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我给父亲写信,说自己想要报考研究生,暑假就不回家了,就在学校过,学校资料多,环境好,有助于学习。
其实,哪里是想考研,根本就是想去玩。
家里不只是没有电视,连电扇都没有,热起来真要命,哪有学校舒服!学校坐落在山下江畔,校舍掩映在绿树之中,江水悠悠,山风习习,而且寝室、教室、图书室,到处都有电扇,一片清凉,好不快哉!
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家人也不会说你,但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的样子,你能看得下去吗?还是远远的,不见的好,先把自己的心骗住再说。
不回去不考研只是玩,玩遍这座城市,有时间还到城市周边去潇洒走一回;每天玩够了就回学校小憩,第二天接着玩。真是一个绝妙的避暑计划呀,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呢,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聪明了!
但支持这个计划的费用从那里来呢?不用担心,我从国家大事到百姓小事,早想好了。
国家不是改革开放了吗,改革开放不是很需要人才吗,人才哪里来,大学培养嘛,所以恢复了高考制度,然后对我们大学生宝贝似的爱护,特别是对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更是特别优惠,还给我们发助学金呢。助学金就可基本解决吃的问题,家里只需负担零用钱就行了。
放假,助学金是不会停的,只是零用,如果要去玩,平常那点零用钱肯定不够花。所以,我在信中还加了一句,因为要买书什么的,希望比平时多寄点零用钱来,这不就解决了吗。
只是多多少不好说。平时是每个月十元,相当于一般工人工资的三分之一,已经是不易的了,再加多少不好明着要,只好祝他心情愉快了。
我想,父亲的心情是不会愉快的。家有奶奶和弟弟妹妹,全家六口人的日子就靠父母起早摸黑辛苦支撑,难着呢!
那我为什么还要给家里添麻烦?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有两个我,一个懂事的我,一个想玩的我,想玩的我很强大,懂事的我很弱小,强弱对比,当然是强的赢了。
想玩的我,很怕父亲,怕说了实话父亲给我讲道理,就会大学生遇到兵,无理被说清,想玩就玩不成了,于是就撒谎了。
是的,父亲是个军人。曾经在铁道兵部队服役,还在部队入了党。他是个有担当的铁道兵,在执行一次任务时失去了一支胳膊。
我觉得父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甚至以他的荣誉为傲,可就是不喜欢他给我讲大道理。成绩下降了,他说,自己不努力,别人逼着也没用,算了,准备接班吧,能撑起这个家也是不错的结果。我稍有露出羡慕别人生活的意思,他就说,比那些有用吗?现在永远比不过将来!踏踏实实学习,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那才是你要做的。仔细想想也有对,可老被他教训,心里也不太舒服。
父亲作为荣誉退伍军人,虽然国家每月都有一点补贴,但于六口之家日常开支来说,还是微不足道的。我们觉得,家里日子过得不好,是不是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增加一点补助。
可他却说:“要得了一时,要得了一辈子?丢了胳膊,未必还要丢脸!”宁愿以独臂辛苦劳作撑起整个家庭,宁愿节俭到近乎悭吝,也从不向上面去多争半点补助。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劝他借此向上面争取一点。
“你小子考上大学为我争脸了哈。”他说,“我凭这个又去把脸抹黑,那你不是白考了吗?”
一句子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开始写家信的时候,提到别人如何如何,言下之意希望他能多寄点钱来。结果等来的没半分增加,又是一通严厉的批评。
“都读大学了,还不懂事!”他说,“好生活不是比出来的,是干出来的!”
批评过后,我就老老实实了,再不敢有什么奢望。
从小到大,我好像就没见他笑过,见到的总是板着面孔教训人,弄得我对他敬畏有加。
好在他对我的努力学习,从来都是支持的,哪怕自己勒紧腰带也要尽量满足我学习上的要求。
就是凭着这点,我才撒了一个他喜欢的谎。
可是,放假都一周多了,我还没收到汇款单。
难道家里出了什么状况?如果家里有不得已的难处,我还要去潇洒那不是错得离了谱吗!心里不踏实起来,就取消了原来的计划,在火车站随便买了点土特产,就踏上了归家的路。
经过一夜火车和四个多小时的汽车,我疲惫地回到家乡小镇。
适逢小镇赶集,那熙熙攘攘的场面一改过去的稀稀拉拉,凸显改革开放带来的市场繁荣,疲惫的我不觉为之一振,一下精神了许多。
小镇没有专门的农贸市场,人们习惯在小镇中心有个小广场的那条街上以街为市,卖菜的、卖肉的、卖鸡鸭鱼的,等等,全在那里,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地。
我缓慢地前进着,快进入菜市时,一眼就瞧见了离我十来米远的父亲——那个独臂的又黑又瘦的高个,是那样的显眼!
他站在灼热的阳光下,面前放着一大挑藤藤菜和一个装着清水的塑料桶。
估计那菜有百多斤吧,水是用来洒菜的,防太阳把菜晒蔫。
大概才到不久,他用唯一的手,拿起搭在肩上早已变色的毛巾揩了揩脸上的汗水,又拿起一顶破旧草帽扇着凉风,专注地等着顾客来问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知怎么,我的鼻子有一股酸酸的感觉,眼睛好像也有点潮湿了。
定了定神,准备过去,见有人来买菜,便停住脚步,让到街沿,看他怎样卖菜。
“七分钱斤。”他说。
怎么才七分啦?天刚亮就要起来掐,大老远的挑来,还要在太阳下守卖,好辛苦哟,菜价还这样贱!我每个月的十元零花钱啊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吗,也太不容易了!
可那人却还价五分,那不是往死里降吗!
“卖的七分。”父亲不变价。
那人不愿买,走了。
经过几个人,都是如此。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走了过去。
“你不是说不回来吗!”父亲看见我很惊讶。
“没收到钱!”我说。
“你说要多寄一点,我就想给你寄个五十块,结果凑齐迟了一点,今天来赶场的时候才寄出去的。”
“爸,别说了!”知道家里没事,我就放心了,且有些动情地说,“我应该回来看看你们的。”
“研究生怎么办?”
“以后再说吧。”原本是个谎言,此时我却真的拿定了要考研的主意。
父亲高兴了,把菜价降到六分,让买菜的人自己称,一会儿就卖完了。然后,去割肉、买酒。
“爸,这是怎么回事呀?”他一反节俭的常态,我有些不解。
他嘿嘿笑了:“今天你妈生,原来没打算过的,你回来了,正好!”
啊,原来父亲也会笑呀,而且笑起来还是那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