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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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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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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新香

一朵深黄带淡红的菊花,在拉坯过后的红色泥具上固定了下来,这是一朵什么样的花,这又与石头山下那些同样红色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菊花有何不同,它们同样经过我的手,一朵是从指尖流出来的,另一朵是从曾经粗糙过一段时间的手掌里,在锄头的配合下,向着太阳生长了出来。一朵即将经过火的淬炼,在那时而高温时而低温的密封环境中,可能成为一件绝妙价值不菲的艺术品,也可能成为一个拥有瑕疵无人问津的次品,或许断裂成两截、三段,让努力付之东流。另一朵已经离我远去好几年,但在我的梦中,一个个过去的夜晚,不同夜晚的不同时间,汇聚过它的花海,昂首迎风的有之,低头私语的有之,而在一些时节,呈现过收割后的一片荒芜。那广阔无垠悲凉的大地,这堆于屋内热烈的土包,另一朵与一朵菊花,都在我心中呈现无限的美,这生存之美,这生活之美,都是大爱至美!

“香香。”

“香香!”

何香猛一抬头,迷离的眼光正巧和自己一同从事填泥的小兰对在了一起。

“香香,都喊你两遍了,就一个人在?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呢?”小兰显出急促的呼吸,“你没有看见通知吗?厂里通知大家去领取六个月的工资呢!”

“通知,什么通知?”

看着似乎还沉浸于过去时间里的何香,小兰声调提高了许多:“领工资的通知呢!”

“领工资,没有搞错吧,工资都是通过卡打的呀!”

“咦?也对。唉,甭管那么多,通知了就去呗。”

她们穿过场子,场子上原料土一堆一堆,待烧的模型一排一排,烧好的瓷具没有章法的站着,过往的闹哄哄与今日的安静,恍恍惚惚。

财务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钱财务孤独地坐在了一把黑色的椅子上,她面色凝重,头也没有抬,她隐约感觉两个身影进来了,声音拖拖拉拉冒了冒,你们两个来啦?

这家瓷厂,钱财务算是半个股东吧,她与她的哥哥一个负责财务,一个主跑业务,从建厂之初的几个人走到了今天的几十个人,从月工资支出几千扩大到了现在十几几十万,员工的口音从本省音夹杂了川音、重庆语、江西话,已经是十年的时间了。厂子像雪球一样慢慢滚大,原本以为,生活风平浪静,而不明原因肺炎的出现,却让厂子效益直线下滑,几十张口要吃饭,钱财务使出浑身解数,把过去的现在的能收回的不能收回的款项,统统弄了回来。

“实在是对不起,也请你们两位小姑娘原谅,现在才把钱凑齐了,今天才把大家的工资发了。来吧,签字。”

首先签字的是小兰,她抓起桌子上的笔,画出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何香也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吧,差不多也就剩你们两个了。”钱财务挤出了几个沉重的字,字字重如千钧。

小兰这才转过了弯,说道:“钱姐姐,你这是不要我们了吗?”

钱财务终于落了泪,“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离开的,我简直就是心如刀割,没有办法啊,厂子养不活你们这么多人了。”

此刻,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在何香的心头翻涌,她夺泪而出。想起那天中午,她拖着一个银色的行李包,一步一步,离开了高中校园,校园的树依旧那么苍翠欲滴,草依旧那么青青。想起她踩着石头山的泥泞小路,扛着那个银色的行李包,背后是挥手的父母,山上的树依旧那么郁郁葱葱,草依旧那么青青。想起她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火车站,第一次闻见了火车的味道,第一次看见城市的树依旧那么翠色欲流,草依旧那么青青。想起她在衣服店,遇到过的那些帅气的丑陋的有钱的没钱的男人,那些香气弥漫的汗液流淌的玫瑰花味紫丁香味的女人;想起她在路边小摊里,一身尘土手袖印着柴油机油四肢有力大声喧哗的食客;想起她在超市收银,行色匆匆慌里慌张争分夺秒满载而归的顾客。想起她……

想起她的这个菊花的梦。在小学的练习本上,她画了石头山里的菊花,在高中的空白纸上,她不得不终止这个梦,在贫困的压迫中睁眼醒来。钱姐姐,让她的梦又再次实现,她握起这支小小的笔,如驾驶了人生的航船,自己选择方向。一朵、两朵、三朵,她早已记不清在那土坯里,她完成了多少朵菊花的开放,这人生的菊花啊!

这人生的菊花啊,暂时凋零了。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

和故乡的云

手机里传出费翔的声音下显示着一个巴甸乡的座机号码,何香疑惑这来自远方的陌生。

一席标准的普通话顺着她的耳洞闯了进来,“我是巴甸乡政府工作人员李泠泠,你是不是巴甸乡石头山村的何香,你好呀,我打电话给你,是要跟你落实一件事情,近期你是否有回家的想法,打算是什么时候回来,打算如何回来?”

何香不知所措,被一连串的问题炸得晕头转向。

上一次回乡,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是一个秋天,她九十岁的奶奶走完了跨越两个世纪的生命之旅,她还记得抵达石头山村时那轮红日在山间慢慢坠落,又堕入江河的时刻,而那个时刻,已经晚了,晚得她只追到了已经失却了温度的奶奶,连话也没有说上半句。这次她已经是第二次接到来自家乡的号码,就在前几天,石头山村的石书记,也就是她爸爸从小的玩伴她称呼为石大爹的石为民,已经问过她一堆大同小异的问题。

这标准的普通话,虽然不是她家乡的口音,尽管在外面的世界好些年了,但她一一回答了李泠泠的问题,依然像石头山上的野花一样朴实、善良、相信别人。是啊,她不得不回乡了,不得不去看看她阔别了多年的父母和记忆中的老屋子。她曾在这座比石头山寨子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大寨子里的某一处角落,回忆故乡那熟悉的石头、田地、泥梗、牛羊,但她又摸摸口袋里,哪怕仅仅是一枚五角的硬币,也能让她又陷入了另一种世界。这些年,太难了,独身一人远在他乡与生活的河流搏击。虽然难,但总归在一步一步往上爬;虽然难,始终走在向着太阳的路上。而现在,一切戛然而止。

何香的回来并没有在石头山村引发什么,山村和她记忆中的平常时刻没有什么不同,算着她到达的时间,石为民找上了门,石为民住在石头山村,与何香家相距不远,石为民详细问了一些情况,出发地点出发时间,旅途中每一段转程的地点时间,乘坐的交通工具,飞机航班航次,动车组的组次,客运汽车的班次,包含一些身份证号码的个人信息,等等。再填了一张长长的表格后,末了,他交待道,这几天不要出门了,必须在家里居家自行隔离。

何香的爸爸老何告诉了女儿出现不明原因的肺炎以来村子里的一些情况:“刚开始,大家都慌了,尤其是在临近的乡发现以后,你家石大爹马上就安排我们要把我们村连接那个乡的那条牛羊能过马车能走的小路挖断,只记得那天,石书记说:‘老何,你赶紧和村民一起,把路拦起来,苍蝇蚊子都不能过来’。路还没有挖断,第二天,石书记又告诉我,上面说了,禁止搞一刀切,简单堵路封路封村封寨。后来啊,是排查武汉人,排查湖北人,最后只要是外省人、外市人、外县人、外乡人,一律排查。”

“这些日子,你石大爹累啊!”在呷了一口水后,他接着讲:“我也是后来听你石大爹讲的,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年三十的那天,我在我家那张桌面平铺着边长一米的白色瓷砖桌边,右手刚刚拿起脖子粗的碗,准备往嘴里倒酒的那一刻,电话就响了起来。我心想,这大过年的,还有谁来电话呢,‘石总,接到上面通知,从明天起,全体村干部必须开始值班值守,随时待命’原来是乡长的电话啊。‘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乡长。‘武汉出现不明原因的肺炎,已经确定人传人,请各村守土有责、守土尽责,把好自己的门、看好自己的人。’乡长告诉我,我听得出来,他非常的严肃。我预感到这年是过不成了,那一碗酒也不打算喝了,觉得已经失去味道了。”

“第二天,在巴甸乡会议室,破天荒地开会。对,春节,对,当天开会,当天部署工作。我干了这二十年的村干部,一路从村小组长到村副主任到主任到现在的‘一肩挑’,这还是头一遭,就像活猪价格涨到四十多元一公斤,见也没见过,听也没有听过,但它就是发生了。我感觉这春天里的寒气是如此逼人,我感觉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但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挨个打了副书记,副主任,监委主任的电话,通知了他们要认清当前的形势,要严防死守一个耗子都不能过来,要逐人逐户排查不能有漏网之鱼,等等。反正啦,事情一大堆,工作是繁重的,但一点不能放松。我出了问题,乡长要找我;你们出了问题,我肯定要找你们;小组出了问题,你们也必须找小组长。”

“后来,又有了新任务。石书记告诉我,上面说要建立网格长,乡有乡的网格,网格长;村委会有村委会的网格,网格长;村小组有村小组的网格,网格长。他就安排我做网格长,就是一个人负责几户几个的情况收集,也是一堆工作,一堆表格。我又没有文化,又要忙于农活。你看看我家房屋后面我家那块地,自从收了包谷,就一直空着呢。”

“后来,又是各种大会小会,大排查大摸排,大入户大走访……”老何面对着小何,讲出了村里几个月来的翻天覆地,小何没有一点反感,她热爱这里的一切,这些东家漂亮女儿西家帅气儿子的人物,这些村子北边种菊花村子南边土地流转的事,都吸引着她那充满了幻想的大脑。

何香回乡的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老何就叫着何香要去解决那块空地的问题:“香香,你一会去看看地啊,我已经和村里的小阿山说好了,让他用他的微耕机去帮我把地犁一犁,你呢,犁完后,去弄一下,今年准备种菊花呢?”

老何忘记了石书记昨天的交待,何香也觉得这不是个多大的事儿。这离市区两个小时的小山村,远离繁华与喧嚣,远离人群与热闹,只有蔚蓝天空上少许的几片云,只有清澈山水从山顶而来绕村子东边向山下而去发出属于自然的哗哗哗声响,只有满山的石头与尘土的裹挟,只有牛羊晚归垂下的天幕与星星点点。这城市难得一见的景物,与不明原因的肺炎似乎格格不入,水火两不相容。

石头山村第一个虚惊的人正是何香自己,在小阿山犁过地后,她熟练地弄起了锄头、铲子,像离开家之前的自己,把田地当作一件艺术品拨弄着,偶尔吹来的风,还带着袭袭寒意。

当晚,何香躺在床上,四肢呈现出无力的特征,喉咙里如吃了本地小米辣一般辣得厉害,又如一股小火在里面慢慢升热,她缓缓咽下一口桶装的矿泉水,睡意沉沉。

她独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心情异常地沉重,不是为了这失去的工作,而是为了这失去的契合自己兴趣的喜爱的工作。钱姐姐是位对数字异常敏感的人,那是一个刚刚有大批瓷具出炉的好日子,正在用三轮货车装货的小伙子,找不到了一个客户的号码,刚好路过的钱姐姐脱口而出。同样在一次公司的团建会上,正当大伙儿正在翻阅手机里冗长的通讯录时,每点出一位未到达活动地点的职工名字,她就丝毫不差地说出了那人的号码。同样,她几乎不用计算器,就可以面对着财务纸上的一大堆数字,那些万位、十万位、百万位、甚至千万位,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符号。这是何香佩服她的地方,而更令她对她感激之处,不在数字,而在那一朵菊花,是她手把手让何香学会了如何让一朵菊花绽放在圆形的瓷器上,是她让她知道,这朵菊花的颜色那里深那里浅,是她让她明白,除了石头山村外的菊花世界,还有另一个更真更善更美也更幻更妙更有趣的菊花世界。

她觉得脖子又开始疼痛,剧烈的咳嗽弄醒了她。她继续在迷迷糊糊中回想离开钱姐姐的当晚,她独自呆在自己租来的房间里,心情异常沉重的思考着,思考明天的面包要去哪个店里买,思考她立足了多年之久的城市,究竟是要她选择继续留下,抑或马上离开、缓慢离开。“对不起,我们的公司正在裁员”“对不起,我们的公司已经处在不正常运转的状态”“对不起,你的学历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对不起,你……”“对不起……”

各种男人的女人的天南地北的口音一声声对不起,聚集成球形的血盆大口,一遍又一遍冲撞此刻何香的大脑,她更加睡意惺忪,一会是回忆,一会是梦境,一会似乎又是现实。她好像记得接过爸爸手里的药,吞进了肚里,挨了好久好久,鸡叫醒了她。她听见电视里的声响:武汉不明原因的肺炎症状,与普通肺炎的症状,区别不大。根据现有病例资料,以发热、干咳、乏力等为主要表现,少数患者伴有鼻塞、流涕、腹泻等上呼吸道和消化道症状。值得注意的是重症、危重症患者病程中可为中低热,甚至无明显发热。轻型患者仅表现为低热、轻微乏力等,无肺炎表现。

后面讲什么,何香没有在听下去,发热,干咳,乏力,每听见一个词,她的心就似乎下沉一下。她扪心自问:发热、干咳、乏力,不就是我的症状吗?这如果是放在以前,她肯定是不以为意的,而现在,恐惧充满了她的全身,尤其在知道已经有了死亡病例后,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泌出来一些汗液。她直奔乡卫生院。

卫院长仔细观察着何香,询问得知她从哪里来,什么时间来,吃过什么,发热没有,什么时候发的,自己吃过什么药等一连串问题的答案。当她听见何香报出她曾经打工的城市,打工的详细住址时,他的眉头一皱,如临大敌,就在刚刚,她工作过的那个街道的社区升级为中风险地区。这位一向严谨的大夫,面对可能到来的扩散,一下子就紧张了。他一边安排行政人员收集着信息,填写着表格,一边电话联系上级卫生部门,接着又拨打了巴甸乡乡长的电话,第一时间把巴甸乡自疫情以来的第一个发热病人的信息向上作了报告。这个从医三十年的老医生,始终在基层一线服务着群众,两年前,从另外一个镇调到了巴甸乡干院长。在听到不明原因的肺炎发生后,他第一时间就报名参加了奔赴武汉的医疗救助队伍,后来组织上考虑他的年龄原因,尽管他身体依旧硬朗,但还是没有选派他去。为此,他还到市委市政府请愿,表达了一名共产党员医护工作者视死如归、救死扶伤的心声,几经劝说,才算是平复了他的心。何香出现在医院的时候,他从仅有的医疗物资资源里抽出了一个口罩,他摸了摸这口罩,犹如摸着一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宝贝,这东西珍贵啊,以往几角一元一个的东西,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成倍地涨,几元甚至十几元一个,而现在多少钱都已经买不到了。买不到的东西还有很多,消毒液、酒精无论是在大型超市还是一般药店已经售罄,常见的体温计和不常见体温枪,也已不见了踪影。令人们恐慌的,还有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谣言、秘方、祖传说法,让板蓝根、金银花冲剂等一些药品也躺枪似地被抢了个精光。作为医生,卫院长相信科学,但不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到,感染病例、重症病例、死亡病例不断增加,修建方舱医院的决定,等等。这将是一场长期的战争,“战争嘛,总是要死人的”。他自己作出的这个判断,老是反反复复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何香作为巴甸乡第一个发热病人的出现,让他感觉到病毒越来越近,之前是在武汉,现在到了省内,到了市内,到了旁边的乡镇。病毒脚步离我们越来越近,在看不见的地方,像一个随时准备偷偷上车的偷渡客,一有机会就爬上去,把自己带向远方。

石为民是下午在经石头山村的省道路上检查过往车辆时接到乡长急促的电话的,“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何香的人?”

“知道,前几天她回家了,信息我已经收集上报了。”

“不是信息的问题,是发热的问题,她现在来到了乡上的卫生院。症状和最近出现的肺炎很像,卫院长告诉我,‘她已经出现反复发热的情况’。我已经通知让卫生院注意观察,并做好防护。核酸采集已经送检。另外,你和挂钩你的乡领导联系,接着下去再次开展排查工作。”

“哦,对了,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她曾经打工在的那个片区,已经刚刚升级为中风险了。”乡长又补充了一个坏消息。

石为民瞬间感觉到,这个远来的何香可能成为了石头山村的炸弹,有可能引线已经点燃,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在引起爆炸之前熄灭它,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否则他无法向乡党委政府交代,更无法向石头山村的老百姓交代。他联系了本该休息的副书记,让他接着来检查点替代他,他返回到村委会,等着挂钩领导和工作组的到来。

村委会的大门紧锁,办公场所昔日的热闹已经随着村级干部的下村小组驻点而显出冷清,杨副乡长还没有来。石为民坐在有些老旧的沙发上,背紧紧靠着,脚伸得老直,心想:这何香不会真的带着病毒吧,我那天去看她都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起热了呢。这些天,我也一直在看各地增长的病例,真是好快好快,像一只凶猛的狗,基本全国所有的省都已经有了。唉,紧挨着我们的乡镇都已经有了,这病毒看不见、摸不到的,不好说啊,这何香。唉,万一有了,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我这两千多人的村子,可咋整呢?这个病毒可真是厉害,我还记得2003年非典的时候,它就上不来我们省呢。

他揉了揉小腿,酸酸涨涨的,这些天站的时间太长了,让他有些疲惫。检查从早上8点开始的,不能放过每一张外地牌照的车辆,本地牌照的车辆也要仔细询问去过哪些地方,尽管车流量不算大,但站一天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了。收工呢,从刚开始是18点收工,后来又到了20点,再后来又到了22点,若不是他们临近的这条省道随着高速公路的开通而车辆日趋减少,或许早就安排了24小时检查。检查点一般情况下,会有四人,一人负责登记,一人负责招停车辆,一人负责测量体温,还有一人是机动的,本来是还需要一个专业的医生参与的,可现在你看,全国的医生都忙成了什么样。巴甸,石头山,哪里还派得出什么医生啰,派出所的警察呢也已经被派了差不多了。好在,现在检查点已经过了“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随着防控疫情经验的积累,人手配备也好了些,一开始那种一天一个班的情况有所改变,目前一天是两个班。

春雨贵如油,而今年的春雨比以往年份多一些,而且说下就下,这不石为民等着的工夫,雨水就下来了。只见杨副乡长带着李泠泠,后面跟着三个乡上的工作人员,一下就出现在了石为民眼前。

“老石,这雨下得虽然不是时候,还幸好我们到了。”

“对呀,杨副乡长真是辛苦了。”

“别客气了,来,说一说吧,今天的活计要怎么干?”

“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

“咋能啊?乡长今天给我的命令啊有两个,一是要把何香回来这几天接触的人,一个一个地找出来。二是要把刚刚市里来的这个文件,把中高风险地区来的人员信息搞清楚。”杨副乡长说着,用手机点开文件给石为民看了看,“我转群里啊,你在群里看,还要接着转给你们的小组长、党员看,网格长也要看,不过嘛,这些人都是同一些人啦。”

“好吧,何香家就在村上,不远,几步路就到,可以让小李带着一个人去入户走访。”石书记看着李泠泠一身朴素的衣服。

李泠泠,这位来自城里的姑娘,是去年考上巴甸乡的新来的公务员,如今她已经习惯了乡上的生活,在下乡时会准备那么一些朴素的深色服装,石头山村的进村道路、村内道路并没有全部硬化,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情况。她第一次下乡那天,突然而降的淅淅沥沥的小雨,让她难以忘记更难以释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一身白色的衣服、裤子,再也洗不白。

“何香,我记得。我打过电话给她的。”

“现在快五点了。好了,大家分头行动吧。”杨副乡长吩咐。

“你看我都没有看时间呢,要不,杨副,让大家吃了饭再开始?”

“哪还来得及,情况紧急啊,干完又吃吧!”

看看外面已经小了一些的雨,石书记不知从哪里搜来了几把满是灰尘的雨伞,这里也没有专门准备了伞,不知道这几把是谁的,我看着能用,大家将就着用用吧。对了,大家没有口罩的,来拿一下。

“省着点用,珍贵的很呢。”杨副乡长插道,作为分管卫生的乡领导,他可是最知道这批口罩是怎么来的。

李泠泠拿过笔记本,叫上同来的一位男同志,又联系了一下村小组长,三人出去了。

杨副乡长、石书记、还有剩下的几个人,又回到了车上。总的来说,石头山村的自然村、村小组还是比较集中,除了个别村组外,几乎都在一片地方,要不了多久,一个小时吧,可以走完百分之七八十的村子。但那些远的,也还得借助车子。

杨副乡长说:“就先从最远的接着外乡镇的那个村子开始吧?”

才七点不到,天拉上了黑色的大布。

等一群人再次集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小李,弄清楚了吗?”杨副乡长问。

“何香回来后,接触的人除了与她共同生活的父亲、母亲外,就只有村子里会帮人犁地的小阿山,他的信息我也一并记着来了。哦,对了,何香还有一个弟弟,在外地求学,但最近没有回来过,我上次也问过他,他回答没有打算回来。”

“好的。”杨副乡长一颗心定了一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通知她的父母、小阿山没,这几天只准在家里没有,农活都不能出来干!石书记,回头你再去这两家叮嘱一番,这是命令,是上面的要求。”

按照要求,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吃店已经关门。这一伙人,在吃着村上的自办伙食时,也在等待着一个个网格员、小组长排查的人员信息,一个一个村组由纸质的填上来,又由工作组录入电脑,最后再汇总报到乡里、乡里再汇总报到市里。市级,是巴甸乡直接对面的上一级。

十二点时,杨副乡长数了数,凑齐了八张纸,他一丝不苟地扫过每一张纸,只发现了两张上写了信息,包括何香在内,共有三个人是来自中风险地方的,高风险来的暂时还没有出现。

“这三个人,只准在家里呆着了,不能出去干农活,走亲戚、串门子,一定一定要通知到他们,并且每天要自己测量体温,把体温报给我们工作组,早上八点报一次,下午三点报一次。石总,你明白了没有?”

石为民点点头,作出承诺:“一点问题也没有。”

卫院长在尚未拿到何香核酸检测结果报告单之前,已经通过电话了解到了核酸显示阴性的确切信息,虽然有惊无险,但不等于现在就一切万事大吉、安全无虞。

“你们得继续留意观察,有的病例已经出现多次检测显示阴性,但在过了好些天后,又出现确诊的情况”这句小心谨慎的话语让平素本来就小心翼翼的他越发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作为最先接触到何香的人,这叮嘱的确令人无可辩驳,他稍有不慎,似乎就会万劫不复。不过,他没有那么深的忧虑,如果他的顾虑那么深,他也就不会有奔赴武汉的决心,他是在上级的命令到达之前就作了决定的。

尽管已经是午夜时分,他还是来到了乡政府,他瞧见政府大院的明亮的灯光,从他过来这两年,深夜本应该是一片漆黑的这座大楼,也和他所在的卫生院一样,经常处于灯火通明的状态,脱贫攻坚啦、经济发展啦、社会治理啦,这些活计他也是略知一二,比如脱贫攻坚他甚至还非常地熟悉,现在又加上了这不明原因不明来历的肺炎。他敲了敲乡长宿舍的门,之前他是决定打电话的,后来他又觉得当面和乡长说一说的好,除了说说何香,他还想从一个医生的角度,说说他的判断、他的想法、他觉得会有作用的一些措施,等等。

乡长并没有睡,他刚刚从办公室回来,他习惯性地把手机放在了那套皮沙发旁边的玻璃茶几上,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他一惊,倒不是害怕的缘故,更多的是担心的成分,半夜鬼不会敲门,但半夜一些突发的急事大事会敲门。在巴甸的这段日子里,他虽然经历得不多,但还是有那么几次,尽管有时令他疲乏,但责任促使他不敢有丝毫地放松。今天,该不会是又出了什么大事?火烧房子、交通事故、安全事故,随便哪一样,均不可想象。

乡长轻轻地打开门,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卫院长,没等到他开口。卫院长略带愧意:“乡长,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院长,这么晚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本来想电话和你说说,但又怕说不清楚,就想着碰碰运气,亲自来找你汇报一下,还是说说这个不明原因的肺炎问题。”

“我也正好要问你呢。”

卫院长首先说了何香核酸检测结果的事情,这个阴性让乡长绷紧的神经松了一弦,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他被一个何香搅得有点心神不宁,这个巴甸乡的一号发热病人,有着极大的危险性,尽管后来事后他听说了她算是一个有一定防护意识的群众,比如他得知她出门到卫生院一直带着口罩,在乘坐车辆时也没有摘下,比如她只接触了小阿山一个人,但也不能打消他的担忧与执念,他并不知道这病毒的厉害性长久性顽固性,但他依据他长期以来的政治敏锐性,从一个个参加人员范围不同、层级高低不同、主题相同的会议里,从最高层到市级一个接着一个转发印制印发的文件里读懂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亚于十几年前的那场非典,他内心深处极度不愿承认他自己的判断:事态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副乡长向他报告的三个人的信息,他已经一一掌握,这微不足道的小数字,向全乡汇聚后,就会变成大数字,只要哪怕其中的一个数字出了问题,必将带来全局性全盘性不可挽回的颠覆性结果,这不得不让人慎行啊。

等卫院长起身,他们结束交谈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卫院长走出乡长的宿舍,政府大楼亮着的灯虽然比之前少了几盏,一二三四五六,他数了数,六间办公室,并不孤独啊。

何香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重感冒竟然拖了这么长的时间,光在医院前前后后就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这还不算她之前之后在家吃药的时间。在这段令人惆怅的时光里,她过的后一天往往比前一天更显出焦急焦虑无所适从,好在医院的医生解答了她的许多疑惑和问题,让她倾向于相信目前的困难处境应该是她年纪逐渐大了身体机能一天不如一天的结果。这期间,卫院长又通知她采集了两次核酸,结果都显示了令人欣喜的阴性。她的父母、石头山村的小阿山,还有另外的两个人,体温也始终处在正常的界限,没有出现令人担忧的发热。她回家休养三四天后,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后面的日子里,她又主动作了几次核酸检测,报告单也都显示正常。与不明原因肺炎一同发作,带给了自己、父母、石书记、杨副乡长、乡长等等一干人虚惊一场的这春天里的重感冒,总算是有了个了结。

入秋时节,满山遍野开满了菊花,何香静静坐在一块被金黄包围的石头上,心头回荡着与小兰刚才视频的喜悦:“香香,在家几个月,我都要疯啦。今天终于要出门啦,对,还是原来的钱姐姐,你呢,她通知你没有?上面说了,新冠病毒要防,也要复工复产。”

一朵朵深黄带淡红的菊花,又要在她的手上重获新生般绽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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