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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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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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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落日

作者:钱会芬

弥兴坝子周边有几座小型水库,坝子里有一条不算宽但四季不断流的弥兴河,因此这里空气湿润,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坝子上空云雾缭绕。清晨,坝子里的村落正在浓雾的遮掩下穿衣起床,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传来,牲畜的叫声,皮卡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轰鸣声,人说话的声音……当这些声音穿过晨雾传来时,有些含糊混沌,像睡意还未消退。这时就会有一个声音从西南方向传来。这声音有金属的质地,坚硬,刚毅,又掺合着些许柔软。刚听见时很缥缈,声音逐渐近了,脑海里竟然出现了它的模样,像一条边缘带有锯齿的薄铁片,穿过逐渐稀薄的雾气,穿过淡金色的微弱的阳光,慢慢地延伸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我听到它受到风的阻挡时,薄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改变走向,我甚至听到风的衣角挂在锯齿边缘上的刺啦声。它浑身反射着淡淡的金色光泽,穿过我的耳膜而去。太阳已经升高了,嘈杂声似乎受到某种启示安静了一些,而那个声音已经走远了,连背影都没留下。这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山村的夜,安静得像一枚孵在母鸡肚皮下的蛋,偶尔有唧唧虫鸣,反倒让人平添几分安适。总在这时,那个奇怪的声音又从西南方向传来,夜里没有其他声音干扰,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先是微弱的,然后逐渐强起来,又慢慢弱下去。呜——,像来自久远时空里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让我看到了那个声音,刚开始是一个模糊的光点,它慢慢拉长,拉长,越来越亮,成了一束光线,这光线像是受到某种神奇的指引,它遇山爬升,遇谷下沉,蜿蜒起伏着,越过一座座山和一道道谷,在它行进过程中,力量一点点消耗尽,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像一盏孔明灯,耗尽了燃料,最后消失在夜空中。这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我终于忍不住问一位本地的老师,她告诉我,是火车的汽笛声。广通到大理的铁路经过小苴站点,每天都有好几列火车经过。

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竟然是火车。

对于火车,我记忆中仅此一次。1993年和同学坐火车从广通到元谋,那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坐火车。我们坐的是慢车,走走停停,同学和我局促在狭窄的台桌边,台桌和座椅都是原木的,油漆剥落的地方沾着黑色的污垢,依稀能看到木质的纹路。车厢走道上有垃圾,狭小的车窗送进一丝凉风,正是八月,酷热难耐,车厢里燥热得很,但丝毫不影响很多人把草帽盖在脸上呼呼大睡,鼾声浑厚,此起彼伏。到了一片香蕉园边,火车还没停稳,一大群人肩扛手提着大挂大挂的香蕉,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似的,旋风般朝火车卷来,有一个壮汉手脚利索地从车窗爬进来,把车外的人递来的香蕉一挂挂从车窗外往里拽,一眨眼功夫,车厢走道上就码起了一大堆。壮汉站在我们旁边,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敞着肥硕黝黑的肚皮,把我看得目瞪口呆。火车到了一个叫“尹地”的地方,竟然停了半个多小时,说是为了和一列快车错开。百无聊赖地看窗外公路上骑单车的人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苦笑说云南十九怪,单车比火车跑得快。当快车经过窗口时,我伸长脖子向外看,那些坐快车的人多幸运啊!想去哪里马上就可以到哪里,心里好生羡慕!

曾经读过土耳其诗人塔朗吉写的《火车》: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

让我心动的是诗中一开头的三个词创设出的意境:晚,美丽,孤独。天色已晚,暮色四合,旅人归家,倦鸟归林。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说,这个时候人最容易滋生感伤、忧郁的情绪,强悍如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也说过她一天中最难熬的是黄昏。诗人应该是在黄昏时的旷野里看到火车,我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城市或村庄,在一片橙黄色灯光制造出的温暖、安静祥和中,突然闯进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是不会有什么美感的吧?读这首诗时,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位诗人,他有黧黑的、棱角分明的脸,浓密的黑发,身穿风衣,对,应该是玄色的风衣,他站在一个缓坡上(也或许他就坐在火车里),四周是苍茫的夜色,天空低垂,树木肃穆静立,天地仿佛陷入古老的回忆中,一列火车,一列在暮色掩映下,漆黑得如诗人的双眸一样的火车,幽灵般地从旷野上驶过,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它走过的山,也不知道它将要跨的河,它孤独地行走在天地间。它的孤独像人类的孤独,不知来路,亦不知归途。诗人彼时一定想到了人类自身,如同诗人海子面对德令哈的苍凉想到了“姐姐”,那该是整个人类的姐姐。悲悯如潮水般随夜色漫上来,眼眶湿润了,是的,正因为生而孤独,才更应该满含热泪送出一份祝福,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脚下的路,于是诗人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小苴小学监考,是在腊月末。是一年中最冷的那几天,又下了雪,水结冰,放不出自来水。第二天早上又停电,烤火器不能用。在教师宿舍里瑟缩了一个上午。到中午,天竟渐渐晴了。淡淡的阳光洒在身上,有些许暖意。到下午,天空现出一片宁静的蔚蓝。吃过晚饭,我们就去看火车。

这是一个不太深的山谷,东西走向。南北走向的铁路从山谷的尽头穿过,小苴火车站就在山谷尽头。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走,风迎面吹来,带着雪融化后的湿气,清凉而凛冽,太阳在西南方向的天边板着冷冰冰的脸。踏上铁路,黝黑的铁轨像两条冻僵的黑蛇,闪着诡异的微光,令人心生寒意。突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声音持续有五六秒,尖利的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扩散开去,撞在四周的高山峭壁上,又反弹回来,呜——,呜——,寂静的山谷里翻卷起一阵阵回声,如惊涛拍岸,在我们的耳朵里汇成一支恢弘的交响乐。山坡上像是在打盹的黑荆树,忽地打一个激灵,抖擞起精神,翘首向汽笛响起的方向张望,周围的山峰也像忽然清醒过来,抬起头向火车开来的方向行注目礼,我们的谈笑戛然而止,心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来了。在我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火车转过一个山冈,从东北方向露出了它硕大的脑袋。探出头的时候,它又嘶叫了一声。

正往西南方向下滑的落日似乎不经意地动了一下眼皮。我脚下的土地开始骚动起来,那些矮小的灌木,抖索着身体,诚惶诚恐地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大家伙。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座山,被拦腰斩断,铁路从中间穿过,山的首和尾分列铁路两侧,像两尊把门将军,形成了一道约20米宽的山门,山门外面是一片平缓的坡地,山门里面是崇山峻岭,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铁路像一条身体柔韧灵活的长龙,穿行在层峦叠嶂之间。此时落日正好下滑到山门正上方,距离山顶两三米的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对这个试图从他眼皮下经过的家伙警觉起来。

近了,近了,我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点点凝固,心跳得更激烈了,咚咚地撞击着胸膛。大地在颤抖,天空灰白着脸。首先是一阵巨大的嘈杂声铺天盖地而来,这是一种千万个声音混合在一起的,难以言说的奇特声响,有金属互相摩擦时的嘶鸣,有风的低吟,有瀑布的轰鸣,有海浪的咆哮,有滚雷的怒吼,有细雨的呢喃,有鸟的清唱,有流水的潺潺,有孩子的哭喊,有老人的悲嚎……这声音翻腾着,旋转着,似乎还蒸腾着漫天的热气,仿佛要把一切都吞没在那深不可测的神秘旋涡里。随着火车越来越近,天地间忽然卷来一阵狂风,风中弥漫着刺鼻的铁腥味,机油味。这风来势凶猛,势在必得地,果断绝然地,要把一切裹挟而去。脚下的土地惊慌起来,摇晃起来,快要站不稳了,快要被风卷走了,快要陷进地下了。《百年孤独》中写在羊皮纸手稿上的预言降临了,无处藏身,万劫不复。诺亚方舟在哪儿?心跳剧烈地冲撞着耳膜,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呼吸似乎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包裹着我,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我依稀看到已下滑到山门里的落日,他的脸色由橙黄变成苍白,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直奔自己而来的家伙,愣怔了一下,只一刹那,他似乎被激怒了,紧绷着由苍白复转为橙黄的脸,屏住呼吸,瞪圆眼睛,仿佛严阵以待,又仿佛是想用一种威严的姿态吓退对方。火车似乎也被激怒了,他怒吼一声,攒足全身力气,一往无前地直冲过去,只一瞬间,火车头就在落日的眼皮底下破门而过,把落日撂在脑后,呜呜吼叫着扬长而去。落日惊惧地闪躲了一下,它脸色煞白,低下眼睑叹了一口气,我似乎听到他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随他去吧!而车身像后续部队,随着咔哒咔哒的节奏迅速跟进。霎时,巨大的声浪扑面而过,狂风骤然停歇,强大的裹挟和席卷弱下去,弱下去……

静默,静默……

仿佛风暴过后的海面,平静,安详,这平静如一袭轻纱,温柔地轻轻抚过。又像母亲安慰受了惊吓的孩子。天空蔚蓝起来,大地平静下来,山峰缩回脑袋,黑荆树垂下眼皮,灌木们长舒了一口气,天地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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