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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惹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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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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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渡

清晨,花婆婆来到渡口,船夫刚起来,正蹲在河边刷牙。花婆婆叫了一声,王伯,过河。王伯抬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几下吐出漱口水,来啦。

渡船是铁做的,很大,能够开上来一辆小汽车。船身咬着一根钢索,钢索横穿这条河。右侧船舷上安着一个大轱辘,转动轱辘,船即能缓缓前行,虽然慢,但是稳。早些年的渡船可不是这样,木制,双桨,最宽的地方不足一米五。逢上下雨天,船头油光水滑,过河的人上船时要格外小心。那时古河村人多,过河的人也多,木头渡船曾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暴雨天载了十多个人,行至河中,渡船侧翻,尽管船夫和男乘客勉力救人,却仍有一名妇女在混乱之中没有被发现,她喝饱了水,沉在了河底。后来,古河村禁了私人渡船,修了码头,运来这头大铁船,还指派了军人出身的王伯过来做船夫。

“公家的船就是好,结实,稳当。”花婆婆说。

“就是。看这绑在船舷上的救生衣,原先是红色的,现在都被雨洗白了,也没派上过用场。政府说,船老了,明年再换新的,还是这么大。可我看来,这船还能再用个十年。”王伯说。

河对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桦林,过了白桦林是一条拦河大堤,大堤也一眼望不到头。翻过大堤,下坡走不到一里地就到了镇上,到了镇上就能坐大巴去县城、去省城。而古河村在大河这一边,沿河建房,靠水吃水,却也为水所困,镇上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古河来。因此,村里的媒人几乎不给小伙子们介绍镇里的姑娘,可近几年,花婆婆像着了魔,卯足了劲要让镇里的姑娘嫁过来。

花婆婆说话晚,包括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个哑巴。直到七岁,花婆婆的大姐姐出嫁,屋子布置得红红火火,平日里姐姐总是忙里忙外,蓬头垢面,这天穿上干净的衣服,梳洗打扮之后,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花婆婆看着姐姐,突然说了一句:好看。

开口说话的花婆婆从此一发不可收,一张嘴像个精力充沛的孩子,不愿意歇着。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弟弟妹妹时,就跟弟弟妹妹说话;放牛的时候,周围没有人,那就跟牛说话;一个人做饭时,没有活物,就和锅说话。遇见生人,她从不犯怵,主动找对方说话,碰上健谈的,如果都没有紧要事,她能跟人聊上个把钟头。

可庄稼人,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干活时身边有人搭话最好,如果没有人,手中的活计又能搬动,比如择菜、洗衣,她就会拿到有人的地方去,与人说着话,她就感觉手里更有劲了,活也没那么枯燥了。

那时古河村的房屋由土砖建成,顺着河流一字排开,站在门口,往左看或是往右看,就能看到十多户人家在门口做什么。人们总是看到花婆婆端着盆、提着篮找人说话。不到十岁,花婆婆爱唠嗑的事就在村里出了名。

花婆婆爱说话,但是嘴不会碎得让人讨厌,尤其是闲聊的年月长了,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要多说,什么时候要保持沉默。说话的时机、语意表达的程度,她都拿捏得分毫不差。这样优质的聊天对象,惹得别人也喜欢和她聊天。

姐姐出嫁那天,听到哑巴开口说话了,惊得手上的梳子掉到了地上,她尖叫一声,跑出房去。花婆婆听到姐姐在堂屋喊:爸、妈,老幺会说话了!父母和哥哥姐姐都跑进来,逼仄的小屋瞬间挤满了人,都惊奇地看着她。花婆婆给看得怪不好意思,笑着说,爸,妈,哥哥,姐姐。这可谓是双喜临门,那天一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亲友过来见证婚礼时,看到花婆婆开口说话,也是喜出望外。

从那时起,除了爱聊天,花婆婆还喜欢看热闹,尤其是婚礼。听说村里哪家要办喜事,多管多远,只要闲着,她一定要去看,无论熟与不熟,都顺带给人帮点忙,她是吃了来的,就看个热闹,不蹭饭。

花婆婆有个要好的姐妹,叫朝英,比花婆婆大上两岁,性格内向,脸皮子薄,花婆婆都出嫁了,肚子都显了,她还是待字闺中。倒不是父母不上心,已经催了好几年了,朝英总说想多陪陪父母。眼看姑娘大了,父母急眼了,骂了她一顿,朝英大晚上的跑出来,哭哭啼啼地敲开了花婆婆家的门。两人坐在河边,月光洒下来,波光粼粼。

“是不是你爸又催你了?”花婆婆问。

朝英没答应,仍是哭。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花婆婆说。

朝英哭得更厉害了。

花婆婆瞧她模样,寻思,平日里偶尔聊起婚嫁,这姑娘只是脸红,没有无所谓的神情,应该也是想嫁人的,人虽然外表柔软,但内心刚硬,不至于挨顿骂久哭不止,肯定是有别的事了。

花婆婆灵光一闪,说:“朝英,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朝英止住哭声,好一会,开口说:“罗家老四。”

“罗老四?”

“嗯。”

“罗老四人勤快,模样也俊俏,跟你倒是般配的一对。——那你跟你妈说啊?”

“我……说不出口。”

“唉。你呀,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那你哭什么啊?”

“昨天,我看到杨婶娘去他家了。”

花婆婆知道了,杨婶娘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媒人,去年,她现在的公公就差了杨婶娘来她家提亲。村里哪家小伙子想娶妻了,哪家大姑娘要嫁人了,大多会请长辈去找杨婶娘。不过杨婶娘在给人介绍对象时,不以门当户对为准,也不以是否般配为准,她首先考虑的,是怎样的配对能让自己捞到最多的好处。花婆婆的丈夫说,结婚时,他给了杨婶娘两角钱的红包。为这事,花婆婆没少数落丈夫。

翌日清晨,花婆婆起床,走到上午十点才来到罗老四家里,她想要撮合朝英和罗老四。与罗老四父亲交谈时,也不寒暄,因为时间紧迫,指不定杨婶娘什么时候就过来;也不探口风,罗老四对杨婶娘介绍的姑娘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让罗老四认识朝英是她势在必行的事,因而她开门见山,说要给罗老四说个媳妇。从早上一直谈到中午,花婆婆舌灿莲花,将朝英的好和不好悉数讲述出来,将罗老四和朝英婚后的生活也描绘出来,罗老四父子就看到了朝英活生生站在眼前,看到了一对相互扶持、偶尔吵闹的夫妻真实的生活。罗老四也不是没有见过朝英,只是两家虽同在古河村,但相隔甚远,平时很少打照面。花婆婆这么一说,罗老四表现出强烈地要与朝英见面的意愿。花婆婆答应下午安排他们见面。

到了约定时间,罗老四来到花婆婆家,不久朝英也来了,花婆婆让两人去她房间谈。她则坐在门口洗衣服。洗了一半,听到脚步匆匆,抬头看到杨婶娘正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劈头就问:“花侄女,我给你做的媒,你倒好,搅合了我的好事,这是什么道理?!”

她说话声很大,引得邻居和路人侧目,罗老四和朝英也从房间出来,花婆婆回头,笑着冲他俩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接着聊。然后花婆婆走到杨婶娘面前,拉着她的胳膊,赔着笑脸说:“婶娘,确是侄女儿的不对,实在是朝英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姐妹,她看上了罗老四,我就给她牵线搭桥。就这一次,您大人大量。”

“婶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事你可以跟我商量,没有谈不成的事。可你不打招呼,就在背后捣鬼,也太没家教了。”杨婶娘骂道。

花婆婆闻言怒气横生,不过这事确实是她的不对,她强压怒火,继续笑着解释:“村里谁不知道,您就是月老在世,今天做媒,明天就多了一对新人。实在是事出紧急,我只好先斩后奏。本想着等他们见了面,我再到您府上,郑重赔个不是。”

“我现在来了,也不劳你再跑一趟,你要怎么赔不是?光耍嘴皮子吗?”杨婶娘说。

花婆婆心想:总算说到正题了。您稍等,她说了句,然后去屋里拿出一个用荷叶包着的东西,说:“婶娘,这是我刚剥的豆子,请您尝个鲜。”

“谁家没有豆子,你就这样打发我?我真是瞎了眼,你丈夫出手那么阔绰的人,我怎么给他说了你这么个抠门的婆娘。”斜乜着眼,看到花婆婆微显的肚子,杨婶娘又骂道,“一毛不拔,小心传染给孩子,生出来没屁眼。”

花婆婆打从会说话起,就没跟外人红过脸,而这次杨婶娘一再得礼不饶人,盛怒之下,她举起手来,招呼围观的众人,大声说:“从今天起,我要做媒人,谁找我做媒,我一定尽心尽力找最合适的,成了,我分文不取。”说完,看也不看杨婶娘,转身走进屋,关上大门。杨婶娘气得直跺脚。

朝英和罗老四要结婚了,罗老四放倒了几棵树,请花婆婆的丈夫打了几样木制家具,家具打好,花婆婆对丈夫说:“我姐出嫁的时候,不化妆,没有嫁妆,也不要彩礼,摆一桌酒,还不见荤腥,隔壁三家过来热闹热闹,婚也就结了。这才几年,咱们结婚非得置办家具才行。”

花婆婆成了媒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做媒这种事,谁都可以做,但谁也不会轻易做,能够成就一段好姻缘,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铸成一段孽缘,指不定会被人怎么在背地里甚至当着面咒骂。好似杨婶娘,让几十对青年男女成为夫妻,走在村里的泥道上,碰上了,有人热情地喊她婶娘,却有更多的人寒着脸,一声不吭从她身边走过。因此,花婆婆肯做媒,不收好处费倒是其次,人们看重的,是她承诺会给要婚嫁的男女找个好对子。不过虽说花婆婆爱与人打交道,人脉广,人缘好,但那时她毕竟年轻,只有少数人会请她做媒。花婆婆识人准,知道熟识的小伙子大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于是跑了村头跑村尾,磨烂嘴皮给他们找心仪的对象。

村里的一长溜的土坏房换成了砖瓦房,开始有人在结婚时买黑白电视机,转眼花婆婆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媒人,促成了一百多门亲事。一百多对夫妻,都和和气气地在过日子,当然,有时也免不了小吵小闹,鲜少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真遇到那种情况,亲友就叫来花婆婆,吵架的夫妇都卖她面子,她再苦口婆心地劝导,过不了几天,小两口重归于好。

花婆婆的媒做的好,那些原本有着年纪轻而难以成事的观点的人开始对花婆婆刮目相看。有些老人专程来到花婆婆家,先是说些不紧要的话,末了,让花婆婆帮他们留意他们孙子孙女的大事,花婆婆忍不住在心里笑:那些孩子还不到十岁咧。那时花婆婆在村里的碎砖路上走,一路都有人喊:“花嫂子,还没吃饭吧,来我家吃饭。”“花婶娘,这是去哪?”“花姑姑,买菜回来啊。”唯独杨婶娘看见她时,会摆着一副臭脸,花婆婆只当没看见。这些年来,极少有人找杨婶娘做媒,即使做成了,她收到的红包也很小。前两年,村里有个外出打工的人,赚了不少钱,和一个外地女人好上了,于是跟他老婆离婚。是杨婶娘做的媒。被抛弃的女人一日路过杨婶娘家门口,突然歇斯底里地骂开了。

最初,花婆婆做媒只是一时意气,要和杨婶娘对着干,可看到那么多青年男女在她的撮合下成双成对,她感到莫大的甜蜜和满足。后来,她就是喜欢上了做媒。

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道上的碎砖全被起出来,路面重新压实,再铺上碎石、石粉,最后浇上混凝土。花婆婆和丈夫本想进城务工,恰好村里兴起了盖楼,盖楼需要木匠装模,花婆婆和做木匠的丈夫一拍即合,决定留在老家装模。之后二十年,陆续有砖瓦房被推倒,二层、三层,甚至五层楼房在废墟中拔地而起,可是房子建好了,却不怎么住人。花婆婆常常拉着装满木板的板车在路上走,一路过去,极少看到人,一扇扇森严的大门紧闭,没有人声,只有蝉鸣、鸟叫、风声和雨声。年复一年,朱漆的大门淡褪了颜色,白色的瓷砖在风雨中逐渐泛黄。杨婶娘老了,早就不做媒了,她常常独自坐在门前的阳光下,眯缝着眼无精打采,一旁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花婆婆路过,杨婶娘会睁开眼,眼里有了精神,没有了怨恨。但她们只是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盼到春节,乡亲们回来了,可是与他们聊天时,他们说的话,花婆婆开始不懂了。她成就的那一百对多夫妻似乎没有以前融洽了,有好几对竟然离婚了。她走在路人上,还是有很多人向她打招呼,也有人像是没看见她,默不作声地与她擦肩而过。仍然有人请她做媒,她仍是尽心尽力,可她看人似乎越来越不准,纵然做好了媒,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心里打着鼓,忐忑地企盼他们能够和气地过日子。

花婆婆六十多岁时,新长成的小伙子开始说媳妇,可是村里的女孩却没有那么多。很多小伙子在冬月就回到老家,直到正月才进城,两个月的时间,条件最好的小伙子也只能相亲十多次,比不上部分姑娘一天相亲的次数。让花婆婆纳闷的是,以往做媒,同一个人大部分安排两三次相亲就成了,现在却有相了十多次还不成的。这个人就是小罗,朝英和罗老四的孙子。

小罗生得眉清目秀,初中时曾经有女孩在他的课桌放过粉红色的信。他不怎么爱读书,初中没毕业就随父母去南方城市的制衣厂打工。成年后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不过那时的小罗觉得找女朋友不废吹灰之力,就没怎么在意。过了第二个本命年,小罗想要结婚了,却发现找女朋友突然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好容易跟一个女孩恋爱了,一谈婚论嫁就不了了之。无奈之下,从未想过要相亲的小罗让奶奶去找花婆婆。那年小罗二十六岁,相了十多个姑娘,都是见了个面然后没有了下文。

纵然如此,村里还是有人办喜事,人们渐渐看出了门道,结了婚的小伙子,都是独生,有车,有房。接下来的几年,村里的小汽车越来越多,常常有鸡、鸭、狗被车轮辗过,就有妇人追着车骂:“怎么开车的?长没长眼?赔钱!”

过了一年小罗也买了车,虽然不是好车,却也给他的相亲结果带来了质的变化,有户人家答应将姑娘嫁给他。小罗一家人高兴了一整天。次日,花婆婆来到他家,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花奶奶,劳烦您了,快请坐。”朝英搬过一把椅子,喜形于色地说。

花婆婆脸色凝重,没有坐下来。

“怎么了?”朝英问。

“十万。”花婆婆说。

“什么?!”朝英难以置信地说。

朝英家的楼房新盖不久,今年又买了车,已经是四处举债,哪里拿得出十万。就这么一耽误,这事又黄了。不到半个月,那家的姑娘嫁给了别人。那天花婆婆没有去看热闹,而是来到朝英家里,朝英老泪纵横,小罗坐在角落里,脸色阴郁,一声不吭。

花婆婆抚着她老闺蜜的背,说:“小罗的事包在我身上,无论如何我也要给他找个好媳妇。”

大年三十,古河村习惯中午一过就开始吃团圆饭,花婆婆家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饭菜,儿子在天地国亲师位点燃红烛,上了香,又在门口放了鞭炮,然后回屋来关上大门。祖孙三代落座,欢笑着准备吃饭。突然一声巨响,大门被踹开。

“老太婆,你做的什么媒?我看你是在作孽!”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大声喝道。

花婆婆去年给这个中年男人的儿子做过媒,媒做成了,他的儿子在去年结婚,不承想才过半年,他儿媳就吵着要离婚,不依不饶,折腾了半年,终于离了。前些日子,离婚不久的儿媳嫁到了镇里。一刻钟前,中年男人在家吃着团圆饭,家人都冷着脸不说话,中年男人想到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赚的钱,全都用在张罗儿子的终身大事上,现在却人财两空,他恼恨儿媳的为人,想到她是花婆婆介绍的,怒气有了宣泄点,他将碗往桌上重重一顿,气冲冲地跑到花婆婆家门前。

“说什么呢你?我妈为你儿子的事跑前跑后,没要你一分钱。是你家不争气,留不住人,怪得了谁?”大过年的家门被踹,是可忍,孰不可忍,花婆婆的儿子一拍桌子,起身骂道。

“说谁家没本事呢?”

“你家!”

中年男人冲进屋来,花婆婆的儿子迎上去,将他推出屋来。他们刚才的吼叫声盖过了鞭炮声,邻居们闻声出来,看到两人扭打在一起,几个男人跑过来拉开他们。有两人架着中年男人,边拖着他边说:“人吃团圆饭呢,有事过完年再说。”

“花老太婆,别做媒了,免得祸害人!”中年男人被架走时高声地喊。

从中年男人来到家门口,直到离开,至死至终,花婆婆一句话没说,也没有起身。看到儿子回来,花婆婆这才开口,笑着招呼他吃饭。她像没事人一样和家人吃饭,看到大家神情郁闷,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派上了用场,将压箱底的笑话故事抑扬顿挫地讲出来,逗得大家喜笑颜开。吃完饭,花婆婆说有点累,想要休息,独自一人去了房间。

到了夏天,村里阳光明媚,冷冷清清,花婆婆在村里闲逛,看到杨婶娘抱着一捆新割的大豆树,正步履蹒跚地在前面走。花婆婆走到她身后,默不作声地从她腋下接过,一路无话,到了杨婶娘家,花婆婆帮她剥豆子。

杨婶娘说:“我家的豆子今年种的不好,好多瘪壳的。”

花婆婆一怔,然后笑着说:“明天我给您送点过来。”

剥完豆,花婆婆回家,临走时,杨婶娘说:“花侄女,别做媒了。”

“好。”花婆婆说,“给小罗说上媳妇就不做了。”

到了年底,小罗回来了,这一年他仍是回得早,仍是准备相亲。似乎是受到了那个改嫁的女人的启示,有姑娘的家庭恍然大悟,古河村的条件再好,离外面的世界总归是隔着一条河,于是他们的眼睛抬得更高,飞过门前的河,越过河对岸的大堤,望到了镇里。这样一来,村里小伙子们的处境更艰难了。

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村民们一筹莫展,都没了辙。花婆婆却在一天上午,包上蓝色头巾,去了渡口。一连几天,花婆婆得空就去镇里。某天晚上,花婆婆找到小罗,让他抓紧打扮打扮,跟她去镇里。在路边闲聊的人们看到这一幕,明白过来,不禁称赞道:

“还是花奶奶有办法,居然想到去镇上找女伢。”

“让镇里的人答应相亲,花婶娘真是了不起。”

姑娘叫倩子,比小罗小五岁。初次见面,他们在房间谈了不到十分钟。不止是小罗,小罗家人及花婆婆都认为这次又没戏了,一来小罗家人习惯了失败,二来对镇里的姑娘他们也没抱太大的期望。第二天花婆婆例行公事地去讨信,结果是,对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这唱的哪出?”朝英问。

“还是镇上的人开明。倩子爸妈尊重女儿的决定,倩子说小罗人不错,只是还不够了解,要多些时日才能决定。”花婆婆说。

“多久?”朝英问。

“起码……一年吧。”花婆婆说。

“倩子也在微信上跟我说了,先交往,再谈婚论嫁。我觉得挺好。”小罗说。

花婆婆隐隐担忧,她做媒多年,相亲的男女要么不成,要么很快就结婚了,没有遇到过先认识再做决定的情况。

“也许这是年轻人的想法吧。”花婆婆这样想到。

小罗和倩子外出打工了,他们各在各的城市,小罗只要有时间就会给倩子发微信,嘘寒问暖。倩子想要吃什么,他都会给她叫外卖。厂子淡季的时候,他曾坐火车去了倩子的城市找她,见面之后,小罗发现尽管他们在网络上已经是熟人,可在现实里还是那样拘谨。他都这么想,倩子更是这么认为,于是说好的一年又拖了一年。两年来,小罗全身心都放在倩子身上,花婆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问他们关系怎么样,得到的答案总是“挺好”“还行”,花婆婆就叮嘱他加把劲。

最终倩子决定嫁给邻镇的一个小伙子。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花婆婆在小罗家和朝英闲聊,她们在等小罗回来。小罗下午就去镇上找倩子了,出发之前,花婆婆让他无论如何也要问出倩子的决定。晚上十点,小罗给他的奶奶朝英打电话,说他正在河对岸,船夫应该是睡下了,无人渡他过河。朝英划着自家的小木船去接小罗。

他们俩一进屋,花婆婆就迫不及待的问:“答应了吗?”

小罗不说话,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她要嫁给别人。”朝英狠狠地说。她那么温和的人,此刻怒不可遏,忍不住对倩子破口大骂。

花婆婆一跺脚:“我去她家,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花奶奶,您费心了。这媒就不做了吧。”小罗说。

“得做。”花婆婆说。

“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吧。”朝英说。

“这事不能耽搁。”花婆婆说。

“那让小罗跟你去?”朝英说。

“不用,他去帮不上忙。”花婆婆说完,走进夜色之中。

转钟时分,花婆婆才从倩子家出来。倩子父亲要送花婆婆过河,花婆婆婉拒。她从镇里出来,往大堤上走,夜空一弯残月,月光暗淡,路两边的树影婆娑,影影绰绰,这个她从小就熟悉的地方,现在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切。她年近七十,回首往事,最欣慰的就是撮合了两百多门亲事,朝英、朝英的儿子,都是她做的媒,做媒是她最拿手的事,可是到了朝英的孙子,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无能为力。

到了渡口,她看到河对岸还有不少人家亮着灯,要是在以前,到了这个点,整座村子都该瞎了。

“我老了,一辈子呆在村里,没有见识,很多事看不懂、也想不明白了。也许是不该再做媒了。”花婆婆心想。

朝英家的小木船停在河边,这是花婆婆在两小时前划过来的。花婆婆走上木船,竹竿往河岸一点,船往河心荡去。

“可倩子爸妈没有把话说得那么死,事情可能还有转机。如果再努努力,小罗或许还有希望。”花婆婆这样想着,手里生出更多力气来,船也划得更快了。

夜色朦胧,难以视物,花婆婆只是觉得河岸近了,却不知道准确的距离,她停下手来,船向前方滑去,然后重重撞在河岸上,船身猛烈一晃,花婆婆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向斜后方歪倒,掉进了河里。

去年花婆婆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她载着朝英去村头买菜。花婆婆开得很慢,但仍然比走路快得多。朝英说:“以前去村头要走半晌,现在半小时就到了。”

花婆婆说:“是啊,现在什么都快了,但很多东西反而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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