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奶奶,在我的记忆中,是少得可怜的,只能从亲人断断续续的口中、我儿时短暂的印象拼凑大概的模样与形象。她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以致于历史对她也充满了吝啬之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对于一个普通女人,尤其对于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农村普通女人,时间、历史、岁月对她吝啬到了仅仅只愿意留下她的一个姓。在一百一十年前辛亥革命后不久出生的奶奶,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的时候,墓碑上显眼之处镌刻着简约的符号:黄汪氏。名字是没有的,姓氏也是排在夫家后的第二位,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血管里流着一部分汪氏家族的血液,我不清楚这是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是否是伯伯们及父亲忘记了他们母亲的名字,还是那时的风气风俗只容许一位老太只留下姓氏,或许是其他无人知晓的缘由。总之,历史是如此的小气,个人在浩瀚的海洋中,只是微弱的一滴,随时干涸或走在干涸的路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能在岁月的流逝之中剩下些什么琐碎来。
作为旧式的农村妇女,裹脚缠足在奶奶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正如作家杨杨在《小脚舞蹈——滇南一个乡村的缠足故事》所言,“许多村庄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奇妙的缠足史”。奶奶个人的历史,也是一部微型的缠足史。奶奶那备受摧残早已变形没有一丝血色的脚,我是见过的,我也见过她把她小如粽子一般的脚如何缠上又如何解下。长了又长的,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布,一遍又一遍从她一对形似三角体的已经不能称之为脚的,丧失大部分功能的器官上,缠上解下,解下又缠上,周而复始,无限循环。我曾经好奇疑惑心疼地问过奶奶一连串问题,“为什么要把脚包成那个样子?”“包成那样不难受吗?”“不会影响你干农活吗?”“洗脚不麻烦吗?”,而我似乎从未得过什么准确的答案,她心理或许明白,或许更多是不明白。那时候的黄龙还是典型的农村风貌风物,还不叫黄龙社区,还没有划入县城驻地的镇现在的街道管辖,与城隔着的几百米,县城与农村泾渭分明,工人与农民楚河汉界。那时候的村与县城之间,还留有大片大片集中相连的肥沃土地,长着色彩斑斓的蔬菜瓜果,蛙声一片,蚊蝇成群,田埂上长满了野草,开遍了野花,茂密茂盛的根、叶、杆径延伸到了清澈见泥的沟渠里,淤泥上面有鲫鱼、花鲢鱼、虾,里面躲着泥鳅、黄鳝,有时甚至会出现水蛇。那时候村上劳作的农民比拼的依旧是体力的大小,锄头、镰刀还是千百年来常见的农具。那时候裹小脚的,也不止奶奶一人,邻家的,邻村的,都是有的,都是一群一群的,一伙一伙的,是一辈人的集体行为,是一个集体或几个集体的集体记事、集体仪式。集体的事,不一定能找到确实的理由,这个确实的理由也不一定是存在的,更多是模糊的未知的不可言说的。
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指出:“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正如此,归属感,是我猜测为什么奶奶及一个集体裹脚时首先涌出的词,所谓的“归属感”,不过是在苦难的生活上又添加了一剂毒药。这剂毒药,似乎毒效有限,至少表面上看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作家杨杨发现,“在更早的年代,小脚老太太们还下田薅秧、上山炼钢铁,在田里车水,在马路上蹬三轮车,凡是男人们能干的事情,她们都能干。”杨杨的故乡在通海县六一村,与我的故乡黄龙村相隔不远,六一村有的,黄龙村必然也是有的。这些不容置疑的伤害、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实、这些不可辩驳的历史使我深信不疑它们共同诠释了奶奶要强、不比别人差的个性,即便在我能记住事情的年纪,奶奶已经老了,不再干什么重活、农活,我依旧深信不疑她的努力、顽强与坚持。小脚老太太们能干的事情、男人能干的事情,她一样也干得来、干得好。
是的,奶奶始终是以一个强人的形象占据着我的心房的,尽管在她离世时,我的年龄还只是六七岁。而强人背后的辛酸苦辣,迟钝的我是后来慢慢感受到的。不可以想象的是,在爷爷离世后三十多年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这一秒秒、一分分、一时时、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奶奶一生唯一的男人就是爷爷,爷爷沉默寡言、木讷、老实本分,但干活扎实、肯吃苦,这些特点让旧社会地主家无论是雇长工、雇短工,都喜欢雇他。但他的饭量也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流汗多吃得多,活也干得多。而后面的这个特点,没有人会想到,却要了爷爷的命!那是在一九六零年代的一天,身体健壮的爷爷在吃不饱饭的年代里,倒在了土地里,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和他的时代、他的土地、他的亲人告别。据说爷爷倒地的当时就已经没有救了,一瞬隔开了生与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我想,在此之前,爷爷大概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把不多的粮食留给了妻儿,日渐一日口粮的减少,侵蚀了他原本健壮的身躯,苦苦支撑到倒下一天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早晚会来的事件。父亲每每在喝米汤时,想起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总不免叹息,“要是当时,有那么一口汤,你爷爷或许就能活下来了。”
活下来,如何活下来?走的人已经走了,接下来,活的人还必须得活,但如何才能活下来?三个伯父加上我的父亲,成年的尚还不能独立,读书的还在求学的路上,最小的刚刚学会了走路。四口张开的嘴,落在了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肩上,她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痛苦,面对着为数不少的田地,只能是孤身一人,咽下了所有的苦和泪。田地已经不能满足养活奶奶及伯父们,在特殊的年代里,奶奶开始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做一些小生意,以补贴一些家用,她一个文盲,不识字,但算起账来,不用算盘,那时也没有计算器,她用心算,往往别人还在拨弄算盘的工夫,她早已心中有数,且从来也没有出过错,令村里的老少男女羡慕嫉妒没有恨。善良的父老乡亲,对这个女人的遭遇充满了同情,看着她拉扯四个孩子不容易,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对她的行为没有过度干涉。
奶奶一生养育的四个孩子,也算是给她争了气,跳出农门的居多。大伯父成为教师吃上了皇粮,后来又改行去了粮食系统,二伯父是家族那一辈人唯一的大学生,上的是师范大学,三伯父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结束后,刻苦补习失去的时间,抓住了最后的机会,于千军万马中闯过了独木桥,考上了师范学校。父亲作为最小的儿子,一路上跌跌碰碰,最终留在了农村,留在了北面为湖、南面是山的黄家营。父亲曾试图着离开这里,离开这世世代代的土地,在当兵热的时候,他参与了。他是否能够知道,六百多年前的一天,来自南京柳河湾的士兵,卸了一身戎装,握起锄头,一锄挖下去的这个地方,从此寄托了黄家数百年的乡愁。数百年后,他想以同样的方式离开,正如数百年前,他的祖先以同样的方式进入,但他终究还是因种种原因失败了。而一个深藏山中的水力发电厂的建设,又燃起了父亲希望的火花,这也是他曾经离跳出农门距离最近的一次,那机会过去是那么地清晰可见,似乎可以触摸得到,似乎近在昨日。父亲一说起,眉飞色舞。他和村里的几个伙伴,放下用了十几年的镰刀扁担,扔下地里大片大片的烟叶、蒜苗和麦子,跋山涉水去了发电厂,成了临时工人,一干就是好几个月。在这半年还是一年的时间里,奶奶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父亲的催促,“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你还是回来干农活了,一家人总是要留个人在家里的”。是啊,一个家总要留个男人在家才像一个家,可以想见,奶奶的恳切、渴望与希冀如何强烈。爷爷去世后的十几二十年来,这个没了男人的家,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一个又一个迈出村子,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旁人眼里的幸福,村里人羡慕的心情,却成为了奶奶心里的苦涩。奶奶苦啊!如今,最小的儿子也要离她而去,看看满是青青稻穗洋溢着稻花香的土地里,没了小儿子劳作的身影;看看昔日温馨今日空荡荡的家,小儿子回家吃饭的事情不再重现。奶奶心里真是苦啊!而父亲,面对着已经年过六旬的老母亲,又岂能了无牵挂的,像无事一样躲进深山,住进发电厂,从此不闻黄龙事?回去是唯一可以选择的路,回去是唯一能让母亲安心的路。后来,与父亲同去发电厂的那些小伙伴,大部分都成为了正式员工,领着退休金,过着相对宽裕的生活,这是后话。
在父亲回来后,在我能记住一点事情了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再掌管她依赖了一辈子、依靠了一辈子、熟悉了一辈子的土地。她,这个家族的功臣,在功成名就后,不用再为柴米油盐而焦虑,不用担心今年的收成几何明年菜蔬的价格高低。那时奶奶的土地已经分成了几块,给儿子们儿媳们来栽种,大家也商量好,她就由几家人轮流照看照顾,她爱来这家吃饭就来这家,喜欢去那家喝水就去那家。她似乎也没有多少事情,只是缝缝补补,每次都让我帮她穿穿针线,每当穿成一根线,一种窃喜在这个童年的心里油然而生,既有能帮大人干活了的得意,又似乎在心里笑话奶奶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会做。殊不知,奶奶老了,奶奶真正地老了!奶奶更多时候是到处走走逛逛玩玩,风平浪静的晚年,儿子们已经成人成家,奶奶吃上了儿子们的几口饭菜,是享过几年福的,这个时候,她与日俱增更加思念因为粮食短缺而逝去的爷爷。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奶奶从来不会缺席,按照人家通知的时间,一个月一次几次还是几个月一次的各村庙会,她都会去参加,一个人跺着小脚,不再健步如飞,不再步履匆匆,但依旧稳健地踏在黄龙的大道小路上,依旧用那一双小脚吻遍了一个又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村庄。她参加后都会带回一些糖果,糖是那种粉红色纸粗糙包装的水果糖,果更多是便宜的香蕉,苹果偶尔会见到,这些东西而今的孩子早已不新鲜,但那时却是我们难以得到的宝贝。而这些宝贝,大部分都进了我和我弟弟的口袋。或许这正应验她临走时一直放不下我父亲的事实,她是偏爱这个小儿子的,这个小儿子是陪他时间最多的,也是让她最操心的,同样还让她操心的,还有小儿子的两个儿子。毕竟那时候吃皇粮的与干农活的生活差距,不说是巨大鸿沟,也算是显而易见的。
奶奶走了已经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妇女的缠足,男人的饥饿,已经一去永远不会复返了。作为女性姓名符号的“氏”字,也几乎再无用武之地。这,或许就是我在岁月静好的今天怀念奶奶的莫大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