版,0.53元)、《罗亭》(1983年版,0.61元)、《贵族之家》(1983年竖版(第六次印刷),0.75元)以及早期的中短篇小说集《爱决斗的人》(1983年版,0.95元);亨利克·显克微支的《十字军骑士》(1978年版,2.55元);有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温泉》(1983年版,0.97元);有斯坦培克的《中短篇小说选》(1984年版,1.06元)以及长篇小说《愤怒的葡萄》(1982年版,42万字,1.85元);有伯纳德.马拉默德的长篇小说《伙计》(1980版,0.66元);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1982年版,2.4元);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序幕》(1982年版,1.5元);有曼努埃尔. 普伊格的长篇小说《蜘蛛女之吻》(1988年版,2.45元);有《印度短篇小说选》(1983年版,1.15元);有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1982年版,0.65元);有井上靖的《北方的海》(1983年版,1.4元);有艾丽丝.沃克的《紫颜色》(1986年版,1.55元);有奥斯奥斯汀的长篇小说《劝导》(1984年版,0.7元)等等,计有二十多册,摞起来两尺之高。我粗略算了下,这么多书,总价不超过25元。
就这区区25元,我也不曾掏过。记得那时我刚从煤矿调机关不久,忽然间“市场经济”成为了热词,从上到下,到处兴起下海经商。机关也念起生意经,不管哪个部门,都谈起创收来。与此同步,机关真刀真枪的开始压缩岗位,精简人员,那些不能带来效益的岗位肯定首当其冲。恰巧,我的隔壁是机关图书室,图书室不但带不来效益,还是消耗效益的累赘(因为图书室不但要购买图书杂志,还得安排两个管理员值守)。所以图书室再没人管了。我得知消息已经是最后一天,那天办公在另一栋楼上的同事跑到我办公室,说你不去挑几本书?一会打扫卫生的就都弄走了。我急慌慌跑过去,图书室已是一片狼藉。大概那些有用的比如电工知识、毛衣编织、写作技巧之类的书都让人挑走了,混乱中,这些个名著被歪斜着抛弃在书架上,于是,我一一捡起来,它们就成为了我的藏书。
把它们归入的我藏书,再恰切不过了,因为我真的把它们“藏”了起来。我虽然数度迁徙,几次搬家,一直都没舍得丢掉这几本“弃”书。但老实说来,我并没有认真的读过它们。这些年,我工作多有变动,随之而来的是事务越来越多,职务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优越,转眼间,二十多年就过去了,直到闲暇下来,蓦然发现,这些廉价的书们,一直满身灰尘蹲在那个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等着我,它们可能为我的忙碌心疼过,为我的拼搏窃笑过,为我的磕绊揪心过,为我的狂妄担心过。因为我真切的感觉到,它们就是我经久考验的知己。
是的,它们就是我的老友。它们个个都带着岁月的印记。扉页处,还一律加盖着单位图书室的公章。虽说图书室依附的那个单位早已改名,不复存在了,但看到扉页上的公章,一下子就让我想起那个年代以及那个年代的辉煌与彷徨。那是个从文学时代急剧蜕变的年代。八十年代,我所在的那家国有企业,连最基层都订阅着多种文学杂志,图书室更是单位标配,文学青年,时髦而又吃香。年代印痕显著的,还有书里夹着的借阅卡片。卡片用硬壳纸做成,表格上分别写有书名、出版社、价格以及借阅人、借阅时间、归还时间。我翻看了一下,这几本藏书里,借阅人数最多的是《爱与同情》,共有24人。他们都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多大年龄?他们当时都在什么状态下读这本书的?有什么想法?他们现在还在吗?都干什么呢?还好吗?刹那间,卡片上那些手写的姓名,在我眼前幻化成了活生生的人。卡片的信息量太大了,我同样没舍得扔,我把它当成了书签,独一无二的书签。最让人生出怀念之情的,还是书里的那些文字。大概是印刷技术有限,书中的字迹不像现在印刷的字清晰,好像都带着毛边,有种月晕的感觉,但内容里绝少有差错,碰不到错别字,也碰不到病句。读着这些满身历史的书,就像把玩着手工老物件,那里面的旮旮旯旯,都经过了匠人的精心打磨,整本书,从头到尾,就像诚实的老农侍弄出来的地块庄稼,田平畦直,堰齐垄顺,壮硕的麦苗里,没有一根杂草。这让人的大脑禁不住的就蹦出“老实”“实在”这些词汇来。
有着如此一丝不苟的态度,我想翻译老师们,定也不会随便把外边的东西译介过来的。好东西才配得上认真。比如我手头的这本《爱与同情》,实在是太好了。我分明已经看见,茨威格这位情感大师,捏着最细的银针,一下一下把人最隐秘的情感,拨弄得纤毫毕现。我一向认为,中国人是含蓄的,尤其是中国女人,尤其是中国女人在爱情方面。可像《爱与同情》(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这样直达情感深处的作品,为什么出在奥地利的茨威格之手而没有出在中国作家之手呢?这本伸向灵魂的《爱与同情》,因直指灵魂,所以它虽然深藏几十年,蓬头垢面,但仍然是鲜活的。我与它再次邂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我觉得它的原名《心灵的焦灼》更好一些(这是另篇稿子中的话题),不知道张玉书老师翻译时为啥给它换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