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江,盛产甘蔗,地理书上称之为甜城。能到那里读书,尽管只是个中专,但我的心里别提有多甜蜜了!终于可以离开苦难的农村,到一个带着甜味的地方去开始我光明的未来,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
从家里到学校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是走十来里路到上高中的镇上,然后乘公共汽车到县城,再换乘去重庆的公共汽车,在重庆菜园坝乘火车到内江;二是走三十里路到铜梁县安居镇,然后乘公共汽车到铜梁县城,再换乘去永川县的公共汽车,在永川火车站乘火车到内江。第一条路线只走过两次,就是第一学期往返,以后全走的第二条路线了。两条路线换乘的次数一样多,而第二条路线要多走二十来里路,为什么还走第二条路呢?原因是第二条路线要节约几块钱。
看到了吧,我那时年纪虽小,可是多么的聪明和懂事!但是,我就不懂父亲的纯朴。
儿行千里母担忧,第三学期开学时,母亲为我准备了好多生活必须品,小小年纪又没经过劳动锻炼的我扛着走几十里路肯定是吃不消的,于是父亲就去送我到安居。
一大早,爷儿俩就出发。开始,我的心情很好,空手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父亲则挑着东西在后面跟着,有熟人与他招呼,他便满脸骄傲地用下巴向我扬一扬:送他上学!
太阳升起不久,父亲热得歇了下来。我便停下等他,但当我看见他脱去衬衣长裤,只穿一条裤衩儿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窘了!
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我是男孩又不是女孩。假期中,田里打谷的男人们包着头巾,穿着裤衩儿,抱着稻禾在女人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我都觉得很自然,此时为什么会别扭父亲呢?
文明!对了,我给自己找到一个词:文明。父亲就是不讲文明!我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从来没反对过父母,即使他们对我的指引有错,我也是逆来顺受,然后用行动和结果来证明他们的不对,不同的意见从来不溢于言表,以为这就是一种孝顺。所以我习惯性地缺乏勇气给他指出,只好默默地直往前冲,尽量拉大与他的距离。
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个在地里干活的农民,他戴一顶草帽、穿一条裤衩儿,正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挥着锄头,播种希望。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别扭,反而觉得那像艺术家罗丹的一件作品。
难道在地里和在路上有什么不同?都是在劳动中,能有什么两样呢。正在乱想时,对面又来了一个挑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也如父亲一般,只穿了一条内裤!他挑着一大担煤,扁担压在有条毛巾的肩上,嘴里喘着粗气,赤裸的上身闪着汗光。
噫!怎么回事?我条件反射一样给他让路,看着他淡然地走过,心里倒有一股敬意。
这下,地里、路上都对比了,应该理解父亲了吧。可那心就是奇怪,偏偏要和父亲过不去。真是莫名其妙!
到了江边,凉风习习,江畔的芭茅花如白色蓬松的毛掸,在风中不住地摇曳,绵延几公里,就像天空长长的一抹白云,慢慢轻轻地飘动。芭茅外面是涪江,江水瘦了许多,静了许多,清幽温柔了许多。好一派秋高气爽啊!可我无心欣赏风景,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到安居。
但真正临近安居渡口,我又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想早父亲一点上船,以免叫人看出我和他的关系。父亲却在叫我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等歇凉快了再上船。
好奇怪哟!我的心怎么一下子就平静了呢?
当时找不到原因,最终还是归结为“文明”这个词。别扭父亲一路上只穿着裤衩儿挑东西、怕父亲穿着裤衩儿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应该是我当时理解的不讲文明了。不然,为什么看到他穿好衣服再上船时,心情就释然了呢。
也许还有一点能够解释我那时候的心情,就是以为自己比父亲多读了点书,有了一些文化,就是一个文明人了,就看不起没文化的父亲的举动。
后来我才知道,文化高低和文明程度并不是正相关的关系,文化再高,休养不至,依然会不讲文明。其实,父亲是讲文明的,因为他知道到了渡口人就多了,应该穿好衣服,才不会引来异样的目光。以前的表现,也不应该叫不讲文明,应该叫一种纯朴,它是与当时的生活状态相关的,是与劳动之美联系在一起的。
什么是文明?百度告诉我们:深沉、博大和纯朴是文明的三大特征。想起自己那时别扭父亲的纯朴,真是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