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城文艺》
内刊会员
作者梁东升
一
老吴又被媳妇骂了，一大早他就来到办公室里，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坐在办公室里的办公椅上。老吴的女儿是艺考生，高考差了本科线三分，一家人商量着补习一年，但老吴拿不出那一万五的补习费。一家人为这事大吵了一架，老吴女儿躲在卧室里闭门不出，老吴的媳妇更是指着他的鼻子骂，要钱挣不到，要权权没有，你还能干啥？养猪的都比你能挣钱。
就为这件事，老吴一宿没睡好，他在沙发上躺了一夜，也问了自己一夜。这工作我还能干下去吗？我是不是已经老了？辞了这工作我能干嘛？老吴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
老吴的办公室在融媒体四楼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大白天也看不见阳光。平常来上班，老吴先是泡一杯浓茶，伸个懒腰，然后就这么坐在办公椅上喝茶看网络小说，等上面派任务了再去采访。老吴办公桌一侧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柜子，上面摆着一台现在已经不多见的索尼 PXW-Z150 老式摄像机，当然已经很旧了。
老吴叫吴明友，是县融媒体中心的传统新闻记者，从二十岁开始，老吴就已经在这里当记者了，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可一点不短！二十多年后人们怎么就不看电视新闻了呢？和老吴一起来工作的，新来的不多，辞职的不少，所以最后只剩下了老吴一个人。倒不是说融媒体中心没人了，而是传统电视新闻这块就只剩老吴了，新闻的拍摄、采访、配音、编制、播放全是他一个人完成，若不是还要让领导审核一下，那可真成了他一个人的电视新闻了。
老吴把自己从二十岁那年来这里当记者的事情一年一年理了理，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昨晚骂了女儿一顿，骂她不争气，说她为什么考试要差三分？后来老吴觉得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自己没钱让女儿再补习一年？
二
自从新媒体日益发展后，老吴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现在谁还没个智能手机？谁还不会上网看新闻？老吴再扛着摄像机去采访， 人家对他的态度早就冷了，就你那电视台， 人家都不知道从哪收了看。以前的人面对镜头非常紧张，牙齿发颤，身体发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但现在的人谁还没玩过抖音、快手？面对电视新闻这种正经的镜头，他们甚至还想玩点花哨的，还想搞一下怪，这导致这种采访素材根本不能用。
哪像二十年前，老吴坐着公车去采访， 人家好茶好烟供着，等开机器，西装革履的村支书已经在镜头面前站直了，等采访结束，
人家还招呼你吃顿饭，顺便捎点土特产给你带回来。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三十年呢，时代便已经变了。
今天老吴下乡采访，村支书就对他爱搭不理的，随便安排了一个自己花田里的短工接待他，现场的工人们我行我素、互相交谈， 完全没把摄像机镜头放在眼里，这种镜头拍摄下来根本就不能用作新闻素材，更别谈什么组织现场，现场的人完全不听指挥，想找一个人采访更是难上加难。幸亏老吴经验丰富，摆弄了半个小时就拍好了需要的素材。
等拍摄完毕，老吴便蹲在田埂上抽烟， 看着笑容满面的农户，听着他们大谈现代化种植，老吴突然就觉得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自己了。贫苦的时代已经过去，已经不再需要电视台去曝光他们的苦难，现在再去打扰他们，反而是一种罪过。
老吴想了好久，直到香烟自己燃完，他才骑着自己的电动摩托车回到了县上，这小电动车，平地上风驰电掣的还挺快，一到了上坡的时候就不行了，只要一爬坡就会说什么“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但老吴舍不得换，因为这电动车陪他也有二十年了，从进来工作就一直陪他到现在，修修整整又能骑上一段，这么多年来，零件都换了个遍了。
能骑到退休吗？老吴经常这么想。能干到退休吗？老吴经常这么问。
三
单位上来了一个实习生，被分配到了老吴这间办公室。
实习生小陈一来就问，怎么这间办公室
连个窗户都没有？
老吴笑了笑，然后给小陈讲起了这栋办公楼的历史，他说这栋楼是栋老楼了，二十多年前还属于县医院，据说是 ICU 病房楼， 而他们待的这间办公室正好是配药室，所以没有窗户，而其他有大窗户能照得着大太阳的办公室就是曾经的 ICU 病房。老吴这么说， 顿时把这小年轻吓得吐寒气。
老吴还觉得这小年轻挺有意思的，因为这办公室已经三年没来新人了，小陈不停问工作上的事情，说是要写实习报告，要写论文。老吴便讲起了自己采访上的趣事，他可是老记者了，满肚子的故事，拎出来能讲四十年，老吴这一讲就停不下来，一眨眼就讲到十二点了。
到了饭点，小陈问单位上有食堂吗？老吴说，小地方没食堂，到我家吃去吧。老吴挺高兴的，时隔三年，突然有了个同事，虽然只待三个月，但总算给寂静的办公室添了一份人气，单为这个，老吴也觉得该请小陈吃顿饭。当然，主要是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听众而高兴。
但到家后，媳妇不在家，女儿也不见踪影，老吴这才想起来，媳妇说过要去超市打工挣钱，女儿则跟同学散心去了。不算大的一个小家，没了人之后竟然觉得有点空旷， 老吴挺不自在的，最后又带着小陈去馆子里搓了一顿，用了他一星期的饭钱。
等晚上回家，跟媳妇说了这事后老吴又被骂了。
请客请客，你知道家里还有多少油盐米吗？又抽又喝，二十年白干还赔钱，吴明友你还能做个啥？
老吴站在旧冰柜前听着媳妇发牢骚，他
心想，这旧冰柜好是好，就是太费电了，该换新的了；电动车也旧了，该换新的了；沙发也旧了，该换新的了……算了，凑合着用吧。
算了，凑合着过吧。
四
第二天老吴来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小陈正在翻看一本旧得发黄的《新闻传媒写作精要与范例使用大全》，2017 年出版的，十多年前的书了，这办公室里，最老的是他，第二老的是那摄像机，第三就这本书了。哦，小陈来了，那这书只能排第四了。
“今天有采访没有？”老吴和小陈交待过了，让他每天打开电脑查看今天有没有什么采访任务，那电脑是新媒体那边淘汰的二手电脑，是老吴去后勤那求了好久才要来的， 用来剪辑新闻素材绰绰有余。
“有，去中学采访军训。”
老吴这才恍然，是啊，算算日子，大学也快开学了，女儿的学费却还没有着落。
有采访就好，否则老吴总觉得自己会闲得生锈，他带着摄像机和小陈一起来到单位楼下，然后坐上了那小电动车，小电动车立刻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陈问道：“这车，挺旧的呀？”
老吴说道：“放心，一时半会还不会坏。”两人来到学校，进门就被堵住了，要不
是小陈挂着实习记者证，门卫还真不让他们进。等进了校门，老吴顿时骂骂咧咧。
“ 这学校保安新来的吗？ 连我都不认识了。”不认识也不奇怪，老吴已经两年没来学校采访了，但他觉得自己不骂两句面子上挂
不住，小陈倒是没多想，能重回中学，他还觉得挺高兴的。
这次军训，老吴只拍了两个小时，然后老吴去找校领导约采访，结果人家说等下次， 说等冬季运动会一定会接受采访，老吴就觉得有了这样一个许诺其实也挺好的，毕竟是留给冬季的盼望么。
这样一来，老吴和小陈就又闲下来了。小陈倒是挺高兴的，他坐在老吴对面摆弄手机，好像是刷抖音，老吴只能无奈地提醒几句“小陈啊，你有空练练机器，练练剪辑， 下个月让你实操。”老吴说完，小陈会尴尬地收起手机几分钟，但没一会儿，他又拿出手机刷抖音了，老吴也懒得再说了。
五
晚上回家，老吴女儿说要去昆明打工， 去同学开的酒店做前台，老吴夫妻俩不许她去，老吴女儿就说什么我已经答应我同学了， 不去的话抹不开面子。
老吴心说你一个小女娃娃要什么面子， 我二十年来都没有要过面子，他气得狠狠骂了女儿一顿，骂得女儿躲到房间里就不出来了。老吴媳妇顿时急得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老吴则点了一根烟，满脸的忧愁，直到老吴手机发出叮咚一声，然后手机屏幕上跳出“农业银行已到账 360 元”的短信。
“这钱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了吧？” 看到短信的老吴媳妇质问道， 老吴的银行账户她随时都监控着，除了发工资的日期外，这银行卡就从来不会转进来钱， 只有每天转出去的。
老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道： “是小陈那所学校打来的吧？校外导师指导费，我昨天刚听他说过这笔钱。”
听到有了 360 元，老吴媳妇儿不哭了， 女儿也把房间门打开了一条缝。
“你看那顿饭没白请吧？不对小陈好点， 我能有这笔指导费？明天去买点好的排骨， 我们吃炖排骨。”有了钱，老吴仿佛就有了底气，他开始挥斥方遒，媳妇儿听了后也不哭了，女儿从门缝里看了后也不闹了，一家人顿时又和和睦睦的了。
老吴心想，钱是多好的东西呵，这样区区三百多块，竟然就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如果我有三千呢？ 有三万呢？ 可想着想着， 老吴就又伤感和失意起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吴还有很多事情要愁呢！马上，女儿要去读大学了，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愁着愁着，老吴就睡着了，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赚了大钱，梦到自己拿着银行卡回家， 梦到自己说：媳妇，咱家有钱了！
六
坏消息传到老吴耳朵里的时候，老吴正在办公室里教小陈剪辑视频，他觉得自己不能白收那 360 块指导费，所以很耐心地教导小陈。而就在这时，老吴手机响了，是他媳妇打来的，刚接通，老吴就听到了媳妇的哭腔。
“咱们女儿出事了！”老吴媳妇哭得嗓子都哑了。
怎么会出事呢？她不是在家好好呆着的吗？难道是离家出走了，还是真的去昆明了，
不是让她别去了吗？ “她怎么了？” “住院了，我才到医院。” “她怎么了？” “到同学家吃附子，中毒了。” “她怎么了？”
“刚送到医院抢救，你快来啊！”
老吴瘫倒在了办公椅上，脸色发青，整个人都在发抖。小陈连忙扶住老吴，他发现老吴身体软的好像是没有骨头。
“老吴，老吴！我以前有个同学也吃附子中过毒，送去医院洗胃就没事了，你振作点！”
老吴反应过来，立马跑到单位楼下，骑上电动车赶回到了家里，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医保卡和银行卡，随后他又火急火燎地骑车前往医院，可这烂电动车居然在半路上抛锚了！这可把老吴急得团团转，更是差点和街上一个送外卖的吵了起来。
老吴要去抢人家的电动车，那送外卖的不干，差点就打电话报警，这让老吴急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出来了，幸亏小陈开着车赶到，上了车，老吴就哭了，没有哭声，但眼泪哗哗地流，他不知道自己是担心女儿出事，还是对小陈的感激。
等老吴他们赶到的时候，老吴女儿已经送进手术室抢救了。
“ 医生说要立马洗胃， 而且送过来有点晚，有风险！”老吴媳妇死死地抓着老吴的手臂，把他的手臂都掐出了血。
老吴整个人都是懵的，脑袋里空白一片，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一喊，老吴一双腿就软了。
好在医生很和善地对老陈夫妻俩说，不要紧，年轻人身体好，洗了胃修养几天就好了。老吴很想抓着医生的袖子跟他大吼用最
好的药，用最好的设施，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小陈拍了拍老吴的肩膀，安慰了他几句， 然后说自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他打电话。老吴不停地说谢谢、谢谢，直到小陈离开。
等小陈开着车走后，老吴和媳妇就坐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座椅上，这一坐就是三个小时。
直到老吴女儿被推出了手术室，两个人便立马冲了上去，然后看到女儿那苍白的脸庞，女儿也不说话，就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爸妈看，眼睛里充满委屈和自责。
老吴夫妻俩神情一放松，情绪就绷不住了，泪当场就流了下来。
七
老吴女儿又住了七八天院，老吴工作那边也不管了，就家里医院两点一线跑，为了这个孩子，怎么都值得。办公室那边小陈一个人守着，还打电话过来说，老吴，需要借钱就跟我说。老吴这才想起来，小陈是学编导的，最多实习一个月他就要回去了，听说家里要投资他去拍微电影。
七八天很快就过去了，老吴女儿恢复得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了，女儿好了以后，老吴又回到了办公室，他把机器擦了一遍，把办公室打扫了一遍，一边打扫一边想：这十几年来
太亏了，得找个人聊聊，聊聊干点什么副业， 可办公室里没人，之前唯一能聊一聊的小陈也走了，他的实习期限还没满一个月，但为了感激他，老吴还是给他盖了实习章。
辗转反侧，最后老吴找到了副主任，说自己想去新媒体那边工作，副主任说，老吴啊，你玩摄像机是厉害，但玩手机，做抖音就难了，这新媒体可和传统电视新闻不一样啊，不是拍摄手法，是思维不一样啊。
就这样，老吴又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办公室，这会儿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后来小陈那边又需要实习证明，老吴又急急忙忙给小陈盖了章拍了照片发过去，然后和小陈在电话里讲了好一会儿，诉了好多苦。
最后小陈说：“你整天看网络小说，咋不试试自己写呢？”
老吴打退堂鼓：“我不行，我只会看不会写。”
小陈劝说：“反正没采访任务的时候也无聊不是？”
老吴说：“那赚不到钱呢？”
小陈说：“写着玩啊，管他呢。”
老吴想了好久，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他要把这十多年来所遇到的事情都写进去，把所遇到的所有挫折、苦闷都写进去，然后让它们全都苦尽甘来，换一种结果在小说中重活一次，这一次，不再这么窝囊。
八
半年后，老吴卡上就多了一千五百块钱，
他告诉媳妇这个消息的时候，媳妇没有太高兴，她只是看着他说，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每天夜里都写到凌晨一两点，太辛苦了。
老吴说，赚钱嘛，不辛苦。
这一千五百块，老吴全用了，给媳妇买了新衣服，给女儿打过去了五百块，让她吃点好的，给家里添了些电器。
有了事情忙，有了额外收入后，他走路都昂首阔步起来，见着他的人都说他变年轻了。老吴这才恍然大悟，并打算开始第二本书。
媳妇知道他要同时写两本小说后劝他， 一个月一千五已经够多的了，你还是别太累了，想不出来伤着大脑呢。
老吴说，我这故事多着呢！说都说不完。三个月后，老吴的第二本书上架，一个
月就赚了一万多块钱，等拿这笔钱把女儿的学费补交上的时候，老吴和媳妇相拥而泣， 这么多年，总算是熬过来了。
一年以后，老吴加入了当地的网络作协， 成了县里的名人，还开了写作工作室。小陈回来找他买剧本，两人在他的新家里吃饭， 老吴从崭新的冰箱里拿出了一瓶意大利原装进口 DOCG 甜白葡萄酒。
小陈惊讶地说道：“行啊，老吴，装起来了，这酒三百多一瓶呢。”
老吴笑着说：“正好写到葡萄酒的剧情，但这么多年没尝过，所以买回来尝尝。”
觥筹交错中，老吴便觉得最近这一年多来就好像是一个梦，好多东西都不真切。
可等第二天醒来，躺在舒适的大床上， 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和华丽的吊灯，他又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