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家裕
1
“嘣、嘣嘣……”稀稀疏疏的鞭炮声在山间响起。
狂风飞舞,黄纸四处飘落。
“莫回头啊莫回头……”高爷爷嘶哑沧桑的声音在响起。
稀疏的鞭炮声,嘶哑沧桑的声音,绑在棺木上红公鸡凄厉的鸣叫声,北风的呼啸声中,“奶奶、奶奶”的呼唤声,还有一两声狗的哀嚎声,相互夹杂着久久地回荡在山坳里。
光秃秃的山上,有二十多个人。他们背石灰的背石灰,抬花圈的抬花圈,抬棺木的抬棺木,稀稀疏疏在向前蠕动。
棺木的后面,有几个人。其中两个头顶白布,高的那个是女孩。她一只手端着一碗饭,一只手握着一个木牌。紧挨着女孩左边的是男孩,他拿着三柱点燃的香。紧挨着女孩右边的是旺旺。
女孩叫高姗,今年十二岁。
男孩叫水儿,今年六岁。
旺旺是只黑狗,今年三岁。
这二十多个人中,最年轻的是李爷爷,五十九岁,两个月前在广州工地上伤了脚骨折了,医生说至少要休息半年。李爷爷说大医院天天打针吃药,钱耐不住,不如回来用草药包敷好得快。这不,包了几天,就可以拐着走路了。
李爷爷看到大家很吃力,看到一空阔的地方,招呼大伙儿歇息一下。
抬着两条长凳的两个爷爷听见招呼声,就挪动脚步,抖抖索索地将两条长凳摆在空地上,随着钢索沉闷的响声,棺木摆在了长凳上。
“哎,真的是老了。”高爷爷上气不接下气,他时不时捶捶腰。
瘫坐在地上的其他几个爷爷都在喘着粗气,大家都不说话。
“来,吃烟,吃烟。”身高一米五斜着身子走路的男子一拐一拐地走上前,给大伙儿发香烟。
大家稀稀拉拉地坐的坐,站的站。
“呱、呱。”两只乌鸦在半空中盘旋。
乌云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似乎要压到头顶上。一股冷风吹来,大家忍不住一阵哆嗦。
远处,雷声划破天际,滚滚而来。
“不歇了,不歇了!”高爷爷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招呼着大家。
“一二三,起!”在咯吱咯吱声中,大家又上路了。
“呱。”一只乌鸦叫了一声。
“呱呱。”另一只乌鸦回应一声。
“呱、呱呱。”两只乌鸦在你呼我应,空气似乎凝滞了。
“汪,汪。”旺旺朝前,对着乌鸦狂吠。
“姐姐,我怕。”水儿拉了拉高姗的衣角,迟疑着不再往前走。
“别怕,有姐姐呢。”高姗呜咽着,时不时用手肘拢拢水儿,用握木牌的手擦擦鼻涕和眼泪。
终于,在大雨来临前安葬了奶奶,大家都回去了。
望着空荡荡的家,高珊一脸茫然。
2
前天,快要下课时,高姗听见旺旺在教室外面叫。
“汪、汪汪、汪汪汪。”听着旺旺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叫唤,高姗心里一阵焦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高姗正想同老师请假出去看看,校长推开了教室门,朝高姗招招手。
校长说她家出事了,让高姗回家,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老师。
旺旺看见高珊,跑过来,嘴里呜呜不语,用头不断地蹭高姗的腿。
高姗蹲下身,将旺旺的头搂在怀里,看见旺旺的眼里满是泪水。
高姗摸着旺旺的头,问旺旺怎么了?
旺旺咬着高姗的衣角,往前拉。
高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水儿出事了?
两年前的一天,高姗正在教室里上课,忽然教室门开了,旺旺冲到高姗的座位前。
“汪,汪汪。”旺旺直冲高姗叫唤。
讲着课的老师停止了讲课,教室里炸开了锅。
“高姗,狗狗也是你弟弟吧。”
“高姗,是不是狗狗想你了。”
“来,狗狗,抱抱,给你骨头。”同学朝旺旺伸开手要抱旺旺。
“汪、汪。”旺旺对着要抱它的的同学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老师让高姗将旺旺带出去。
“汪,汪汪。”旺旺咬着高姗的裤角,拼命往外拉。
“你去吧,高姗。”老师说,高姗和旺旺出了校门。
“到底什么事啊,旺旺?”高姗拍拍旺旺的头。
旺旺抬起头望着高姗,眼里写满了悲伤。
旺旺朝家的方向叫了两声,在前往家的方向跑。
高姗在疑惑中,随着旺旺跑向了离学校三公里之外的家。
一进家门,看见高爷爷在摸着水儿的鼻子说,还有气的,还是去找牛吧。
水儿躺在地上,全身湿漉漉的,鼻子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嘴唇青灰青灰的。
奶奶在旁边喃喃自语:“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水儿就被淹了呢?我真该死,真该死。”
“找牛,找牛,上下五村,哪儿可以找到牛啊。”奶奶还在自语。
想破了头,都想不到哪儿能找不到一头牛。
牛,在高姗的记忆里,已经很久远了。
家里的三块麦子黄了,妈妈请人割麦子,爸爸就挑回家,堆放在屋檐下,然后请有牛的人家吆喝着牛,牛拉着犁耙,从田的这端犁到田的那端,随后放上水,牛在水里听着“嘙嘙”、“咓呫”的指令,身后驾着的耙就将土破碎了融化在水里。妈妈和一些阿姨就卷起裤脚、挽起袖子栽秧,前后一个月,高姗家的秧苗就全部栽完了,然后才有时间用棍子敲麦子。
那时,村里有几个村民在外打工。
几年过去了,麦子黄了,村里就来了几个开着收割机的伙子。他们用收割机将各家的麦子收完,随后将田犁了,放上水,又开着拖拉机样的车子到水里来回碾压,不长的时辰,田里的泥就变得松软,妈妈和一些阿姨将脸捂得严严的,只露着眼睛,穿着连体的防水衣服栽秧,秧栽完了,妈妈她们手脚不会沾一点水,两天的功夫,高姗家的三块田秧栽完了,麦子收完了。
此时,村里大部分村民外出打工。
几年又过去了,从省城来的高速公路要过高姗她们村,而且要在村里建收费站,村民们大部分的田都被占用了,高姗家的两块田也在征收范围。接着村里来了几个种西瓜的老板,田统一承包给他们种西瓜,承包金可划算了,比得上种两年的谷子麦子。
高姗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此就成了没有田地的农民。
此时,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
爸爸妈妈也和他们一样外出打工了。
找牛?找牛?哪儿有牛可以找啊?
“找不到牛,咋办呢?”高爷爷望着水儿越来越青紫的脸。“有啦。”高爷爷一拍脑袋,抱起了水儿。
高爷爷摊开双手,一只高,一只低,高的这只手托着水儿的肚子,低的这只托着水儿的胸口,在院子里转圈。
在转圈中,奶奶告诉高姗,高爷爷去城里卖垃圾回来,给高姗买了本新华字典,还给水儿买了电动小鸭。小鸭子一按按钮,放在水里,就会“嘎嘎嘎”地游。
村民都干旱怕了,家家户户买了塑料水缸放在院子里,洗脸水、洗菜水就倒在缸里,积攒起来用来浇花浇菜。水儿将小鸭子放在塑料缸里,望着“嘎嘎嘎”游动的小鸭,在“呜啊呜啊”地欢叫。
一旁的旺旺也兴奋得跑进跑出。
看着水儿和旺旺在院子里玩得欢,奶奶和高爷爷进到屋里。过了不久,听见旺旺在“唰唰、唰唰唰”地抓门,以为是旺旺高兴,没有开门,随后又听见旺旺大声地叫唤,还在用力撞门,奶奶急急打开门,看见水儿头冲在水缸里,脚在外面,高爷爷一把拉起水儿,水儿就这样了。
一圈,两圈,三圈,高姗在数着高爷爷转的圈。
突然,“哇”的一声,嘴巴往下的水儿吐出了水,慢慢地脸色由青变红。
“妈。”睁开眼睛的水儿一把抱住高姗。
紧紧搂住水儿的高姗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直以为水儿是哑巴,现在会叫她妈了。
“叫姐姐。”在给水儿换衣服时,高姗纠正水儿。
“姐,姐姐。”水儿唤着高姗。
“汪,汪汪。”旺旺一边摇尾巴,一边叫唤。
3
水儿是高姗捡回家的弃儿。
高姗读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早晨,奶奶说她胸口闷得慌,喝了一瓶藿香正气水,似乎缓解了一些,奶奶让高姗去叫村头的高爷爷,高爷爷来到家陪着奶奶说着话,高姗才跑着向学校去。
天还没大亮。到了学校门口,学校大门紧闭,校门口的大槐树下有辆婴儿车,车里躺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身上裹着小毛毯。孩子小脸冰凉冰凉的,嘴也有些乌青。高姗毫不犹豫抱起孩子,将孩子抱在怀里,一边大声地疾呼: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闻讯而来的师生看着高姗怀里的孩子,嚷开了。
此时,停在远处的一辆轿车,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大家嚷归嚷,但是对孩子的处理,没有一个意见。校长将情况报告了中心校区,不久中心校区的老师和两个警察来了。
警察问明情况,让高姗将孩子带回家暂时养着。
高姗将孩子抱回去给奶奶,奶奶打开了毛毯,里面有个字条:2012.10.10。
“还是个男孩,造孽啊。”奶奶喃喃自语。
高姗捡到男孩的事在当地传开了。每天,家里都络绎不绝,不断有人上门来看孩子。
这天,村里在外打工的一对夫妻来了,同奶奶提出希望收养男孩。
他们结婚多年,开了几个厂,但是一直怀不上孩子,上海、北京,看了很多的医生都不见效,正准备到国外看,听说高姗捡到孩子,就回来看看。
看到他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奶奶就答应了。
但是,当他们看了孩子后,不再提收养的事。
男孩约一岁,白白胖胖的,很安静,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盯着一处就不会转。
那阿姨用糖逗他,用玩具哄他,男孩都很冷漠,没有表情,只是呆呆地望着阿姨。
阿姨用力掐他,男孩只是嘴角一咧,没有一滴眼泪。
“哎,这孩子是个哑巴,并且还是憨包,怪不得他父母将他丢了。”阿姨说。
来的人看到孩子这样,纷纷劝奶奶将孩子送去福利院,或者直接送到人多的地方让别人捡回去。
一旁的男孩似乎能听懂大家的话,“呜呜”叫着,扭动着身子。
高姗望着男孩清澈的大眼睛,男孩也盯着高姗,久久没有声响。
“你愿意在我家吗?”高姗问男孩。
男孩嘴巴动动,但是没有声音,又扭扭身体,笑了。
高姗看到男孩笑了,对奶奶说,他愿意,他笑了。
奶奶看着盯着她看的孩子,“哎,留下吧。”
4
就在高姗捡回男孩的这年,高姗的家乡正遭遇着百年不遇的干旱。
连续五年的干旱,山上的树木大部分枯死了,田里干裂的缝隙可以放进去手掌,脚放在水田里不会沾一点儿泥巴,一把火,就可以将秧苗点燃。
村委会组织了两辆车,每天从很远的地方拉水来,按照在家里的人头供应,一人一天一桶;畜禽的饮水就到村里多年废弃的一个井里取。
说来也奇怪,废弃多年的井一直是枯的,在干旱开始时,竟然每天咕咕咕往上冒出水。只是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就是这股怪味,人们不敢饮用。将水挑回家,摆放两天,在怪味逐渐消除后,给畜禽饮用。
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乌云,也没有一丝凉风,火辣辣的太阳照着大地。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动,一动就是一身汗。
奶奶和高姗坐在院子里,看着一边呆呆地望着她们的男孩,商量着给孩子取个名字,只知道孩子出生的日期,其它一无所知,取个什么名字呢?
“要不就叫他水儿吧?”望着孩子纯蓝干净的眼睛,高姗说。
“不错,有了水就不再干了。”奶奶说。
从此,水儿就成了孩子的名字。
水儿渐渐大了,每天挥舞着小手,扶着花台边,已经开始走路,一两个月过去了,水儿已经会跑了。
每天下午,高姗做作业时,水儿就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望着高姗做作业,作业做完,高姗带着水儿,从村头走到村尾,看见什么,就告诉水儿什么。
“小狗,小鸡,小草,花,瓜……”水儿总是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嘴巴在一张一合,就是发不出声。
端午都过完了,整个村庄还是干枯枯的,没有一点生机。
这天下午,高姗和往常一样,带着水儿在村里溜达,来到井旁边,高姗习惯地指着井告诉水儿“井”,水儿含混不清“雨”,高姗莫名其妙看着烧得红彤彤的云彩,哪儿来的雨。
“小憨包,你说要下雨了?”明明问水儿。
水儿听到明明喊他小憨包,不高兴地瞪着明明,只是头不自觉地点了两下。
村里的小伙伴看着水儿,都大笑不已。
哪儿有雨啊,高姗牵着水儿回家。
水儿挣脱高姗的手,用手指着天边的红云,啊啊叫着。
早烧阴,晚烧晴,连续的火烧天,不知道还要干多少年。村里的老人说,地上黄,天上红,那说明天也在干,这是天地合一。
当夜不到十二点,一阵冷风刮来,飘起了雨丝。人们敞露着上身,涌到高姗家门口大槐树下。
“西瓜苗活过来了。”西瓜老板感叹。
“喜雨啊,我儿子下雨就可以回来了。”李爷爷喜滋滋地说。李爷爷的儿子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没有外出打工,而是在西瓜地里干活,天不下雨,李爷爷的儿子就抗旱,每天取深井水浇西瓜苗,已经有多天没有回家了。
“凉快、凉快!”张奶奶抹着脸上的雨水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在小雨里谈笑着,有调皮的孩子仰起脸,伸出舌头接雨。
“好甜啊!”孩子闭上眼睛,一片陶醉之情。
水儿也学那孩字的样子,伸出小小的舌头撩雨。
雨越下越大,大家一扫往日的酷热,欢笑着,纷纷跑回家。
雨一直下到第三天才停。大家走出家门,仿佛走进了春天。
小河小沟水满了,树绿了,小草也冒出头来,田野里热闹起来,不长的时间,绝迹的青蛙也回来了。
人们商量着,剩余的田地里可以种什么庄稼。
5
一阵太阳一阵雨,雨后,天更热了。
一天凌晨,高姗起来,感觉空气异常清新。
想到在这清新的空气里,背背书,复习复习昨天老师讲过的课,再预习一下。
“奶奶,我读书去了。”高姗同习惯早起的奶奶告别,说完就冲向了清新中。
看着高姗出了大门,在清新的空气中,奶奶吸吸鼻子皱皱眉头,返身给水儿穿好衣服,牵着水儿拿着伞去追高姗。
刚出村子,一阵地动山摇。
大树倒了,横在路上,山上不断落下来石头。
高姗看到倒了的大树,想到家里的奶奶和水儿,就急急往家里跑。
“姗姗,姗姗……”。远远地就听见奶奶在呼唤声,高姗狂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奶奶和水儿。
三人躲避着还在倒的树木和往下掉的落石,回到村里。
村里鸡鸣狗叫,人们裹着被子,抱着孩子出来到大路上。
高姗和奶奶、水儿到家门口,惊呆了。
出去时还好好的房屋,大门扭在一边,大门顶上的瓦片落下来了很多,院墙倒了,三间正房只剩下墙,木头瓦砾堆在一起。
“大家不要进去,可能会有余震。”村长来了,一边清点人数,一边交代大家。
人们集中在老年活动中心的院子里,你望我,我望你,都不出声。
十二点,镇上来了几个人,他们背的背,抬的抬,村民们拥做一团,围着镇上来的那几个人。
“大家排好队,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来人将面包和矿泉水发给大家。
十四时,一队武警叔叔,背着帐篷来到村里,在村长的带领下,在一凹地,为一家一户搭上了帐篷。
村民回家,挖出还可以使用的生活用具,领来村里送来的大米,在地震棚里做饭。
大家在交谈着,大李的母亲被打死了,老高的父亲被倒塌的房屋压在里面还没有出来,李哥的腰被打伤了,村长的母亲还没有下落……
学校的教学楼塌了,学校宣布暂时放假。
高姗在帮着奶奶做饭,水儿呆呆地坐在帐篷门口。
地震的第三天,爸爸妈妈从广州回到家。
高姗和爸妈抱在一起,水儿在一边拉高姗的衣角。
“来,水儿,叫爸爸妈妈。”高姗牵着水儿说。
水儿的嘴大大张开,就是发不出声。
爸爸妈妈摸了摸水儿的头,忙去了。
第二年秋天,高姗家建起了一楼一底的小洋楼。一道铁大门,进去是个院子,中间是客厅,一边是奶奶和水儿的卧室,一边是高姗的卧室,二楼是爸妈的卧室还有客房,院子的一头是厨房,卫生间,浅红的外墙在蓝天白云下甚是壮观。
奶奶望着小洋楼,不时同高姗感叹,要是你爷爷活着多好啊。
听爸爸说,爷爷在爸爸未成年就去世了,奶奶独自抚养大了爸爸和姑姑。姑姑长大后远嫁,多年前姑姑全家外出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爸爸因家境贫寒,找人介绍了数个对象,但是一到高姗家,看到家里一穷二白,就没有了下落。后来认识了妈妈,妈妈被爸爸的勤劳所打动,终于,三十四岁的爸爸娶了二十四岁的妈妈。
在高姗的记忆里,六岁以前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平时奶奶带她,做一日三餐。爸爸妈妈除了农活,到县城批发一些鞋子衣服针头线脑的到镇上摆摊卖,每次收摊回家,爸爸都会递给奶奶一盒桂花糕,递给高姗一串个糖葫芦,随后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那时全家就住在晴天可以数星星,下雨就用锅碗瓢盆接雨的两间小屋子里,但是屋里欢声笑语不断。
这样的幸福到高姗六岁上学的时候,戛然而止。
记得那天爸爸说,种田种地只能解决温饱,镇里的人越来越少,再加上大家都习惯淘宝购物,每次摆摊赚的钱还不够来回车费,这样要什么时候才可以盖房子,如何供高姗读大学啊?
就这样,爸爸妈妈和村里的人一样,到广州打工,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回来。
送爸爸妈妈走的那天,高姗拉着爸爸的手,“爸爸,我宁愿不住新房,不读大学,也不要见不到你们。”
“傻孩子,不盖房子不读大学哪行呢。”爸爸摸着高姗的头说。“你好好照顾奶奶,照顾好水儿,我们过年就回来。”
爸爸妈妈离开村子的那天,妈妈抱住高姗,久久不愿松手,在爸爸的催促中,妈妈才放手。
在一旁的水儿看到妈妈抱住高姗,茫然地望着,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水儿拉住妈妈,嘴里含混不清喊着“妈、妈。”妈妈掰开水儿的手,淡然地看了水儿一眼,提着行李没有再回头。
6
爸爸妈妈离开后,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早上,高姗去读书。下午,奶奶带着水儿守候在大门口,等着高姗回家。
一天,高姗回到家门口,看见门前的大槐树下停着一辆车,喇叭不断播出:收猪,收大猪。
车上有一头大猪,车的一端还有一个铁笼,里面有三只狗。铁笼的角落里,有一只黑毛的狗蜷缩着,它的的鼻子干得就要裂开了,身子在不停地发抖。高姗过去,看到发抖的黑狗身上的毛东一块,西一块的,很多地方露出了肉,还有两处深深的伤口在流血,苍蝇在伤口周围飞舞。另外一只白狗、一只花狗在铁笼的一边不时朝黑狗狂吠。
“今晚得把这只黑狗解决掉,它怕等不到拉到市里了。”车旁一胖一瘦两个人在说着话。
“哎,苟老板答应了只要狗好,最少给一万元的,真是可惜,苟老板要求全身黑毛,黄眼睛,不超过半岁,公狗,这个找了一个多月,花了高价才买来的。”胖子惋惜地说。
“没法了,你去村里找一人家,红烧吧。”瘦子咂咂嘴说。
高姗听着这话,走到了车前。
车里的黑狗看到高姗过去,挣扎着想站起身,但是站不起来,只是摇了摇尾巴,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眼泪,眼巴巴地望着高姗。
高姗伸出手想去摸摸它,黑狗舔了舔高姗的手,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奶奶催着高姗回家,高姗刚想转身,黑狗抬起头,双眼蓄满泪水望着高姗。
“叔叔,这黑狗卖吗?”高姗问那两个人。
“小姑娘,你要买吗?它名贵着呐,你要就五百块钱卖给你吧。”其中一个说。
“养不活了,你看它有伤口还在发抖,肯定是重病呢。”奶奶阻止高姗买黑狗。
“叔叔,可以少些吗?我没有这么多钱。”
“少了我们不卖,它最通人性,再长大些说不定可以卖两三万呢。”那个人说。
“那你们等着。”高姗飞奔回去,拿起了攒钱罐。那是高姗从上学开始爸爸妈妈给的零花钱。
攒钱罐是只小瓷猪,高姗拿出攒钱罐,在胖子和瘦子惊愕中和奶奶的阻拦下,高姗砸开了小猪。
砸开的是五角、一块、五块的零钱。
“叔叔,我只有这么多了,你们把它卖给我吧。”
胖子蹲下来,蘸着口水数完了高姗攒钱罐里钱。
“小姑娘,才三百二十五块五角,太少了,你还是再加点吧。”胖子说。
“叔叔,我真的没有了,这些钱是我从读书时就开始攒下来的零用钱,打算在我读完六年级买火车票去看爸爸妈妈的。求求你,卖给我吧。”
“好吧,小姑娘,你牵去吧。”胖子将黑狗从车上揪下来交给高姗。
高姗抚摸着黑狗的头,示意黑狗跟她回家。
黑狗摊在地上,站不起来。
高姗伸开双手,抱着黑狗回家。
奶奶也牵着水儿到了院子里。
黑狗看见奶奶,努力摇了两下尾巴。
看见黑狗摇尾巴,奶奶乐了。回屋拿了云南白药粉洒在黑狗有伤口的地方,掰开嘴,给黑狗吃了半片克感敏。做完这些,奶奶找来一个纸箱,装了一件旧衣服,把黑狗放进去,又在纸箱外放了一碗水。
“就看它的造化了。”奶奶说着。
“你要好起来啊,好起来。”高姗拍拍黑狗的头,又摸摸它的的脖子说。
黑狗感激地摇了摇尾巴,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当天晚上,高姗在梦中听见狗叫,惊醒了。
起床来到黑狗的地方,看见黑暗中的黑狗睁着亮亮的眼睛,看见高姗来,摇了摇尾巴。
“来,喝水。”高姗在黑狗面前的碗里加了一些水。
“吧嗒吧嗒”,黑狗伸出舌头舔水。
第二天早晨,高姗读书的时候,看到黑狗不抖了,它走出箱子,用头蹭高姗的腿。
黑狗一天天好起来了。
它一身漆黑的毛,两只黄黄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两只尖尖的耳朵竖在头上,四只腿粗壮有力,踏在地板上哒哒哒作响。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黑狗漆黑的毛发犹如缎子一般,闪闪发光。一有响动就飞奔而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有时愤怒,有时高兴,每一声“汪汪”仿佛都有一股磁性。
听着它充满磁性的叫声,高姗问奶奶:“给黑狗取个名字吧,就叫旺旺,你看如何?”
奶奶摸着黑狗柔顺发亮的毛:“旺旺,好名字,就叫旺旺吧。”
一旁的水儿摸着旺旺的嘴,也张大嘴巴,一开一合,就是发不出声
而黑狗仿佛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围着高姗欢快地转圈,轻轻地“汪、汪汪”。
7
算下来,水儿到家里三个年头了,还是不会讲话。
每天放学后,高姗端个小凳子,教水儿说话。
“妈”,高姗指着字念一声,水儿跟着“哇”一声,而旺旺在旁边“汪”。
一遍,两遍,三遍,高姗每天不厌其烦地教水儿说话,水儿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话。
水儿发出的话不清楚,但是水儿变了。水儿不再独自玩耍,有人叫他一声“水儿”,他会抬起头,看着叫他的人,然后甜甜一笑。
有一天,高姗放学回来,在门口等高姗的水儿拉住高姗,“麻,麻麻”叫个不停,高姗惊奇地说“姐,姐姐”,水儿还是“麻、麻麻”,高姗抱起水儿,亲了亲水儿,旁边的旺旺也“汪、汪汪”。
寒假来临,村里的小伙伴有的有爸爸妈妈来接,有的爸爸妈妈打来电话,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
强强的爸爸打电话来给强强,过三天就来接强强、明明,他们两家的父母都在一处打工。
看着一边接电话,一边吃糖葫芦的强强,高姗羡慕地望着,多希望也能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啊。
但是,没有。
在一旁的水儿望着强强手里的糖葫芦,拉着高姗:“麻,要,要。”
强强望着水儿,不住地砸吧着嘴巴:“真好吃,真好吃。”
水儿抬起小手,要去抓强强手里的糖葫芦,强强说:“水儿,你爹妈都不要你了,你还想吃糖葫芦啊。”说着举高了糖葫芦。
水儿“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强强,你……”高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怎么啦,还有你,你爹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你妈不要脸,要给你生个野弟弟。”
“不准你骂我妈。”高姗撕住了强强。
“你妈就是坏女人,她都不要你了,还不准骂她。”在一旁的明明也说。
“你妈才是坏女人。”高姗放开了强强,转手撕住了明明。
撕住了明明的高姗被明明揪住了小辫子,强强乘势打了高姗,将高姗的鼻子打出血了。
三个孩子扭打在地上,水儿在旁边哇哇大哭。
忽然听见一声惊叫“妈啊!”强强一溜烟跑了。
原来是旺旺,它大声吼强强,强强被吓跑了。又撕住明明的裤脚,明明才将揪住高姗小辫子的手松开。
而此时,奶奶正在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和一群爷爷奶奶一起聊天。
“老李头家儿子昨天回来将孩子老人接到大城市过年去了,拿了钥匙给我,让我帮他家喂狗喂鸡。”张爷爷说。
“老李头好福气啊,儿子、儿子媳妇多孝顺啊。”
“是啊,老李头没有白领孙儿。”爷爷奶奶们羡慕不已。
“张老头,你家儿子闺女回来么?”
“上星期儿子寄回来三千块钱,闺女寄回来两千块,说厂里赶产品,不回来了,三月清明回来给他妈上坟。”张爷爷说。
“孩子们在外也不容易啊。”高爷爷说。
高爷爷叫高天,住在村头,与高姗的爷爷是同族兄弟。十多年前,高爷爷的儿子高贵和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将三岁的金豆,一岁的银豆留给了高爷爷和老伴。金豆上小学的时候,高贵回来将两个孙子带走了,留下了高爷爷和老伴。后来老伴去地里摘豆角,路滑跌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高爷爷请人将老伴拉到乡卫生院住了两个多月,老伴会讲话了,但还是不会走路,且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老伴一天到晚小贵、小贵地喊着。高爷爷打电话给高贵,想让高贵回来看看老伴,但儿子的电话拨出去却是空号,儿子媳妇的电话响三声就断了。高爷爷通过不同的途径捎信给高贵,高贵一直没有回来,信写好了,但是寄往何处,高爷爷不知道。老伴看不到高贵,嚷嚷着要回家,高爷爷用架子车将老伴拉回家,老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天天念叨高贵、金豆银豆,但一直到咽气,高贵、金豆和银豆都没有回来。
老伴走了,为给老伴治病家里没有一分钱。高爷爷白天背一个大编织袋,东村进,西村出,饮料瓶、纸板,啤酒瓶……凡是能卖钱的,高爷爷就捡到编织袋里,拿回来倒在院子里,晚上分拣出来一周去城里卖一次。三村五寨,人是越来越少了,高爷爷捡到的垃圾也越来越少,垃圾少了还经常遇到几个都是捡垃圾的老人,为争捡垃圾吵闹不休,前几天在金山村,为挣几块纸板大打出手,一个还被打伤了住院。
垃圾难捡了,而高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天气一变化,全身关节就疼痛不已,有时连饭都做不了。高爷爷看到村里成立了养老院想到至少有个吃饭的地方,就报了名,但是一审核,发现高爷爷还有儿子,不属于孤寡老人,不符合。交钱到养老院,又没有钱,高爷爷只好作罢。
“你怎么知道孩子们在外不容易啊?”金家奶奶说。“我记得你儿子前年回来还开着轿车呢,听说你儿子在外当老板了,金豆和银豆在上贵族学校。”
“我也听说了,听说你儿子不再是原来那个只会砌砖挑沙浆的小贵了,他在大城市盖了好多的大楼。”
“他盖那些大楼跟我有什么关系啊?”高爷爷老泪纵横地说。
前年高爷爷的儿子高贵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回来了,因修高速公路要从村里过,还要在高爷爷家田的位置建收费站,他家的田地全部被征收了,高爷爷、高贵夫妻、两个孩子,五个人一人两万元,高贵到村里领取了十万的补偿款。
高爷爷听说高贵回来了,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做饭,饭做好左等儿子不回来,右等儿子不回来,看着饭菜都凉了,高爷爷正准备去村委会找高贵,听见有人敲门,门打开,进来的是邻居。他说高贵要他转告高爷爷他有事提前走了,转交给高爷爷三百元钱。
高爷爷听说儿子走了,喃喃自语:“小贵,我三年多没有见你了,你就忙到没有时间进一下家门,忙到没有时间陪你爹吃一顿饭吗?”
“哎,不说他们了,我们回去吧。”爷爷奶奶们说着回了各自的家。
8
年味越来越浓了,村里多了很多黄头发的小哥哥小姐姐,他们有的两只耳朵都打满了耳钉,有个还在鼻子上镶了一块亮晶晶的石头,有的零下温度还露着大腿。
他们随时随地,耳朵上都挂着线,没有人对着手机也哈哈大笑;他们手机不离手,对着手机喋喋不休;有的一路走,手指一直在屏幕上移动,时时传来“嘣嘣嘣、啪啪啪”的枪声,爆炸声。
村里老高家五张麻将桌,昼夜不停地哗啦啦响。
“啊,漫边了!”周围围观的人一阵惊呼。
看着大亮将五千四百元丢到旁边的纸箱里,大家羡慕不已。
“俺就不信手气真这么背。”大亮对面的小朗说。
“啪”,小朗又拍出一万来,这是第三个一万了。1、2、3带00 的麻将,来也快,去也快。
“老高,把poss机拿过来唰。”另外一个伙子说。
“好、好、好。”老高在五张桌子之间来回穿梭。
春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老高收取的桌费加烟、酒、水果,有时再加上打麻将的人一人一顿一百元的饭钱,老高的收入超过三万。
“小朗,你妈叫你回去。”一黄发小伙叫小朗。
“你妈才叫你呢。”小朗看着越摸越差的麻将,又看看越来越少的钱,气急败坏地说。
“我说的是真的,你看谁来了?”黄头发说。
小朗抬起头,看到母亲走进来。
小朗刚上小学,一场大病将父亲带走了,娘俩相依为命,村里很多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母亲发誓也一定要将小朗供到大学。但是小朗高中毕业,连个专科都没有考上,小朗的母亲听到这消息,跑到小朗父亲的坟前大哭一场,随后将家里的牛、猪、鸡全部卖了,还不够,又到信用社贷了款,供小朗读了自费大学。
小朗也算争气,大学毕业到上海一公司做销售,三年就还清了家里的欠债,还将家里的土房拆了盖上了砖房。
五年前的春节,小朗带回来一山东女孩,女孩一进门,就大娘长,大娘短地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终日笑眯眯的。
大年初一,儿时的伙伴来叫小朗,说是老同学聚会。来到老高家,小朗看到伙伴赢得欢,如果赢一些,两个月后就能在村里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婚后的创业资金也会充裕得多,小朗想到此,就坐上桌,三天三夜,小朗把准备结婚的钱以及婚后创业的资金输得一干二净,山东女孩看到这样,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提前走了。
以后每年春节回来,小朗就下定决心,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一定要将输掉的赢回来,而每年不但赢不回,还将一年打工的钱都输得精光。
三十五岁了,伙伴们的孩子有的都读小学了,只有小朗还孑然一身。
“儿啊,我们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大平坝的梅梅回来,你们见见。”母亲低声恳求小朗。
“要见你去见,我不去。”望着一万元又不见了,小朗抢白母亲。
母亲踉踉跄跄捂着嘴,离开老高家。
“啊,3A!”另外一间屋子里传来喝彩声,那是在叼三公。
喝彩、叹气不绝于耳。
“你带带我嘛,我都打到尊贵白金了就再也过不去,我俩还是老同学呢。”大学寒假戴眼镜的姑娘恳求也是寒假长相清瘦的小伙说。
“我打到最强王者了,明天就能到荣耀王者,我两天没吃饭了,饭后我带着你打吧。”眼镜伙子说。
“好,说好的,不见不散。”眼镜姑娘说。
“哒哒哒”,“哦,我到永恒钻石了,嗯,我喜欢你。”姑娘对着手机一阵狂吻。
村里的热闹一直继续着。
大槐树旁的高姗家,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高姗每天带着水儿、旺旺到村口,望着大路上急匆匆回家的人,无论怎么望,都没有爸爸妈妈的身影。
每天太阳落下一点,高姗的心就往下掉一截。
“爸爸妈妈不要我们了吧?”水儿望着大路说。
“胡说,我爸爸妈妈怎么不要我呢。”高姗一阵气绝。
“姐姐。”水儿哇的一声哭了。
“水儿乖,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我们呢,明天他们就回来了。”
“汪,汪汪”,旺旺赞同。
“我们明天还来等爸爸妈妈。”
“好。”水儿响亮地回答。
到大年三十的早晨,高姗正要带着水儿和旺旺出门等爸爸妈妈,奶奶说不要去了,爸爸昨晚打电话来说今年加班,不回来了。
“哎,爸爸妈妈有三年没回来过年了,真的是不要我们了。”高姗气咻咻地说。
奶奶背过身,悄悄地擦去眼泪。
“姐姐,不会的,过几天爸妈就会回来了。”水儿拉着高姗说。
旺旺趴在地上,在倾听远方的脚步声。
来来往往的脚步由远而近,但是都没有脚步声走进院子。
“来,我们贴春联。”奶奶唤着高姗和水儿。
“贴春联喽,贴春联喽!”水儿跑进跑出,旺旺受到水儿的感染,也兴奋得对着四面八方“汪、汪汪、汪汪汪”。
“奶奶,高爷爷家金豆他们也没有回来,我们去请高爷爷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吧?”高姗对奶奶说。
“好,你和旺旺去吧,路上注意鞭炮。”
“好嘞。”高姗答应着,就要带旺旺出门。
刚走到门边,奶奶叫住高姗说还是算了,免得有人说闲话,高姗听着奶奶的话,和旺旺闷闷不乐地返回来。
年夜饭,高姗感到说不出的沉重,水儿也不像往常奶奶长、姐姐短叫个不停,就连旺旺也也趴在沙发边一动不动。
在《难忘今宵》中,高姗将沙发上已熟睡的水儿抱到床上。
“姗姗,这是你和水儿明早穿的新衣服。”奶奶拿出来衣服。
大年初一,高姗、水儿焕然一新,奶奶看着她们,含笑说去给你高爷爷拜年吧。
“奶奶,我们一起去吧。”水儿说。
奶奶望着高姗,迟疑不决。
“我们一起去,奶奶。”高姗看着奶奶说。
“那我去换换衣服。”奶奶高兴地说。
“高爷爷,我们来给您拜年喽!”才进门,高姗对高爷爷大声说。
“好、好,过年了,还有人记得我。”高爷爷喜极而泣。
高爷爷返身到卧室,拿出了红包。
高姗五百元,水儿五百元。
“高爷爷,太多了,我们不能要。”高姗看了一眼水儿,将钱塞给高爷爷,水儿也将钱塞给高爷爷。
“不多不多,这钱原本是给金豆银豆的,到现在他们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不打给我,这压岁钱就给你们吧。”高爷爷缓缓说道。
村里的年,和往年一样,在期盼中,也在麻将三公王者荣耀中悄然结束了。
大家该外出打工的继续外出打工,该上学的继续上学。
村里又恢复了和以往一样的寂静。
9
课间休息的时候,传来了“汪、汪汪、汪汪”的呼叫声,叫声中有说不出的急促和兴奋。
在叫声中,旺旺跑过来,咬着高姗的衣服往外拉。
高姗着急找老师,同桌说:你去吧,我帮你请假。
高姗和旺旺跑着回家,走到门口,看到奶奶拉着一卷发说高姗快放学了,你等等她吧,一边,水儿也在拉着卷发喊“妈,妈妈,等姐姐。”
高姗只觉得背影很熟,在背影转身时,高姗呆住了。
快四年不见的妈妈白了,瘦了一点,红红的嘴唇、画得大大的眼睛,脖子上、手腕上是金灿灿的项链手镯。
高姗顿了一下,欢快地扑向了妈妈。
拥抱中,妈妈说“姗姗,妈妈对不起你。”随后推开高姗。
“妈妈,妈妈……”高姗、水儿和旺旺在后面追。
妈妈没有回头,追到村头,妈妈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高姗、水儿和旺旺停止了追赶。
“妈妈真的不要我们了。”水儿说。
高姗沉默不语。
“汪、汪、汪”旺旺对着远去的车大声疾呼。
“走吧,我们回去吧。”高姗带着水儿、旺旺回家。
大门敞开,家里静悄悄的。
推开卧室,奶奶合衣躺在床上。
“奶奶,你怎么了?”高姗说着摸摸奶奶的额头,额头冰凉凉的,拉起奶奶的手,手也冰凉凉的。
“奶奶头晕,姗姗,你去找你高爷爷过来。”奶奶气若游丝。
“汪汪”,旺旺冲出了门。
过了不久,高爷爷来了。
看见高爷爷来,奶奶挣扎着要爬起身。
“你躺着。”高爷爷握住了奶奶的手。
“高爷爷,在我家吃饭。”高姗说。
“好,姗姗。”高爷爷爽快地答应了。
水儿捡菜、洗菜,高姗淘米、切菜、炒菜,很快,青椒炒火腿、番茄炒鸡蛋、红烧茄子、酸辣土豆丝、丝瓜汤就熟了。
“水儿,去叫奶奶和高爷爷吃饭。”高姗对水儿说。
“汪汪”,在一旁卧着的旺旺起身。
“孩子的事,随他们去吧,关键是你要保重好身体。”高爷爷搀扶着奶奶从卧室出来。
奶奶的病慢慢地好了起来,又能每天带着水儿、旺旺在大门口,等着高姗放学回家。
一天刚放学,突遇大雨,同学们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接走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高姗。
望着大雨,似乎小了一些,高姗用塑料袋包住书包,冲进了雨中,快到村子时,大雨变成了冰雹,打在头上、脸上。
高姗跑到一家屋檐下,抹了抹脸上的水。
“来,小妹妹,到哥哥这儿来。”高姗才发现,屋檐下,还站着一男的,他的脸上疙疙瘩瘩,有几个疙瘩欲冒出脸皮,一辆摩托车停在一边。
“过来嘛。”疙瘩脸往里挪了挪。
“小妹妹,你在哪儿读书,下雨了父母怎么不来接你。”疙瘩脸问高姗。
听到“下雨了父母怎么不来接你”,高姗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我有三年多没见到爸爸了,妈妈不要我们了,前段时间回来将户口都转走了。”
“哎,可怜的孩子。”疙瘩脸拉起高姗的手,摩挲着,手慢慢往高姗的身上移动。
“不,不要。”高姗挣扎着。
“妈妈不要你,哥哥要你。”疙瘩脸淫笑着,手伸向了高姗的胸口。
“救命啊,救命啊!”暴风雨中,高姗的呼喊被暴风雨声盖住了,高姗多希望屋檐下出来一个人救她,但是没有一个人影,房屋的主人全家外出打工多年了。
疙瘩脸一只手抓住高姗的两只手,一只手去脱高姗的裤子。
“不,不要啊!”高姗用脚踢疙瘩脸。
突然一道闪电中,一只黑影扑向了疙瘩脸。
“啊!”疙瘩脸痛苦地嚎叫着,摸着腿肚子,才发现一块肉不见了,一只黑狗嘴里叼着血淋淋的肉。
黑狗吐掉肉,欲再次扑向他。
“叫你坏老子的好事!”疙瘩脸捡了一个石头,狠狠地砸在黑狗身上。
“汪、汪汪汪”,黑狗痛苦地直叫唤。
“旺旺。”高姗抱住了旺旺。
旺旺的腰上,血咕咕地往外冒。
旺旺全身抖个不停。
高姗脱了上衣,用衣服紧紧地裹住旺旺。
“旺旺,我们回家吧。”高姗眼里满是泪水。
暴风雨,停了。
从此,每天早晨,旺旺都会将高姗送到校门口;每天放学时,旺旺准时在教室外面等候高姗。风雨无阻,从没有迟到过。
10
一个星期六,高姗做好饭,摆在桌子上,迟迟不见奶奶回来。
高姗带着水儿、旺旺去找奶奶。
在老年活动中心,奶奶在和几个奶奶爷爷说着什么。
“高姗妈妈嫌高姗爸爸穷跟一个有钱人走了,同爸爸离了婚,爸爸为了改变穷的状况,拼命挣钱,挑最苦最累的活干,过年为了平时三倍的工资,也不回家,终于攒了点钱,准备拼他人合伙做生意,谁知一个中奖电话,骗走了爸爸所有的钱,工友帮爸爸报了警,而爸爸到了派出所只会说我中奖了,中奖了,警察将爸爸送到了医院。”张爷爷说着,“哎,孩子可怜啊。”
“都是父母造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不正经,才有小的不正经。”李奶奶望着奶奶轻蔑地说着。
“你说什么啊?”奶奶颤抖着问李奶奶。
“说的就是你啊,这么大年纪了,伤风败俗啊。”
“你、你、你……”奶奶指着李奶奶,“啪”的一声,昏倒在地上。
众人手慌脚乱准备将奶奶送卫生院,李奶奶见此准备溜走了。
“汪”,旺旺撕住了李奶奶的裤脚。
“高姗,高姗!”李奶奶气急败坏地呼喊。
“旺旺,放开她。”高姗对旺旺说。
旺旺松开嘴,不甘心地对李奶奶“汪、汪汪汪、汪汪”。
奶奶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只是流泪,不说话。
“奶奶,你醒了。”水儿拉着奶奶的手。
“奶奶,别想了,不是还有我和水儿嘛。”高姗擦去了奶奶的眼泪。
听着高姗的话,奶奶伸出手,理了理高姗的头发,点点头,说我们回家,回家。
回家后 ,奶奶随时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做饭。
学校老师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每天早上,将学生们吃剩下的鸡蛋、牛奶、馒头用一个塑料袋装起来,7:30分,旺旺准时到学校厨房门口,老师将塑料袋交给旺旺,旺旺拔腿往家跑。12:10,学生们吃过中餐后,老师又将学生吃剩下的饭菜交给旺旺,18:00,高姗在学校里吃了晚餐,接过老师的饭菜,带着旺旺,将晚餐给奶奶、水儿和旺旺。
九月,高姗升入六年级,为了减轻奶奶照管水儿的负担,高姗和老师申请,水儿提前进了学前班。
每天上学时分,旺旺送高姗和水儿到学校,待学生们早餐后取奶奶的早餐,中午放学取中餐,下午放学接高姗和水儿放学时取回晚餐。
一天早晨,奶奶叫住了要上学的高姗和水儿。
“姗姗,去叫你高爷爷过来吧。”
“汪、汪、汪”,旺旺听着奶奶的话,在原地转圈。
“奶奶,高爷爷到县城捡垃圾好几个月了,说县城里垃圾多好捡,可以多挣钱。”高姗对奶奶说。
“哦”,奶奶才想起来,从昏倒在老年活动中心后,高爷爷看到奶奶好起来了,最后一次来看奶奶时,告诉奶奶为避免不必要的闲话,加之县城里垃圾多,他要到县城里捡。
看着奶奶失望的眼神,高姗想着通过什么办法联系高爷爷,请高爷爷回来看看奶奶。
“姗姗,你要相信奶奶,奶奶是清白的,奶奶没有做对不起你爷爷的事,你要好好读书,高家,就指望你了。”奶奶断断续续地说。
“奶奶,我相信你。”高姗拉住了奶奶的手。
“你和水儿读书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高姗转身时仿佛看到奶奶的脸变得粉红,脸上的病容一扫而光。
奶奶神采奕奕地和高姗、水儿挥了挥手,高姗、水儿和旺旺出了门。
坐在教室里,高姗的心在突突跳动,几次深呼吸,心还是静不下来。
“汪、汪汪”,听着旺旺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叫唤,高姗站起了身。
高姗和水儿回到家,看到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村长告诉高姗,下午四点,他去地里回来,刚到家门口,看到旺旺在对他叫,他用石头吓旺旺,旺旺还是对他叫。并且咬着他的衣服往高姗家方向拽,他很奇怪,跟着旺旺到高姗家,旺旺推开奶奶的卧室门,看见奶奶床前的桌子上,摆着两个鸡蛋,一个面包,一袋牛奶。在下端,塑料饭盒里,盛着饭菜,床上的奶奶已经没气了,脸上很安详。
村长在指挥着大家做着做那。
现在村里的人真的是太少了,能到场的,就二十来个人。
送走了奶奶,高姗望着空荡荡的家出神。
“高姗,晚上到我家吧。”村长望着失神的高姗和水儿说。
“不,村长,我们不能去,我们走了,家就没了。”高姗抽抽搭搭地说。
“那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村里会帮你解决的。”
“好的,村长,谢谢您了。”高姗对村长深深鞠了三个躬,水儿也学高姗的样子对村长鞠躬。
“汪、汪、汪”旺旺对着村长轻呼。
村长摸摸高姗、水儿、旺旺的头,走出了高姗家。
每天早晨,高姗、水儿、旺旺到学校里吃了早餐,看着高姗和水儿进了教室,旺旺回家,坐在大门口守候;中午,旺旺到学校吃饭后回家,坐在大门口守候;下午,旺旺到学校里,和高姗、水儿在学校里吃饭,饭后高姗带着水儿、旺旺回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年一度的暑假来临,高姗带着水儿、旺旺走在经过村里的火车铁轨上,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原载2019年《荷城文艺》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