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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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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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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刚的诗

◆西行记

早已习惯刀口舔血,习惯

在蚀骨的火焰里

抓取沙粒一样细碎的栗

这些难以言说的隐痛

和慌乱,一路伴随着我

仿佛一个来历不明的

亡命徒,与生俱来带着

无法卸下的奔波

和动荡

正午,我们途径祥云县

于烈日下频频举杯

以酒洗胃,悲欢终需了结

握杯的手,被铁腥气锈蚀

长出荒草和荆棘

我奢望一场大醉

而日光正在西沉

赶路人啊,我们正在抵达

幻想的远方。苍山的黄昏

降落洱海时,天空和湖水

互换了位置。天边疾驰而过的

马蹄声,褪下帝国的荣耀

消融成一缕梵唱

重阳将至,月光苦寒

燃烧木柴已经无法抵抗内心

萧瑟的秋风,夜色弥漫

秋天的潮水一阵高过一阵

月亮穿过云层

把我们逼回洱海边

用月光和涛声洗净

疲于奔命的心

◆空

“就像丢失了一个物件

但老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心里,空落落的。”那年离家

母亲一边帮我收拾行囊

一边对来串门的二婶

这样说。我在楼上

恰巧从午睡中醒来

——她至今不知道

这句话被我听去

少年的时光一晃而过

一抬头,生活就把那么多的

离散和道别,那么多

痛彻肺腑,又只能

生生咽下的剥夺和相送

递了过来——我知道

它们都是生活对我的教诲

和塑形。时光又偷懒了

它使用的,是同一个

陈旧的模具——如今

我和那些渐渐老去的亲人

越来越像:我们脸上都有

患得患失的神色;心里

都藏着巨大的空

◆王 褒

死于途中,意味着

身体消亡之后

灵魂还将怀着无法清还的愧疚

于虚无的轮回中

做一名孤魂野鬼

在乌蒙道,这样的游魂多若繁星

它们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才给生者让出了

立锥之地。更多时候

生与死的界限含混不清

人世飘渺,鬼途凶险

死者的魂魄在子夜高歌

而赶路的人,因羁旅之苦

失魂落魄,形若孤鬼

王褒就是一个在人间赶路的孤鬼

预感到死期将近

他在云南边上写下的遗书

通篇使用了优美的赋体

但在最后几句,还是忍不住

把自己放了进去:

“处南之荒,深溪回谷,

非土之乡……归兮翔兮

何事南荒?”

◆对一场雷雨的描述

在这个被时间不断填满的

过程里,窗外的湿气

越来越重,雷声里

我微微侧身,躲避

疾驰而过的一粒尘埃

接下来的情节,带着闪光

和巨响,风穿越树林

盼雨的种子,已经做好

侵入初夏的准备

不久后我会在雨中走近你

放慢季节的节奏,让你看清

我是怎么样一遍遍

将泪水擦干

◆地上升起的事物

一季季庄稼

和一代代人多么相像

——从土里长出来

最后又回到土里

中间的过程可有可无

我只关心村庄的温饱

关心洪水、干旱、冰雹

以及幸存下来的人

我们的时代粮食充盈

信仰成为抵达高尚的捷径

内心的神,死于敬畏

和跪拜。庆幸的是

庄稼一直替我们站在

杂草丛生的田野里

试图把大地一点点

抬高。真是一项徒劳的活计

在我的村子

千百年的时光

大地原地不动

而地上升起的事物

除了稀疏的炊烟

最突兀的,是那些

突然冒出的坟地

◆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合身的名字

刚才离开的村子叫稗子沟

即将抵达的村子叫葡萄箐

途中路过的村子,依次叫黄泥塘

落水洞、寺脚底、河上庄、白花冲

稗子沟的水田,稗子和秧苗一样茂盛

葡萄箐的山谷,野葡萄是最多的野果

其他的村子,和它们一样

每一个名字,都有准确的指向

和对应物

深山里,每个村子都有一个

合身的名字

◆乙未年早春,过蛮耗

怀揣秋风的人,在哪儿

都可以去国,怀乡

把心事,托付给浩荡的江水

红尘即浮生。春日登高

独酌,怀远。坐在木瓜树下

听红河的涛声,看春风

吹绿江边的荒草,读故人

从远方寄来的诗书

客心洗流水,也洗一个个

有血有肉的汉字

谁不是光阴的囚徒呢?

红河的流水和清风,让人沉醉

不知归路。在山顶的白日梦里

打铁,驯鹤,越狱,借纸隐遁

这些过时的技艺

无用而艰辛,却隐藏着

生活的全部真相

◆甲午年夏 ,重登蛇山

路过借住的寺庙

你屏住呼吸,不敢

高声语。时隔数年

石榴挂果,牡丹

谢了又开,人车的喧沸

盖过钟鼓和梵唱

那个胸中藏着暮色的敲钟人

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你

怀揣困兽的命运

亡命于山河间,把枷锁

想象成护身符,把牢笼

当成穷途中的避难所,当成

末路上的桃花源,在山一程

水一程的旅途里,借山岚

藏身;借清风和流水

洗尘。登高真的能减缓下坠

的速度?有没有一种更绝决

更有效的方式,能让你

放弃逃亡,与假想敌

握手言和?在空荡荡

的峰顶,你茫然四顾

朝着悬崖一退再退

荆棘、荒草、石头和

拔地而起的孤独

却潮水一样

不停向你涌来

◆龙华寺手札之一

黄连木的浓荫里,祈愿者

有一张忽明忽暗的脸

汗水,浸湿了手中的寻人启事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心已澄明

肉身还在人间。把念珠

挂在观音殿前的山茶上

和尚用抄经书的手

为祈愿者填写祈愿书。心诚

则灵,他相信祈愿书烧成纸灰

袅袅青烟,会搭建起一座

通向天国的阶梯,人世的愿望

由此送往神界。耳闻过太多悲喜

朝天界投递了数不清的祈愿书

投递寻人启事,还是第一次

填写祈愿者的地址时

和尚的手,颤抖得有些厉害

“心无着落的人那么多

寄往天国的信件,有增无减

往来于天界和人间的邮差

会不会忙不过来?中途丢失

或者无人认领的信件

作何处理?”祈愿者同样

感到焦虑。再三核对住址后

他仍然不放心,要求和尚

写上邮编、门牌、电话……

和尚给了他足够的耐心

“人世苍茫,谁都藏着巨大的

不安。一个只能把愿望

寄托于上苍的人,他的心里

一定堆满了纸灰。”

寻人启事贴上封条,放进香炉

纸页开始燃烧,祈愿者

飞快伸出手,从火灰里抓出封套

按熄火焰,手指烫出一串燎泡

“我想把死去亲人的名字

也写在上面,神仙可以向他们

打听下落。”和尚一一照做

祈愿书再次投进香炉,祈愿者

朝火光伸出手,迟疑了一下

又缩了回来,用力把头转向天空

被风扬起的纸灰飘散、纷飞

分不清哪些是寄往天国的信件

哪些,是天国给人间的回信

◆清明,金沙江夜饮

夕阳在群峰间落下

暮色从江面上升起

蓝色的星空下

木瓜树把身体里的糖分

从分散的枝叶间,一点点

运往果实。漫长,隐秘

缓慢而易耗的旅程

多像我们

赶赴此地的缘由和心境

赶了那么远的路,途中

平添了那么多的

白发和风霜之色

只为了抵达这荒凉的江边小镇

在一片木瓜林里

端起酒杯,用一场痛饮

向彼此道别。时光的仁慈

无法尽言,也无法清还

那就先欠着吧。今夜

趁月光明亮,江水温凉

我们且歌,且醉

且与身边的木瓜树

称兄道弟,学习它们

不动声色的,把苦涩

转化为甜蜜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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